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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一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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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丹离开阿巴下山时泪眼迷离。

这条几乎没人行走的山道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乱七八糟。雨水顺着道路流淌,把倾斜向下的路冲成了深沟。在道路转弯处,雨水直接把道路拦腰截断。昨天上山时还好。一步一步,云丹都把下脚处看得清清楚楚。但下山的情形就不同了。当着阿巴他尽量控制情绪,但一转身走在下山的路上,就已泪眼迷离。

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的脚不断踏空,不断重重摔倒。每一次,他都沉痛地哼哼一声,又靠着挽在手上的马缰站起身来。手肘摔破了,血渗出来,变成一道细流,流过手腕,流到了手背上。又是一跟头,他又沉重地哼哼一声。这一回,磕在岩石上的膝盖马上就肿了起来。云丹并不介意身上这些痛楚。这些痛楚减轻了心头的痛楚。下山路才走了三分之一,他就重重地摔了十来跤。他一个人,脚下就是破碎的山体。大山本来该保护它的子民,但它自己都已破碎如此,使道路不成道路,使这个泪眼迷离的人不断跌倒,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云中村的人,还有从云中村四散到瓦约乡各村的人,尤其是男人,出于自尊,不会在人前这样放任自己的眼泪,不会这样放任自己显露痛苦。但现在,只有云丹一个人,走在破碎不堪,正在自我毁败的山路上,就没有必要花那么大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了。

地震发生时,房倒屋塌,听着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像块石头一样沉默,忍耐,不让自己涕泪横流。瓦约乡的各村都投入重建,云中村却要消失,卡车队把云中村的乡亲运去移民村,云丹站在路边目送他们,忍着心里的痛楚,面无表情,只有眼睛流露出忧伤。阿巴回来,云中村的大限一天天逼近,他也没有放任自己显现出内心巨大的痛楚。他自作主张去移民村代阿巴和乡亲们告别,也没有如此放任情感。跟阿巴抵额告别时,洪水般袭上心头的悲伤也被他控制住了。现在,这些隐忍的悲伤一起爆发了。

每摔一跤,他嘴里就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真想放任自己任这呻吟变成哭声。他想,那该是像狼嚎一样吧。他不会让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一边撑起身子,一边哼哼着说:山神,这是什么路啊!

痛,真痛啊!

痛吧。腿,痛吧。手,痛吧。

他就这样忍受着痛楚,走在下山的路上。以至于那个巨大的橙红色热气球从江边收割后的麦田里升起来都没有看见。

云中村祥巴四兄弟中没有死于地震的那一个,叫作中祥巴的那一个爬进热气球的吊篮。他神气十足地手握着燃气阀门,每动一下手臂,气炉就呼呼地喷出一股蓝幽幽的火焰。气球膨胀起来,开始上升。斜刺里飞过麦田边的公路,飞过岷江,沿着江边破碎的山体上升。热气球飞到半山,从云丹面前升起来时,隔他最多就三十米距离。但云丹没有看见。他再次从地上爬起来,他尝到了流到嘴边泪水的味道。恍然听到了一只巨鸟掠过头顶,他没有抬头。恍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从眼前掠过,他没有抬头。他没有看到一个新奇的东西正掠过他飞往云中村去。

热气球从他脚下升上来,从他头顶掠过去,他都没有看见。那么庞大的一个橙红色的物体飞过他,都没有看见。热气球里有三个人趴在吊篮边缘向他挥手,他也没有看见。他只听到了热气球为加热空气喷火的呼呼声,像是传说中某种巨兽在喘息。

他想,这是背负着大地的巨兽在喷气,那是它将要动动身子,使得大地震荡山河易容时发出声音。

云丹站起来,说:来吧,一切要来的都来吧。

他站了好一阵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注意力改变,使他收住了泪水,激动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

云丹擦干泪水,继续下山。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回到村子里。他身上磕出那么多伤,瘀青的,流血的。他忍着痛把牵着的马交给家里人。自己关起房门来,处置身上的伤口。腿上那么多瘀青,手上斑斑血迹,让他想起地震时那些受伤的身体和失去生命的身体,心里继续发出痛苦的呻吟。

女儿敲开房门,看见他在暗自流泪。

云丹对女儿说:我再也不会见到阿巴了。

阿巴看到了热气球的升起。

他一直在目送云丹下山。跌跌撞撞下山去的云丹每摔一个跟头,阿巴都像是自己重重摔在山路上一样,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但他没有流泪。他不让自己流泪,他要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牢牢记住。

