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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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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门无人看守敞开着,

肤色混杂的人群穿过大门。

来自伏尔加河与鞑靼草原的人,

还有来自黄河两岸面孔扁平的人,

马来人,塞西亚人,条顿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们带来旧世界的贫穷与藐视;

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无人知晓的神与习俗。

这些猛虎一样的人们张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奇怪的语言。

我们的耳中充满威胁的腔调,

那是传说中的巴别塔存在过的语言。

——托马斯&12539;巴雷&12539;奥尔德里奇《无人看守的门》,1882年

上一刻,影子还骑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紧紧抓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突然间,旋转木马上红白相间的灯光闪烁一下之后就全部熄灭了。他从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坠落,机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也变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仿佛从遥远的大海对面传来的钹铫或者海浪的声音。

唯一的光源来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了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兽渐渐变成活生生的动物,伸展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触摸到它身上温暖的皮毛,右手则抚摩着它颈上的羽毛。

“这旅程真不错,是不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他耳中和脑海中。

影子慢慢转身,他移动时留下一串流动的影像,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秒都被定格成无数格连拍的影像,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仿佛被无限地延长。但当影像传到他脑中,却变得毫无意义:仿佛他正透过蜻蜓宝石般的无数复眼看着这个世界,每一棱面看到的事物都截然不同,他已经无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事物,组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

他正看着南西先生,一个蓄着铅笔胡的黑人老头,他穿着格子纹运动衫,戴着柠檬黄的手套,骑在旋转木马的一头狮子上,在高空中上下翻飞。可与此同时,在同样的位置上,他还看到一只大如骏马、戴着宝石的大蜘蛛,蜘蛛的眼睛是翡翠色的,神气十足地居高临下看着他。与此同时,他又看到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有着柚木色的红棕皮肤和三对手臂,戴着鸵鸟毛的飘逸头饰,脸上画着红色条纹,骑坐在一头暴躁的金色狮子背上,六只手臂中的两只正紧紧抓着狮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时还看到一个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整只左脚都肿胀起来,爬满黑色的蚊虫。而最后,在所有这些影像的背后,影子看到一只小小的褐色蜘蛛,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黄叶下面。

影子看到所有这些影像,他知道,这些影像属于同一个事物。

“再不闭上嘴巴,”属于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说道,“虫子就要飞进去了。”

影子闭上嘴巴,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距离他们大约一英里远的山顶上,有一座木头殿堂。他们驾驭坐骑奔向殿堂,怪兽们的身体在继续长大,脚爪悄然无声地踩在海边干燥的沙滩上。

岑诺伯格骑着半人马赶上来,他拍拍坐骑的人类胳膊。“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对影子说,声音显得低沉压抑,“这一切都发生在你脑中。最好别再瞎想了。”

影子看到一个灰发的东欧老移民,他穿着破旧的风衣,一口烟锈的黄牙,如此真实。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一个蹲伏的黑色活物,比围绕在它周围的黑暗更黑,它的眼睛仿佛两块燃烧的煤炭。他还看到一位王子,飘逸的长长黑发,蓄着黑色长须,双手和脸上沾满鲜血,他全身赤裸地骑在战马上,只在肩上披了一张熊皮。他的坐骑是半人半兽的怪物,他的脸上和身上刺满蓝色的螺旋状纹身。

“你是谁?”影子疑惑地问,“你是什么?”

他们的坐骑在海岸边行走,海浪猛烈拍击着夜晚的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星期三的坐骑狼已经长成一头绿眼、炭灰毛皮的庞然巨兽,他指引坐骑来到影子身边。影子的坐骑不安地扭动着,想从狼身边逃开,虎尾飕飕地挥动着,摆出一副好斗的姿态。影子抓住它的脖子,安慰它不要害怕。不知为什么,影子突然想到,应该还有另外一只狼,和星期三骑的那只是孪生的,它本来在沙丘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可一转眼又不见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影子?”星期三问。他骑在狼背上,高傲地仰着头,右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却呆滞无神。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僧侣式带兜帽的斗篷,脸隐藏在斗篷的黑暗中,凝视着他们。“我告诉过你,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名。听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称为战神、冷酷者、掠夺者,还有第三位神。我是独眼之神。我还被称为最高主神、真理探寻者,我是格林尼尔,是戴兜帽者。我是全能的父,我是权杖之王。我有无数的名字,正如风有无数的称呼,死亡有无数种方式。我宠爱的乌鸦叫胡因和穆因,意味着思想和记忆。我的宠狼叫弗来瑞和盖瑞,我的爱马叫绞刑架。”两只幽灵般的灰色乌鸦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仿佛披着透明鸟羽外衣的两个鬼魂,它们把鸟嘴伸进星期三的头发里,似乎正在探寻他的思想。然后,它们拍打着翅膀,再次飞到遥远的世界中去。

