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科诊所(1/2)
草绿色木格窗刚映上几枝树影的时候,林老先生睁开双眼,以为自己又在半夜里醒来,于是依旧这么躺在床上,两眼瞪着上方黑鸦鸦的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此刻房内透着熹微曙色,只是对林老先生来说,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一般。
若是在过去,天刚亮的时候,身旁的老伴便会起床准备早点,连闹钟都不必上。而林老先生则于稍后起床收看晨间新闻时,固定喝一碗加糖的热稀饭之后,才刷牙洗脸,接着到前院喂鸟、打太极拳。即便在刚退休的头几年,也还依然如此。
老先生在床上转了两次身,一些不愿去想的事情却益发清晰起来,思绪又回到三年以前。那时,林老太太忽地接连躺了几天不说话,后来,几个老邻居闹到家里来,成天哭诉没完没了,现在回想起来,老先生的脑海里还清楚地浮现出当时王迎春他老婆擎了把水果刀要死在这屋里的景象。想到这里,老先生蓦地弓着腰杆从床上弹起,对着屋角的衣架子比画着说:“我林志昌不是欠债不还的孬种,该多少给你们的一毛也少不了,妈了个屄的统统给我滚——”说到这儿,林老先生收口了。那天,林老太太便如此时一般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像个尸体一般任人怎么问话也不应,直到现在都不曾再开口。
他将下滑的被子提上来,背对着林老太太又复躺下,口中念念有词道:“造孽的东西啊,地下钱庄是个什么货色,能叫你碰吗?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现在好了,上了天啦?”隔了半晌,又接着说:“老天爷叫我瞎了眼,倒不死了干脆点。”
“不怕死的倒死不了。”他合上眼。
又思想一阵,脑子里像耍骰子似的转得他头昏却毫无睡意,继而想到也许天已经亮了?这时窗外传来麻雀吱吱喳喳的叫声,他才确定天已经亮了。林老先生摇动老伴的肩膀,但是没有反应,便用手指去探林老太太的鼻息,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热气。他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出一把手电筒,又抄起一支藤拐杖往客厅走去,木头地板凹陷的地方发出吱呀的声音。晨光从落地窗外斜射进来,老先生隐隐约约看见墙上老挂钟的位置,因为光线穿过白内障在眼球内引起折射的关系,分明的一个挂钟在前方变成了两个,他打开手电筒的开关往左边那个钟面照去,结果并没有变得比较清晰,于是再移往右边照去,勉强可以辨认出时针指在7的位置上。关掉手电筒,他想到从前听过有一种会用人声报时的小型闹钟挺管用的,心里嘀咕着老是忘了叫儿子买一个回来。老先生碎步走到单人沙发旁要坐下的时候,刚满四岁的孙女小庭嘴里含着一只塑胶玩具口哨正好吹出刺耳的响声。老先生差点坐到她身上,摸摸她的头发,问说:“小庭好乖,爸爸呢?”小庭吐掉嘴里的口哨说:“爸爸在洗车车。”老先生坐到一旁的沙发椅上,伸出颠动的手在茶几上搜寻着,拾起遥控器,然后打开电视收听晨间新闻。因为怕吵到卧房里的林老太太,他把音量往下压,可是他的手不够灵活,等他调到适当音量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两条新闻。晨间新闻的男主播以疏密交错的平和语调播报各类消息,对老人产生一种安抚的效果。当播报到退职公务人员福利问题的时候,老先生警觉起来,继而间歇地怒声斥骂着:“放狗屁……放你妈狗屁。”在一旁的小庭不明所以,便随着爷爷斥骂声的起落吹响尖锐的哨音,吹完便自个儿格格地大笑起来。
气象报告之前的广告时间,老人关掉电视,进浴室里去。刷牙时,他听见电话铃响,小庭拿起话筒说“喂”,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用很撒娇的口气说:“妈咪你都不来带我去玩……”林老先生把牙刷放到漱口杯里涮了两下:“放他妈狗屁,放狗屁。”
用拐杖顶开玄关的纱门,林老先生慢慢探下几级石阶,穿过几盆绿色植物向大门外走去。过了一段潮湿的梅雨天,他想尽量沾点阳光。
