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他说亡灵也有灵魂。
我问他怎么可能——亡灵本身不就是灵魂吗?
他一语点破我的困惑:
难道你从未怀疑,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是啊,他说得对,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罗伯特&12539;弗罗斯特《两个女巫》 [19]
圣诞节前的一周通常是殡仪馆里最安静的一周。这是影子在晚餐时,从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艾比斯先生向影子解释原因。“快咽气的人,有些人会一直咬牙挺着,非挨到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不可。”艾比斯先生说,“有时候甚至还能挺到新年。另一些人恰恰相反。对他们来说,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准备过节,实在是太痛苦了,于是干脆提前下课,不再坚持等到《生活多美好》这部圣诞电影的最后一幕,也不再坚持等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了,不是稻草,应该说是压垮驯鹿的最后一根圣诞冬青。”他说话时,发出半得意嘻笑、半嘲讽哼哼的声音。显然,刚刚发表的这通言论,是他平时练习已久、特别中意的一段话。
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 [20] 是一家家族经营的小型殡仪馆,也是这个地区最后一批真正独立经营的殡仪馆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这么说的。“人类商业活动的绝大多数领域里,全国性的统一大品牌都是极受重视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释的口吻讲解道,语调温和、态度认真,让影子忍不住想起当年到筋肉健身房来健身的一个大学教授,那个人从来不会用随和的语气和别人闲聊,只会用演讲、解说或解释的语气说话。刚认识艾比斯先生几分钟,影子就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显然,在与这位殡仪馆负责人的所有谈话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尽量少说话,做个好听众。他们坐在一家小餐厅里,距离艾比斯与杰奎尔殡仪馆仅有两条街,影子点的晚餐是全天供应的早餐套餐(和油炸玉米饼一起端上来的),艾比斯先生则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咖啡蛋糕。“&8943;&8943;我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喜欢提前知道他们能买到什么、享受到什么服务。麦当劳、沃尔玛、伍尔沃斯连锁店&8943;&8943;这些品牌连锁店就是这样,它们遍布全国,随处可见。不管你到哪儿去,除了些许地域特色外,你买到的总是几乎完全相同的东西。
“然而,殡葬业的情况肯定有所不同。你有一种需要,需要得到小镇才有的那种个性化服务,某个精通这一行、热爱这一行的人为你提供的服务。在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时,你需要这个人悉心照顾你和你所爱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局限于本地,而不是变成全国皆知的大事件。无论哪种行业——我年轻的朋友,千万不要误会了,死亡也是一个行业——卖方都是靠优惠的批发价格、批量购买、集中管理,再把产品销售给买方而获利的。这听上去让人不舒服,但真相就是如此。问题在于,没有人想知道他们最亲爱的那个人被冷藏车运到某个巨大的改装仓库里,那里还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尸体等着要统一处理。不,先生。死者亲属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给一个熟人开的家庭殡仪馆,那里的人会带着敬意处理死者;他们希望把死者交给一个在街上遇到,会抬抬帽子打招呼的朋友。”
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着一顶帽子,一顶朴素的褐色帽子,与他朴素的棕色运动上衣和庄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在影子的印象中,艾比斯先生似乎是个小矮个儿,可一旦站在他身边时才发现,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尺高,只不过他总是像鹤一样弯着腰。影子此刻坐在他对面,隔着闪亮的红色桌面,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脸。
“所以,大型殡葬业公司进入一个地区以后,只会出资买下当地小殡仪馆的名字。他们付钱给殡仪馆的负责人,留用他们,制造出还存在人性化、差异化的表面假象。但那不过是墓碑石上的顶尖儿罢了。事实上,大殡葬公司的所谓本地化,就和汉堡王的本土化完全是一回事。但我们却是真正的独立经营的殡仪馆。我们自己做全套的尸体防腐处理,而且还是国内尸体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当然了,除了我们自己,没人知道这个事实。我们从来不接火葬业务。如果拥有自己的火葬炉,生意会好赚很多,但火葬违背了我们精通擅长的东西。我的生意合作伙伴总是说,主给了你一份天赋或技能,你就有义务去使用它,还要把它用到最好。你赞成这个观点吗?”
“我觉得很对。”影子说。
“主将统治死者的力量赐予我的生意合伙人,正如他将驾驭文字的技能赐予我。文字,那可是好东西。知道吗?我自己也写故事,不是什么文学作品,只是自娱自乐,记录生命。”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影子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应该问问是否有幸拜读大作的,可惜没抓住时机。“不管怎么说,我们提供给人们的是具有连续性的服务: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在这里已经超过二百年了,当然,我们两个并不总是顶着殡仪馆经理这个头衔。早先,我们被人称为殡仪业者,再早一些时候,我们被叫做掘墓人。”
“在那之前呢?”