我该相信什么?影子暗自想。这时,一个隆隆的低沉声音从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回答他的问题:相信你眼前的一切。

“奥丁?”影子轻声问,一阵风从他嘴边将带走这个名字。

“奥丁。”星期三低声说,海浪拍打海岸的轰隆声也无法压住他的低语。“奥丁。”星期三再次说道,声音变成胜利的呐喊,在天地间轰鸣回荡。名字的回声在不断增大,轰鸣声仿佛充满了整个天地,影子的耳朵几乎都被震出血来。

然后,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他们已经不在骑向遥远殿堂的途中了,他们已经到达殿堂门前,坐骑也被拴在殿堂门前的马棚里。

殿堂宏伟高大,但略显粗糙。屋顶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中央燃着一团篝火,烟雾弥漫,刺痛影子的双眼。

“真应该在我的脑中进行这一切,而不是在他脑中。”南西先生嘟哝着对影子说,“那样的话,我们这会儿就暖和多了。”

“我们是在他的头脑中?”

“差不多吧。这里是瓦拉斯卡弗,他旧日的祭祀殿堂。”

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黄色手套的老头,但他身后的影子在火焰照耀下不断地晃动、摇摆、变幻,变幻成种种非人形的阴影。

靠墙边是几排木头做的长凳,大约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间保持一段距离,显然是临时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穿着红色印度纱丽的威严妇人,有几个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还有几个人因为距离火堆太远,影子无法一一看清他们。

“他们都在哪里?”星期三声音刺耳地冲着南西发问,“喂,他们都在哪里?这里本应该有几十个。几十个!”

“你已经全部邀请了。”南西说,“要我说,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算是奇迹。要不我先讲个故事,当作热身?”

星期三摇头。“绝对不行。”

“他们看上去可都不怎么友好啊。”南西说,“讲故事是个好办法,可以把大家争取到你这边来。再说,你现在也没有吟游诗人可以给他们吟唱故事。”

“不要故事,”星期三说,“现在不要。等一下,会有时间让你给大家讲故事的,但不是现在。”

“不讲就不讲吧。我来帮大家调动一下情绪。”南西先生说着,大步走到篝火的火光中,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

“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在想些什么,”他开口说道,“你们在想,安纳西老伙计到底在做什么?全能的父把你们邀请来这里,却是我跑出来和你们讲话,好像是我把大家邀请来似的?好了,你们都知道,有时候人们需要被别人提醒一下。进来的时候,我四下瞧了瞧,然后我就想,我们中的其他人都在哪里?然后我又想,因为我们人数稀少,而他们势力强大,所以我们是弱者,他们是强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完蛋了。

“有一次,我看见老虎来到湖旁。所有动物里,它的睾丸最大,爪子也最尖利,还有两只像匕首一样长、像刀锋一样锐利的虎牙。他对自己的睾丸相当骄傲。我对他说,老虎兄弟,你下去游泳吧,我来为你照看你的睾丸。于是他就下湖去游泳,而我把他的睾丸安在自个儿身上,把小小的蜘蛛睾丸留下来给他。接下来,你们知道我做什么了吗?我溜了。我伸出所有的腿,用最快的速度跑掉了。

“我一路不停地跑到临近的镇子,在那儿看见了老猴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安纳西,老猴子向我打招呼。我对他说,你知道旁边镇上的人都在唱什么歌吗?他们在唱些什么?他问我。他们在唱一首有趣的歌,我告诉他。然后我就跳起舞来,边跳边唱: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近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猴子笑得捶胸顿足,浑身哆嗦,然后他也开始唱起‘老虎的睾丸,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一边唱还一边拧响指,两脚交替踩着拍子。这是一首好歌,他说,我要把它唱给我所有的朋友听。你尽管唱给大家听吧,我对他说,然后我掉头跑回湖边。