云丹终于消失在他视线里。他的眼光越過峡谷,望向云丹家在的江边村。

他想看到云丹顺着傍着麦田的蜿蜒小路回到自己家里。但他不知道江边村哪一座房子是云丹家的。地震前,云丹的家,他是知道的。那座房子在大地剧烈摇晃的那一分多钟时间里,已不复存在。震后经过重新规划重建的房子在那里,他就不知道了。

他打算转身回到村子里去了。他想再穿上法衣,摇铃击鼓,去安慰一个人,准确说是一个鬼魂。云中村的死人们必须和这个村子一起消失,那是他们的命运。但村幼儿园那个新来不久的老师,那个身体微胖,整天挂着笑容的姑娘就不一样了。她不是云中村人,她分配到云中村幼儿园才几个月时间,地震就发生了。她的父母和弟弟来到云中村。做母亲的当即就哭倒在坟地上。他们想把她带回老家。阿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和云中村那么多人一起火化,一起安葬,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了。有一个志愿者组织叫“帮你回家”。他们说,真要让这个姑娘回家,也不是不能做到。做一个dna比对就行了。其实他们也做不到,烈火焚烧过后留下的骨殖,已经不存在任何活性成分,不可能做dna检测。即便能做,为了她一个,把所有埋在地下的骨灰都翻掘出来,也是于心不忍。

姑娘父母的话更让云中村人泪下:那就让她在这里陪云中村的孩子吧。

当时,阿巴也是对她的父母下了保证的,保证安抚亡魂时,要把她当成真正的云中村人。

就在阿巴打算转身时,那只热气球从山坡下面升上来了。

地震后,云中村先是来了救苦救难的直升机。后来又来了无人机。今天又从峡谷里升上来这样一个飘飘悠悠的庞然大物。要是云中村一直存在下去,不知还能从天上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

阿巴都来不及对这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感到好奇了。他也无从得知这怪物的名字。没有名字的东西那就只能是:一个怪物。

他看见吊篮里挤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对他挥手,还在使劲喊叫。

气球正从山坡下方缓缓上升,吊篮里的人影不断被鼓胀的气球上部遮住。

阿巴看不清那个人,但听出来那是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云中村某户人家的声音。有些难眠的夜晚,阿巴寻鬼不见而去思考到底有没有鬼的夜晚,他从云中村寂静的废墟中,就会听见声音。不是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曾经的一个又一个人家共同的声音。他恍然看见的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的面容渐渐叠印到一起,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

气球又升高了一点,那个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他听出来了,那声音是祥巴家的。他知道,又一个云中村人回来了。那么他就是祥巴家在地震前离开家的那个中祥巴了。气球升到了和他平行的高度,阿巴看清楚了,趴在吊篮边上,使劲向他挥手,向他呼喊的那个人就是祥巴家的人。阿巴其实不太记得他们几兄弟中任何一个人的具体模样。他们几兄弟在外面当黑社会,难得回村里一次。回来了,也是被一些羡慕他们见闻与钱财的年轻人包围着。阿巴这样年纪的人总是远远地避开他们。但就像他一听声音就知道他是祥巴家的一样,一看他的样子也认出他是祥巴家的。他的脸上有着他父亲的表情。狡黠强横的表情背后,还浮现出他父亲脸上的犹疑与迷茫。那是他们一家人共同的表情。现在,他处在和阿巴平视的高度上了。

他兴奋地喊道:你是阿巴吗?你是阿巴吗?

阿巴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对着他高喊:我就是阿巴!

回到云中村,除了召唤鬼魂,除了祭祀山神的时候,阿巴已经不会高声呼喊了。

阿巴还是挺高兴,他觉得云中村失去的人在村子消失之前,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先是央金姑娘,然后是这个祥巴。只是他们回来的方式都太特别了,央金姑娘身后跟着无人机和摄像机。这个祥巴,乘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从天上飞回来了。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都说明他们没有忘记云中村,这就让阿巴感到很安慰了。

热气球在阿巴面前上下上上下下,祥巴还在喊:阿巴,我是祥巴!

