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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科诊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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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玩了。”林家成走出修车间。

“要不要调一点?”朱头在他背后叫着说。

林家成摇摇手,没有回头,往车厂外走去,看看手表,戴上墨镜,招了一辆计程车赶回家去。

推开大门,林老先生正吃力地把院子走道上几盆笨重的盆栽移回原位。林家成见状两手各提了一盆靠到墙根上,叫他父亲不要搬了。林老先生头顶上稀松的几根银发间冒着一层细小的汗珠,口里兀自喃喃地骂着林老太太:“死不了的还糟蹋人。”一边又咕哝着要喷杀虫药,便拾起刚才放在墙角的一罐喷剂来,冲着花树间的暗处四下喷洒着。林家成闻到一股刺鼻的柠檬味,才发现他父亲手上拿的是清洁家具用的喷雾蜡。林老先生每喷洒一下便吐出一句不悦的骂声,不一时已喷到庭院的另一角去。林家成把走道上最后一盆长寿菊拉回原处之后,便走上石阶,拉开纱门走进屋里去。

客厅地上叠了七八摞五颜六色的旧衣服,电视是开着的。林家成察看卧房内没有人,听到厨房那头传来竹扫把敲地发出的声音,便往厨房走去,看到小庭正拾起刚掉落的扫把,另一手举着一只塑胶畚箕,正在扫动翻了一地的那锅米饭。有些饭团洒落在洗手台下有污水的地方,林老太太正跪在地上用手抓着吃。林家成把他母亲扶起来,掸掉她衣服上饭粒,再打开水龙头,先抹了点肥皂在自己手上,然后拉着林老太太的双手,到洗手台上冲洗。他回头叫小庭先到客厅里去,不要再扫了,小庭倔着不肯,两个鼻孔鼓得圆圆的,重重地在地上跺脚,结果一脚踩在饭粒上,连人带扫把一起摔在地上,继而大哭起来。林家成一手牵着林老太太,一手抱小庭,带她们到饭厅餐桌旁坐下。林老太太才坐下便又起身往厨房里钻,林家成急追上前,把老太太再拉回到客厅沙发上。

林家成取消了原来的计划,现在他们必须全部一起前往眼科诊所。

林老先生为了找不到过去记忆中的一件香港衫而发了一顿脾气。林老太太也拖延了不少时间,她在旧衣堆里挖出一件猪肝色混纺披风来裹在身上,任他说什么也不肯脱下来,林家成只得再从旧衣堆掏出一丸手帕塞进西裤口袋里,准备等一下让老太太擦汗用。

小庭撑住客厅纱门,牵着林老先生的手,争在前头带路,林老先生不放心地把拐杖的一端伸给林家成握在手里,林家成则用另一只手搀住林老太太的腋窝。他们一行四人缓缓步下石阶,穿过院子步出大门,待林老太太走出来之后,林家成取出上衣口袋里的墨镜戴上,把腿向后伸去勾住大门带上,看看时间,正好是中午十二点。今天是星期六,他想诊所可能会把午休时间向后延一些。

小庭嫌大人们走得太慢了,便绕到后面推着奶奶走,走没几步,又回到前头拉着林老先生的袖子,催大家快走,林老先生不断气喘吁吁地叮咛小庭注意路上的车子。

越过一个十字路口,转入市场侧面入口。传统市场内的走道较为逼仄,杂货行的女店员远远见他们一行人走来,便把摆蒜头、花生的竹筛子往内收,等候他们穿过。卖鱼的老板也暂停清洗台面的动作,扭住水管的喷口往排水沟里冲。林家成一一向他们点头致谢。