“老虎正在湖边焦急地走来走去,尾巴嗖嗖地甩来甩去,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也不安地竖了起来。他用巨大的军刀一样的牙齿咬死所有从他身边飞过的昆虫,眼睛里冒出黄色的愤怒火焰。他看起来非常羞愧、惊慌失措,尽管他身材高大,但是在他两腿之间,摇摆的却是你所看到过的最小的黑蜘蛛身上的最小最皱的睾丸。

“嘿,安纳西,他看见我,立刻责问道,你应该在我游泳的时候好好守护我的睾丸。可是当我从水中出来,岸边上却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你这副小小的、皱巴巴、黑乎乎、毫无用处的蜘蛛睾丸。

“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他说,可是那些猴子,他们跑来把你的睾丸全部吃掉了,我走过去劝他们离开时,他们甚至把我的小睾丸也揪了下来。我实在太羞愧了,于是就逃跑了。

“你在撒谎,安纳西,老虎生气地说,我要吃掉你的肝脏。可就在这个时候,猴子们从他们的镇上来到湖边。几十只快乐的猴子走在路上,弹着响指,扯开嗓门唱着歌: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

谁也不能把我逼近墙角,

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虎顿时咆哮起来,他怒吼着冲进树林里追杀猴子,猴子们惊恐地尖叫着,纷纷逃到最高的树枝上。而我则抓起我崭新漂亮的大睾丸,它们挂在我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间,感觉真不错,然后我就回家了。直到今天,老虎还在继续追杀猴子们。所以,你们都要记得:你们弱小,并不意味着你们就没有力量。”

南西先生微笑着点头鞠躬,伸开双臂,接受听众的掌声和笑声,表现得像是专业演员。他转过身,回到影子和岑诺伯格身边。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讲故事。”星期三说。

“你管那个叫故事?”南西说,“只不过刚清了下嗓子罢了,调动一下大家的情绪,准备听你演讲。现在上去吧,把他们全都镇住吧。”

星期三走出来,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穿着西装和阿玛尼旧外套、戴着一只玻璃假眼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坐在木头长凳上的人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时间久到连影子都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们认识我,”他说,“你们全都认识我。你们中有些人不怎么喜欢我,对此我也无权指责。不管是不是喜欢我,你们全都认识我。”

长凳上的人发出一阵沙沙的低语声。

“我来到此地的时间比你们大多数人都长。和你们一样,我曾以为,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虽然不足以让我们幸福快活,但至少过得下去。

“但现在恐怕不是这样了。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而且,不是由我们制造的风暴。”

他停了下来,然后向前迈出一步,双手交叠在胸前。

“人们来到美国,他们将我们一同带来这里。他们带来了我,还有狡诈之神洛奇和雷神托尔、蜘蛛神安纳西和狮神,他们带来了爱尔兰矮妖精、精灵克鲁瑞肯 [10] 和班西女妖,还有财神俱吠罗、风雪婆婆和月亮女神阿诗塔鲁斯。他们把你们也带来这里。我们乘着他们的信仰之心而来,在这里生根定居。我们和移民们一起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崭新的土地。

“这块土地广袤无垠。但是不久之后,我们的人民开始抛弃我们,他们只记得我们是家乡的神怪,以为我们没有和他们移民来到这个新世界。我们真正的信仰者纷纷去世,或者停止对我们的信仰。我们被他们遗弃了,我们惶恐不安,无依无靠,只能靠我们所找到的极其稀少的祭祀品和信仰者生活。我们只好依靠自己继续生存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苟延残喘,挣扎在生存线的边缘,没有人关注我们的存在。

“让我们面对现实,承认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影响力吧。但我们依然需要依靠他们来摄食生存,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混日子活下去,我们打劫、卖淫,我们拼命喝酒麻醉自己,我们吸毒,我们偷东西,我们诈骗,我们在社会的边缘生存下来。在旧世界,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但在这个新世界,却没有我们神存在的位置。”