阿巴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认出了他就是祥巴。

阿巴又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是把村子指给他。意思是让他往那个方向飞。村子的废墟里,还有他家人和乡亲们的亡灵。热气球呼呼地喷了好几次幽蓝的火苗,但只能向上升,向上升,而不能横着飘过荒芜了的田野,去到村子的上空。这个红色巨物的出现,使得周围的鸟都惊飞起来,石碉上的红嘴鸦也惊飞起来。

从村子方向吹来的风,顶着这只热气球不让它飞过去,靠近村庄。后来,人们会传说,云中村以这种方式拒绝了想回到云中村的中祥巴。其实,大家不知道,峡谷里的热气流上升时,从阿吾塔毗雪峰上,也有一股冷气流贴着草地与森林下降,然后停留在云中村这个半山平台上。这也是很多时候,云中村总是云雾弥漫的原因。现在,热气球刚好就被这股冷气流顶住,去不了村里。

祥巴改变了主意,他想要在磐石前降落。一根绳子从吊篮里抛出来,晃晃悠悠悬在空中,但那股从山上下来的冷气更加强大了,把气球一直往外推,所以,这根绳子怎么也到不了阿巴的手上。

气球越飘越远,最后,祥巴对着阿巴喊:我明天再上来啊!

热气球被气流吹远了。一直到了几百米外,这股气流的力量消失,热气球才在峡谷中央稳定下来。

但是,明天,祥巴的热气球不会再上来了。

祥巴乘热气球上云中村时,摄像机一直在拍摄。他们提前就在网上宣传了,卖点就是乘热气球看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这天的整个飞行过程都在网上直播。虽然没有飞到云中村。但那个寂静村庄的废墟,那个固执的叫阿巴的祭师都出现在了镜头里。两千块一次的飞行,一下就有几百人报名。视频的点击量越来越高。同时,网友也分成两派。赞同者自然会有,反对者越来越多。这是缺乏同情心,旁观他人痛苦,消费苦难。后来,抵制的声音大过了赞同的声音。当祥巴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再次出现在乡政府时,迎着他的是仁钦铁青的脸。仁钦嘴边有一大堆谴责他的话。但都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祥巴哭了。

祥巴说:仁钦,我看到云中村了!我看到阿巴了!我们的云中村怎么会消失,老天爷不公平呀!

仁钦说:原来你还是爱云中村的呀!

哪有人不爱家乡的?我心里痛啊!

一边心痛一边拿云中村人的苦难挣钱!

祥巴换上了无奈的表情:人都要生活呀!

仁钦告诉他:你的网上直播影响很坏,大多数人反对,政府也反对。唉,我想,经过这么大的苦难,人都会变好的吧。我想简单了。什么乡村旅游,没想到你打的是这个主意。看到乡里乡亲的分上,我请你喝顿酒,明天一早,你从哪里来,还是滚回哪里去吧!

晚上,祥巴真的来乡政府找仁钦喝酒。仁钦的女朋友弄了几个家乡菜,从家里搬来了一坛青稞酒。

仁钦说:你也是灾民,有困难可以找政府。你兄弟的孩子是地震孤儿,国家有政策… …

祥巴挺挺身子:我男子汉大丈夫,养得活他们!他们在城里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

仁钦放软了声音:为这个,我敬你一杯!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挣钱。你这样做,全云中村的乡亲都会恨你,看不起你。再不把你当云中村人。

你让我再飞几次,至少让我把热气球的本捞回来!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明天早上,你必须从瓦约乡消失。

不看我面子,就看我死去兄弟的孩子面子。

你要是养活不了,就把他们送回来,政府会照顾云中村的孩子。

中祥巴悻悻地告别。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说:云中村要消失肯定是假消息。

假消息?为了一个假消息让云中村活着的人全部背井离乡?!

中祥巴笑了:假消息可以骗来救灾款!为什么你让自己的亲舅舅留在山上,该不是你们家想要独霸云中村吧!我要到省政府去告你!