出了市场向右直走,来到赵眼科诊所门口,铁卷门已经放下,林家成看看手表,十二点二十一分。铁门旁的压克力牌子写着下午两点才开始门诊。林老先生对于错过上午门诊的时间感到气愤:“什么时候不保养车子,偏偏这时来凑热闹,从小就不长眼睛,新的到你手上也变成旧的!”林家成用手指拨开铁门上的投信口,摘下墨镜贴近去看,室内很暗,挂号室的日光灯已经熄掉。他再往右边的狭长通道看去,墙上还是那两块“仁医济世”“妙手回春”的黑地金字匾额,署名的小金字虽模糊些,但还可以辨认。这是一幢老式二进的旧宅,居中有个天井,天井后方才是居家的正厅入口。林家成把身体蹲低往后望,他的中学同学赵逸民正蹲在天井内修剪那排日式盆栽,从走道这头看去,只见他露出半月形的背部,白色的医师袍垂在青石板地上,衣摆旁落了一匝苍绿的细小枝叶。

林家成合上投信口的小铁盖,戴上墨镜,向林老先生报告要等到下午两点才能挂号。林老先生骂过林家成,又转过身去骂林老太太拖延了出门的时间。

诊所旁几公尺便是本地最大的城隍庙,小庭看见庙廊前的石狮子吵着要去骑,便拉着林老先生往庙口走去。进到庙里,林家成让林老太太坐到长木板凳上,掏出手帕来给她擦汗,并且试着要替她脱掉那件厚厚的披风,可是林老太太用双手死死掐住衣襟不肯松手。

“——人家要吃啦——”小庭在大红木庙门边掏着狮嘴里滚动的石球,忽地看见大庙对面戏台边的小贩摊子,便奔回爸爸身边吵着要买,林家成蹲下来抓住奔跑中的小女儿,告诫她不可在庙中吵闹,小庭不肯罢休,又跑向爷爷去告状。林老先生站在中厅那口大钟下抬头望着,听到林家成追来的脚步声,便要他查看这钟上铭刻的年代是否如他所记得的“清光绪二十年”。林家成摘下墨镜,抬起头来,看见斑驳锈蚀的钟面上只有几排凸出的小圆点而已。

小庭见大人们不理她,蹦蹦跳跳地跑去跟奶奶要。林老太太正逼在红木栅栏旁,伸出嶙峋的一只手臂去扯白将军的袍子。林家成快步上前去把老太太的手扳回来,老太太反抗了一下,才把手握着拳头收在胸前。出庙门经过排满香烛的大木柜台时,林家成向老庙祝点头表示歉意,老庙祝正伸开双手打哈欠,压压下巴,便又伏到案桌上去。

戏台旁的一排旧式住宅已被夷平,临时搭建的销售屋前尚见一辆怪手,另有一辆卡车改装成的歌舞团搭在水泥戏台旁,音控师和穿着高叉腿礼服的女主持人正在调试音响及灯光。林家成把老人家带过广场戏台那头之后,又折返回庙里借了三张胶皮折叠椅。庙里请来酬神的歌仔戏班也在戏台上打点起来,拉弦子的老人试了几声琴音之后,便踱到后台去看人赌四色牌。林家成把三张椅子排在歌仔戏台前让爸妈坐下,便牵着小庭去买。

现在正是周末下班的时间,歌舞秀的旋转灯打出眩人的七彩光束,渐渐有些不急着回家的机车骑士围拢过来。

小庭用小手支着一朵白云似的,圆圆的脸颊绽放出笑容,又拉着林家成去逛卖香肠、烧酒螺和抽布袋戏偶的摊子,走了几步,看见一个矮胖的老人蹲在地上,一只绍兴酒的纸盒子里有几只毛茸茸的小狗互相咬来咬去,样子非常可爱。小庭要爸爸替她拿着,兴奋地拉起其中一只小白狗来搂在怀里,林家成催小庭回去找爷爷奶奶,小庭说什么也不把小狗放下。

“小孩子喜欢,买一只回去啦,很可爱的啦——”卖狗的老人仰起头来对林家成说。

“好啦,人家要咪咪啦,人家要啦——”还不到两分钟,小庭已经替她的小狗取好名字了,咪咪安稳地窝在小庭的肚皮上,好像毫无异议的样子。

林家成怕老人家担心,便对狗贩说:

“一只多少钱?”