星期三停顿下来,表情严肃地一个一个地看着他的听众,颇有政治家的风度。他们冷漠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仿佛戴了面具,读不出任何表情。星期三清清嗓子,冲着火堆重重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跃起来,照亮整个殿堂内部。

“你们所有人肯定都已发觉,在美国,新一代的众神已经崛起。人们信仰他们,坚信不疑,他们是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联网之神、电话之神,还有收音机之神、医院之神、电视之神、塑料之神、传呼机之神和霓虹灯之神。那些高傲的神,其实是一伙肥胖而愚蠢的家伙,仅仅因为比我们更新,在这个时代更重要,他们便不断膨胀起来。

“他们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他们害怕我们,他们痛恨我们。”奥丁继续演说,“不相信这些,你们就是自欺欺人。如果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毁灭我们。现在是我们大家联合起来的时候了,是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穿红色印度纱丽的老妇人走到火光里,她的前额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蓝色宝石。她说道:“你叫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听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混合着嘲讽和愤怒。

星期三皱眉。“没错,是我召唤你们来的。但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玛玛吉,不是什么一派胡言。哪怕是个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你是说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喽,是吧?”她冲他愤怒地摇着手指,“我可比你古老多了,远在你被人创造出来之前,我就已经被人供奉在加尔各答的神庙中,你这白痴。我是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说里听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这一次,又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出现在影子面前:他看见一个老妇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是在她背后,他还看到了一个巨大活物,那是一个赤裸女人,肌肤如同崭新的皮衣一样黝黑闪亮,嘴唇和舌头是鲜艳的血红色。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无数双手臂分别拿着匕首、刀剑和割下来的人头。

“我并没有说你是孩子,玛玛吉。”星期三心平气和地说,“但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情,”老妇人伸手指点着说(在她背后,在她身体里,在她之上,一只黑色的、指甲尖锐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样指点着他),“就是你自己对荣耀的渴望。我们在这个国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承认,我们中有些人过得比其他人好。我就生活得很不错。在印度,我的另一个化身过得更好,但也不过如此。我并不嫉妒。我亲眼看着新的众神一代代成长起来,我也看着他们一一衰落下去。”她说完,垂下手。影子看到其他人都在看着她,眼神中混杂着不同的表情——尊敬、嘲笑、困窘。“不久之前,人们还崇拜过铁路之神。但是现在,铁路之神早已被人遗忘,跟翡翠猎神一样&8943;&8943;”

“说出你的看法,玛玛吉。”星期三说。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气愤地张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这个显然不懂事的孩子的看法?我说我们应该观望。我们什么也不做。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想对付我们。”

“这么说,你打算继续观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们闯进来杀死你,或者把你永远带走?”

她表情倨傲,但又似乎被这番话逗乐了,表情全显露在嘴唇、眉毛和鼻子的微微一皱上。“如果他们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她说,“他们会发现我很难被抓住,更难被杀掉。”

坐在她背后长凳上的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嘘了一声,引起大家注意。他开始说话,话音里带着轰轰的低沉鼻音。“全能的父,我的族人们生活得相当舒适,我们尽自己所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生活。如果这场属于你的战争连累到我们的话,我们将会失去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说:“你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我现在提供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把所有失去的重新得到。”

他讲话时,火焰高高蹿升起来,照亮了听众的脸庞。

我其实并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也许现在我还是十五岁,妈妈还活在世上,我还没有遇见劳拉。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这只不过是一个特别有真实感的梦罢了。但是他也同样不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我们必须相信自己的感知能力,我们的视觉、我们的触觉和我们的记忆,就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工具。如果连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对自己撒谎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东西了。即使我们不相信,我们仍然无法脱离我们的感知所指引的方向,我们必须沿着感知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火焰突然熄灭了。奥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中。

“现在要干什么?”影子悄声问。

“现在我们回旋转木马室去。”南西先生小声说,“老独眼请我们大家吃晚饭,贿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关系,不再讲‘神’字开头的话了。”

“神字开头的话?”

“就是别再提起关于众神的话头了。你怎么了?给大家发脑子那天你没来吗,孩子?”