林家成正在红砖墙边给车子打蜡,见他父亲拉开红木门,连忙上前把门口的一桶肥皂水提到一旁,以免林老先生撞到。迎头而来的室外光线投射在视网膜上,产生很不舒服的感觉,林老先生举起一只手来遮挡光线,一面绕往树荫底下。一辆公车正疾驶而来,林家成见状立刻上前把他父亲领到靠近砖墙的安全之处。老先生双手支在藤杖的把手上,脸歪向路的远方看去:“年头不对了。老子什么没见识过……放狗屁。”
林家成继续打蜡的动作。他今天很仔细地从头到尾把车子清理保养了一番,后车厢里的一些工具和杂物也收拾出来放在一只纸箱子里,其中包括一堆录音带、两把雨伞,和小庭捞虾子用的小网子。
今天吃早点的时候,林老太太显得精力特别充沛,并且似乎念念不忘打扫房子的工作,才喝了半碗豆浆,便拿了扫把开始扫起地来,扫了几下,又去搬动院子里那几盆笨重的鹅掌树和马拉巴栗,惹得草叶间的蚊虫不安地飞动起来。等到屋内更加凌乱之后,她又拉出三大纸箱的旧衣服倒在客厅木板地上翻来翻去,并叉开腿坐在地上,一件件折叠起来。小庭看到地上一大堆衣物像小山似的,便很兴奋地站到上面滚来滚去,木条地板被逼出快要断裂的声音。
电铃声响,林家成绕过那堆旧衣和院子里错置的盆栽,打开大门。公所总务课的王振邦探出一张半笑的脸,头上的灰发和脸上细密的皱纹都排列得很有条理,并且泛着一层薄薄的油光。他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刻意把嗓子压得很低,说明他是受到主任秘书的压力,必须在月底以前把这屋子收回,并负责整修。他拿出一块折叠得很方的手帕抹去前额和下巴的汗珠:“真是对不住,上面催得紧哪——”说完这话,离去之前他探进半个身体朝前院角落的那棵柚子树打量一番,仿佛正在目测该如何整顿这些布满杂草及青藤的角落和壁面。林家成连声抱歉之后关上大门。
林老先生坐在餐桌旁,听见林家成进屋之后开口问道:
“什么人?”
“王振邦。”
“怎没请人家进来坐?”
“没事。”
“什么没事!”林老先生拍响桌子。
“人家还在上班。”林家成把小庭从旧衣堆上拉起来。
“下午你拨个电话给他,就说是我说的,问问公所修缮房屋的补助金拨下来没有。还有你告诉他,浴室的屋顶是不是该翻一翻啦——”
上午十点。林家成戴上暗绿色墨镜,照例先将车子调头驶入那条沿海堤的柏油路。这条路笔直而单调,四周好像披上一层细小的盐巴结晶。他摇下车窗,让海风吹进车内,路旁巨大沉重的人造礁石参差散落一地,堤防的斜面上密密麻麻的海蟑螂逃命似的钻动着,由于过分密集的关系,这些细小的黑点在快速梭替之中显得好像是静止的一般。林家成把车速降得很低,点燃一支香烟,面无表情地想着中午的事情。
摇上车窗,打开冷气,他决定待会儿独自带父亲去检查眼睛,让小庭陪母亲待在家里。他想到,可以把早上收拾过的那些旧衣物倒出来,让小庭陪母亲再叠一遍,这段时间内,他便可以带父亲到诊所去做一次开刀前的例行检查。决定之后,林家成加快车速转入省道,往市区驶去。半年前,林老先生已故好友的独子赵逸民医师回乡继承父业之后,老人家终于下定决心要做摘除白内障的手术,从那时起,他常说:“从小我就看他有出息,人家是读书的料。”
到了一家汽车厂,林家成熟练地直接把车开到修理间外边停下,从遮阳板后面抽出一个牛皮纸袋,走向一辆正在修理中的白色汽车。
“朱头,出来一下。”林家成朝车底盘下的空隙叫了一声,一位理着小平头、躺在轮板上的修理工从车下游出半个身体,看到林家成,他丢下工具钻出来。
林家成把牛皮袋里的营业汽车证件等资料扔到凌乱油黑的工具台上,朱头看了一眼说:
“不玩了?”
林家成耸耸肩摘下墨镜,从上衣口袋掏出香烟打给朱头一支,自己也点一支。朱头把香烟夹在耳朵上,脱掉工作手套,从车尾上的槟榔纸盒里掐出一颗放进嘴里,再把盒子传给林家成。
“你老头决定开刀了?”朱头说。
林家成嚼动嘴里的槟榔,点点头,往地上吐一口槟榔汁。
朱头摘下耳朵上的香烟点着,斜抬着脸说:“不是找赵逸民吗?他妈个屄叫他算便宜一点啦,老子也留学的话老子来开!”
朱头刚说完,两人便同时笑起来。
林家成把香烟屁股弹到门外说:“你他妈哪那么多废话。”
朱头把牛皮纸袋里的过户资料抽出来看,林家成又点燃一支香烟。
“晚上拿票给你。”朱头捞起地上的半罐啤酒往嘴里倒一大口,用手背抹一抹鼻子说,“操他妈的,同班同学他妈个屄人家的钱就比较好赚,操他妈的屄。”
林家成把车钥匙从钥匙圈上转下来,交给朱头说:
“我先闪人了。”
“真不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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