“一只才一百块,好像免钱一样。土狗仔啦,土狗仔赞,土狗仔卡1 韧命2 呢!”

林家成付了钱,小庭快乐得要飞起来,早把给忘了,林家成索性将塑胶袋拆封,自己吃起来。

工地秀已经开始唱第一支歌了,歌仔戏班也不甘示弱,老琴师带头一板一眼起奏,再经由号角形的扩音器放射出尖锐的声音,可却敌不过隔壁歌舞秀的两座超大立体声音箱,出场小旦的口白淹没在爵士鼓和电子琴的声浪之中。人群涌向卡车尾巴伸出的舞台,歌仔戏台前只有林家成一家人。林老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抱怨工地秀的噪音太大。秀场的女主持人正老练地串场和调戏歌者,她把女歌手的蕾丝蓬裙撩高,惹得观众鼓掌吹哨的声浪起落不已。林家成掏出手帕来给林老太太擦汗。

小庭坐在椅子上和小白狗玩着玩着,又嚷叫肚子饿,林老先生要林家成去买些面包回来,小庭抱着小狗咪咪从椅上跳下来也要跟去。林家成挽了小庭向面包店走去,路经诊所的时候,看见铁卷门还是放下的。

林家成心想不妨先去找老同学打声招呼,便带小庭绕到诊所的后门。这些巷弄是他极为熟悉的,他忆起中学时代找赵逸民抄作业时,也总是从后门走比较快,因为赵逸民的房间就在后门旁边,进了后门还有一个小小的后院,从前是养了几只鸡的。

后院的铁片门一如从前虚掩着,林家成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小庭抱了小白狗跟在身后。后院的水泥地已经铺上白色的地砖,原本在墙角的一棵大木瓜树已不见了。赵逸民的房间是暗的,窗户的窗帘也都拉上了,林家成站在房门外,听见房内传出赵逸民的唱盘正播放着古典音乐片子,唱针即将走到激昂的末段乐章,这个曲子林家成听来倍感亲切,是赵逸民自中学便钟爱的曲目,那时他时常向林家成推荐曲子,可是当时林家成根本听不进那样的音乐。

林家成在房门外叫唤了一声,没有反应,心想可能赵逸民听不见,便犹豫着该不该自己推门进去。他想,赵逸民还未结婚,跟他同住的只有赵伯母,应该没有关系,便拉开木门,带小庭进到屋内。室内非常地暗,另一面墙上的窗帘也是完全拉上的,小庭有些害怕,便抛下小狗,拉着爸爸的手。

林家成摘下墨镜,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得到反应。赵逸民的床前围着四扇雕花的古董铁木屏风,站在门边的人看不到床那头的情形。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两排矮柜沿墙边围成一个直角,书柜上的唱盘正平稳地转动着,墙上吊了两幅人体医学解剖图,书桌上还有一个立体放大的眼球模型,和几本外文医药杂志。

林家成把靠近后院的那片窗帘拉开,让光线照进屋内,转过身,发现屏风脚下流出一股暗色的液体,小白狗上前舔了一下便缩回脖子巡往别的角落,小庭追上前去把咪咪又抱回胸前。

林家成绕到屏风后面,看见赵逸民侧躺在床上,左手垂在床沿,血液从手腕顺着骨节和指缝汩汩流到地上,一把手术刀斜卧在血泊中,刀柄泛出冷冷的光泽。

小庭抱着咪咪在屏风后叫唤爸爸,林家成匆匆自屏风后走出来,跨过地上缓缓流动着的血迹,拉上窗帘,抱起小庭,再关上木片门走到屋外,门内依稀传出娓娓的木管乐章。

绕经诊所大门的时候,赵伯母刚结束午间的小睡,她罩上一件白色的袍子,把铁卷门一一向上推开。林家成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墨镜戴上,看见赵伯母正走进挂号室里去,把诊所内的日光灯全部打开。

1 卡:比较、更,或是“再怎么样也……”,此处意思为前者。

2 韧命:生命力、繁殖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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