“那天有人正在讲一个怎么偷老虎睾丸的故事,所以我就停下来听故事的结尾,没赶去发脑子的地方。”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没得出任何一致的意见。”

“他正在慢慢对他们做工作呢。他会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们。看着吧,最后他们都会加入进来的。”

影子感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风吹乱他的头发,吹拂着他的脸,还用力推拉着他。

转瞬之后,他们已经重新站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的房间里,听着《皇帝华尔兹》舞曲。

房间里还有一群人,打扮得好像是游客,在房间另一头和星期三交谈着,墙边放满了木制的旋转木马。人数和在星期三的殿堂里见过的那些模糊人影一样多。“从这边走。”星期三大声说,带领大家穿过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庞然怪兽张大的嘴巴,它的尖齿仿佛正准备把众人都撕成碎片。星期三站在众人中间,像个标准的政客,满嘴甜言蜜语,时而鼓励怂恿,时而微笑,温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抚着其他人的情绪。

“真的发生过吗?”影子追问。

“发生过什么,没脑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问。

“殿堂,篝火,老虎的睾丸,骑着旋转木马。”

“哎呀,这里的旋转木马是不允许骑的。没看见警告牌吗?别说傻话了。”

怪兽的嘴巴通向风琴室。影子被弄糊涂了——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吗?可怎么第二次走过时,感觉还这么陌生?星期三带领大家登上几层台阶,经过从房顶悬挂下来的真人大小的四个骑手的雕像,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找到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和众人一起走出岩上之屋,经过礼品店,朝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

“可惜必须在关门前离开,”南西先生说,“我还想看看全世界最大的管弦乐队呢。”

“我看过了,”岑诺伯格突然说,“不怎么壮观。”

餐厅是一个有些像谷仓的巨大建筑,沿路过去大约十分钟车程。星期三告诉每位被邀请来的客人,说晚餐由他来请客,还给几个没开车来的人安排车,送他们去餐厅。

影子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没开车,怎么能来到岩上之屋,而且又准备怎么离开这里呢。但他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最聪明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说。

影子载了满满一车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厅。穿红色印度纱丽的女人坐在副驾上。后座还有两个男人:那个长相奇特的矮壮年轻人,他的名字影子怎么也无法准确念出来,可能是叫艾尔维斯;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影子对他的名字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那男人钻进汽车时,影子就站在他旁边,还为他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可现在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他坐在驾驶座上,转身看了他一眼,仔细记住他的脸部特征、发型和衣服,确保下次再见时可以认出他来。可是当他转身发动汽车时,却发现那男人的相貌再次从他记忆中消失,除了依稀记得他的模样比较有钱之外,其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侧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由细小的骷髅头组成的银项链,手镯上悬挂着头颅和断手形状的吊饰,只要一动,小吊饰就叮当作响,好像小小的铃铛一样。一块深蓝色的宝石悬挂在她额头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鲜花的味道,她的头发早已灰白。她发现他在偷看她,微笑起来。

“你可以叫我玛玛吉。”她说。

“我叫影子,玛玛吉。”影子回答。

“你怎么看你老板的计划,影子先生?”

他减慢车速,让后面一辆黑色货车超车过去,货车车轮扬起一堆烂泥。“我不问,他也不说。”他回答说。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认为他想博取最后一击,想让我们大家热血沸腾,为荣耀而战。那就是他想要的。可惜我们已经太老了,或者说太愚蠢了。不过,某些人也许会赞同他的观点。”

“我的工作不是问问题,玛玛吉。”影子回答说。车厢里立刻充满她清脆的笑声。

坐在后排的男人——不是长相古怪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说了些什么,影子也回复了他。可是转眼之后,他再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什么都没说,没过多久,他开始哼唱起曲子。那是一种低沉的、旋律优美的男低音哼唱,车子内部都开始随着节拍嗡嗡震动起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只是中等身高,但身材比例却非常古怪:影子听人说过胸肌发达宽得像酒桶的人,但之前他对这种比喻没有任何实际体验。这个人就是胸膛宽得像酒桶,双腿粗得像树干,手掌肥得像火腿(千真万确)。他穿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皮衣,里面是毛衣和粗棉布衬衣,穿了那么多层冬天的衣服,脚下居然极不协调地穿了一双白色网球鞋,鞋的尺寸和形状更像是只鞋盒子。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肠,指尖方墩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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