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茄盒子(1/2)
父亲早起,父亲上班,父亲下班,父亲早睡。父亲很穷,父亲足不出户。但有一天例外。
儿童节来临的那天早上,总有一双擦得很干净的旧皮鞋整齐地放在我的床前,我一张开眼便能看见。
等我吃完早点,换上新洗过的衣服,套上大头皮鞋,稳稳地绑好鞋带,父亲便安静地出现在我小房间的门口,手上提着一个帆布旅行袋,里头必定有一个铝制的水壶,几个大馒头,一个装着香肠、卤蛋、素鸡和海带的圆形便当盒,一包苏打饼干、一条口香糖、一大叠卫生纸和两条手帕。
我们走进客厅里,母亲便仔细检点我的服装,再翻看旅行袋里的东西带齐了没有。
然后,像一件要紧的事,父亲挪过一张木椅子,抵在大玻璃橱前面,站到椅子上,费很大劲从橱顶上搬下一个木箱子。那是少数几件专属他的东西之一。
木箱是用零星的木板拼凑钉成的,日久之后,显出深浅不同的颜色和木纹,像我制服上的补丁。似乎只是随俗,木箱外的确挂着一个生锈的锁头,不知有没有钥匙。
父亲轻轻地掀开木箱,探出一个木纹优美浮雕花边的雪茄盒子,和一块紫色的绒布,兴冲冲地擦拭一番之后,才打开盒盖,取出一支深咖啡色的雪茄,插进衬衫口袋里露出一截来,像是一支顶好的钢笔。最后,盖上盒盖,阖上木箱,再扛回橱柜上。
出发的时候,母亲站在客厅里,隔着纱门和院子里的枇杷树向我们挥手。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留在家里,也许是巧合,我没有想问。
我们步行前往火车站,父亲在票亭买票之后,我们便坐在黑油油的长木椅上等待往台北的慢车。我喜欢看他从宽大的西装裤口袋里掏钱买东西,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军号手。我喜欢这个时刻,几乎感到一份光荣。
火车是装了滑轮的房子。在晃悠悠的火车上,我把鼻子贴在玻璃上,仿佛屋外正下着大雨不能出去玩的时候一般。父亲交叠两腿,上身略斜,轻轻地哼着小曲,并用指尖在窗台上打出鼓点。
下火车之后,我们穿过一个长长的地下道,到大马路对面的一个警察局门口等公车。车快停稳的时候,站牌下总是挤满了人,父亲不慌不忙,看准一个打开着的窗口,把我举起空中,“放”进车里的空位上,再将旅行袋传给我,然后才跟在人潮后面,成为最后一个上车的人。
坐在车后面的位置上,一路上我都低着头,抱着胸前的旅行袋,仿佛那是偷来的东西一样。到达动物园,公车靠站之后,父亲卡住公车的前门喊我下车,噪音盖过嘈杂的车声人语。我低头挤到前面,感觉每个人都盯着我看。
下车。
父亲掏钱,买两张入场券,从我手上接过旅行袋。动物园旁边是儿童乐园,从外面就能望见一个高耸入云的大摩天轮,就像外国月历上的风车一样耀眼。
河马、骆驼、大象、黑猩猩、长颈鹿,父亲一一按文解说,只有马来貘是例外,我们俩都不知道“貘”的正确发音是什么。每年,父亲都要我去问学校的老师,但是面对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就先直呼为“怪物”即可,从此,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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