听到这样的荒唐话,仁钦的女朋友哭了。仁钦伸手抓起一样东西就要砸过去。女朋友哭着说:那是妈妈……

仁钦这才发现,自己真被这个人气昏了,竟然差点把养着母亲寄魂草的花盆掷到这个人头上。

仁钦一下泄了气,他把花盆轻轻放回窗前:走,你走。

山上的阿巴不知道这些。

热气球飞走后,他去告诉了祥巴家那些死人,他们家活着的儿子回来看他们了。阿巴没有说他是驾着那样一个怪物飞回来的。也没有说,那个怪物在天空中飞得很高很远,就是无法靠近云中村。这样的话说出来,好像云中村真的嫌弃他们家几个儿子似的。他不想说让人伤心的话。更何况,他既然叫不出那飞行器的名字,也就无从告诉了。他总不能说,你们祥巴家活着的儿子乘着一个怪物回来看你们了。

然后,他去了小学校的废墟。摇铃击鼓,呼唤那個年轻姑娘。告诉这个爱笑的老师,云中村要消失了。如果她想回家,就告诉阿巴。阿巴就会把她的鬼魂引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让她自己寻路回家。幼儿园的废墟,泥地里还夹杂着一些融化殆尽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消失不见。泥墙上的画也被雨淋风吹,只留下隐约的痕迹。还能看出来,那是一棵树,那是两朵花。墙角那里还有半个黑板,黑色褪尽,已经露出斑驳的木纹了。

阿巴说:好姑娘,你要是真的在,要是听见了我的话,就让我知道啊!

可是,她怎么表示听到了他的话?让黑板上出现一行粉笔字:我听见了。

阿巴就是这么想的。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不认识字。我认识字,我上过农业中学。阿巴想起了自己上中学时穿着印着号码的红背心打篮球的样子。那是另外一个人了。

黑板上并没有字迹显现。

阿巴又说:那就是你愿意永远留在云中村,跟我们在一起了?

他想,也许墙上隐约的图画中的花朵或树会显现出刚画上去时那样鲜艳的色彩。他说:姑娘,我在农业中学,也画过马铃薯和玉米的花啊。

墙上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

阿巴说:好吧,你不说话,就是舍不得这个地方了。好姑娘,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啊。

阿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守着火塘里一团暖暖的火苗。他知道,那个时间已经很近很近了。刚回到云中村,想到这个时刻,阿巴曾经担心自己会紧张,会恐惧。现在,他是如此平静,似乎在等待,也似乎没有等待。临睡之前,他还细细地谛听一阵,但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他想,明天有两件事。一件是把最后一次用过的法铃给两匹马戴上。再一件,他要去磐石那里等着祥巴驾着那个橙红色的怪物再次出现。

可是,他一直等到将近正午,也没有等到。

他不知道,祥巴正气哼哼地驾着车行驶在路上,离云中村和瓦约乡越来越远。他没有回到所来的省城。在那里,他以往的生存方式越来越难。他下了决心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热气球观光,是他和朋友新注册公司的主要业务。也是他寻找合法生存的最初尝试。只是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从纯商业角度看,这个点子其实很不错。但他还没有学会进行道德评估。那天晚上,被仁钦赶走,他心里还很不服气。回到房车里还在骂骂咧咧。第一次飞行结束,他只顾看直播后网上飞速上升的订单,而没有看更多网友的评论。晚上从仁钦那里回去,他才看到那些义正词严的责难,还有更多恶毒的谩骂。那些话看得他浑身发凉。以前,他做过的罪恶事情,都是在黑暗中进行,每做成一桩,非但没有良心上的谴责,反而还有轻易得手,又逃避掉打击的得意。一个个这样的窃喜堆积,让他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但现在,一切行为都暴露在公众的眼皮底下。正义的声音出现了,借着道德谴责名义的毒舌也一条条出现了。

他对刘总说:老子要把这些毒舌一条条割了。

刘总说:如果你有本事把这些人一个个从人海里捞出来。刘总还说,你他妈也太缺德了。要是你事先告诉我你一家人都死在那村子里,告诉我那个村子死了那么多人,而且马上就要消失了,我才不会跟你做这单生意。骂得好啊,没有良心。骂得好啊,消费苦难。要是人家知道那地方还有你一家子的命,都能骂得你马上捅自己一刀!

中祥巴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也悄声说:骂得好啊!

你他妈醒过来了!

中祥巴停下车,打开车门,蹲在路边哭了。

他没有想到,他的热气球飞行直播还在网上继续传播。从一个微信朋友圈传播到另一个微信朋友圈。从一个视频网站到另一个视频网站。

央金姑娘临睡前从手机上看到了这个视频和那些评论。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睡好。刚一合上眼睛,每天练舞时,都会出现在背景上的画面就向她压下来。画面上是阿巴用轮椅推着她在云中村荒芜的田野里行进的镜头。是她穿过村子里那些残垣断壁的镜头。那些倒塌的建筑夺去了云中村近一百口人的性命,其中有她家人的三条性命,还有她自己的一条腿。这都是在阿巴毫不知晓的情形下拍下的视频。这是负责包装她,要把她推向舞台的文化公司精心策划的灾民回乡记。阿巴推着她向村子走的时候,她还按策划案中的预设进行着表演。上山前,编导反复对她说的话就是:表演,表演。你必须学会表演!直到在自己家废墟前,她才失去控制,撕心裂肺地痛哭,脱离了剧本的规定。第二天早上,无人机飞在天上,突然出现的摄制组抵近拍摄时,阿巴什么都没有说。江边村的云丹也什么都没有说。特别是阿巴,他只是按照自己心意送她出村。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嗓音祝福她一切顺遂。

阿巴说:放心,全云中村的人把这里一切都交给我了。村子,和村子里的鬼魂都交给我了。有我跟他们在一起,你们就放放心心过你们该过的日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像天上的无人机还有身前身后摄像机都不存在一样。

看了网上中祥巴热气球拍摄的云中村镜头,这些情形又出现在央金眼前,阿巴低沉和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视频中,阿巴站在磐石那里,几次伸手想要抓住热气球上抛下的绳索都没有抓住。然后,阿巴和云中村在镜头中越来越远。那是热气球就被风吹离了云中村,在岷江河谷上空飘得越来越远。

她离开云中村时,从磐石边的路口下去,云中村一下子就从视线中消失了。

但在视频中,热气球上的摄像机一直开着,云中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灰色。

那天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按照规定表演。表演和云中村的永别。别人离开了还可以回来,她这次离开了,就不再回来了。表演像笑的哭和像哭的笑。导演说,哭是永别家乡的依恋,笑是对新生活新世界的向往。现在,她从手机上看着这段千夫所指的视频,看着越来越模糊的云中村,越来越隐约的阿巴的身影,她觉得这回才像是真正的告别。

梦中,每天跳舞时都在背景上播放的云中村的断垣残壁变得有重量了,向着她倾覆下来,就像当年地震突如其来时一样,这些沉重的石块与木头,把她紧紧压在了下面,动弹不得。地震时,她还能发出呼救的声音。但在梦中,她连这样的声音都无从发出。嗓子像被一只灰色的巨手扼住了一样。

第二天,央金摇着轮椅来到了排练厅里。当音乐声响起,她滑动着轮椅展现痛苦挣扎的舞姿时,背景上她坐着轮椅穿过云中村的情景再次出现。她突然停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说:求求你们不要再放那个视频了。

编导说:有了这段视频,这个舞蹈就有双倍的感染力!

央金摇头:我不要再放那个视频了。

然后,任别人怎么说服,她都坐在轮椅上,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

公司总经理来了:知道为了包装你,公司做了多大的投入吗?

我知道。

那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没有这段视频,没有这个泪点,靠你那舞蹈功底就想打动评委,想得奖?

我只想跳舞,我不要得奖。

你不要得奖?那公司包装你干什么?你想不得就不得了,必须得!

有这段视频,我再也跳不动了!

公司威胁要跟她解约,要她赔偿公司以前的投入时,央金屈服了。但只要有那段视频,她再也跳不出任何激情和感觉。每当她脱离轮椅,站起来,把轮椅推向舞台深处,单腿起舞,旋转,再旋转,就会重重摔倒在地上。而在此前,这已是她非常熟练的动作。央金病倒了,发烧,陷入噩梦。就像是她在康复中心艰难恢复时的状态。她躺在医院里,在高烧中说着胡话:我要回家。我没有家了。

央金打通了仁钦的电话。仁钦聽见她说:哥哥,我要回家。

仁钦派了乡里妇女主任,还通知了移民村的人去省城接她。

根据地质部门的预警,仁钦知道,云中村的大限就要到了。他不想把央金接到乡里来,看着云中村灰飞烟灭。他让乡亲们把她接到移民村去。央金到了移民村,住进了阿巴的房子里。乡亲们围着她唱家乡古老的歌谣:

“为什么骏马的头向着东方,

阿吾塔毗率领我们要往东方去了。

为什么风总是向西吹拂,

是我们难舍远离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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