“这个嘛,”艾比斯先生的笑容中有一点点的自鸣得意,“我们两个的合作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了。不过,直到南北战争之后,我们才在这里找到适合我们的职业。那个时候,我们的殡仪馆专门为附近的有色人种家庭服务。在战前,没有人认为我们是有色人种——也许有人认为我们是外国人,有点异国情调啦,肤色比较黑,但我们确实不是黑人。战争结束之后,很快不再有人记得我们曾经不被当作黑人看待。我的合伙人,他的皮肤比我更黑。但这个观念的转变还是很容易。真的,别人把你看作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现在,黑人又被称为非裔美国人了。这个词我感觉很怪。这让我想起那些从奥斐、努比亚等地来的人。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非洲人——我们是尼罗河人。”
“这么说你是埃及人喽。”影子说。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来回摇头,仿佛脑袋安在弹簧上,正在衡量轻重,从两边不同的角度看问题。“你说的话,既正确又错误。在我看来,‘埃及人’这个称呼指的是现在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在我们的神圣陵墓和宫殿上建造城市的家伙们。他们和我长得很像吗?”
影子耸耸肩,没有回答。他见过长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见过晒黑肌肤后,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没什么区别的白人。
“咖啡蛋糕味道怎么样?”餐厅女侍走过来为他们加满咖啡。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艾比斯先生说,“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我会的。”她说着,急匆匆走开。
“如果你是殡仪馆经理的话,千万别问候任何人的健康。他们会认为你也许是在寻找生意机会呢。”艾比斯先生压低声音说,“好了,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收拾好没有。”
饭后,他们并肩走在夜色中,呼吸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雾气。经过的商店橱窗里,圣诞节的装饰灯闪闪发光。“你们真好心,收留我住下来。”影子说,“我真是感激不尽。”
“我们欠你的雇主一点人情。而且,主知道,我们的确有空房间。那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你知道,过去我们有很多人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了。多你一个人不会麻烦的。”
“你知道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住多久吗?”
艾比斯先生摇头。“他没有说。不过我们很高兴你能住在这里,还能帮你找些活儿干。如果你没有什么洁癖,又肯尊敬死者的话,你可以帮我们做事。”
“那么,”影子问,“你们的人在开罗做什么?是因为这个城市的名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完全不是这些原因。实际上,这个城市的名字就来源于我们这些人,只不过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秘密罢了。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是一个贸易港口。”
“在疆域开拓的年代?”
“你也可以那么说。”艾比斯先生说,“晚上好,西蒙斯女士!也祝您圣诞节愉快!带我到这里来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航行到了密西西比河。”
影子突然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是想告诉我,古埃及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经航行到这里做生意了?”
艾比斯先生没有说话,但他得意地笑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三千五百三十年前,大致就是这个时间。”
“好吧,”影子说,“我相信你。他们做什么生意?”
“算不上什么大生意。”艾比斯先生说,“动物的毛皮,一些食物,还有从东半岛上的矿山里开采出来的铜。这个所谓的生意令人失望透顶,根本不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来到这里。他们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他们信仰我们,向我们献上祭祀品。来这里的途中,有几个商人发高烧死掉,被埋葬在这里。后来,他们把我们留在这里,自己离开了。”他突然在人行道中间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张开双臂。“这个国家成为世界的中央航站已经有一万年之久了。你告诉我,哥伦布算个什么?”
“是啊,”影子附和着他说,“你觉得他算什么?”
“哥伦布只不过做了一件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到达美洲大陆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纪念的。我一直在写航海发现这方面的故事,断断续续地写。”他们继续沿着街道走下去。
“真实的故事吗?”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真实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让你看其中的一两篇。事实全摆在那里,只要长着眼睛,谁都能看见。至于我本人——告诉你,我可是《科学美国人》杂志的撰稿人之一哦——我为那些专家们感到遗憾。每过一段时间,专家们就会找到某个让他们迷惑不解的头骨化石:这个头骨的人种不对啊,怎么会这样?要不就是又挖出什么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雕像或者艺术品。他们只知道喋喋不休地讨论遗迹的古怪之处,却不愿意去讨论被他们视为不可能的真正事实。这就是我为他们感到遗憾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件事视为完全不可能,这件事就会从你的视野里彻底消失,哪怕它其实是存在的。我的意思是,比如说这里有个头盖骨,显示是阿伊努人,也就是日本的土著人种,九千年前就生活在美国。还有另外一个头盖骨,显示玻利尼西亚人七千年前曾住在加利福尼亚州。但所有的科学家只会在谁是谁的后裔的问题上纠缠不休,结果完全错过了真正的关键。要是哪一天他们真的找到印第安霍皮族人的地洞,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等着瞧吧,到那一天,他们认定的好几条真理又会破绽百出了。
“如果你问我,爱尔兰人是不是早在中世纪就来到了美国?他们当然来过了!来过的还有威尔士人、维京人,当时住在西海岸的非洲人——那时候被称为奴隶海岸,或者象牙海岸——他们当时和南美洲的居民做过海上贸易。还有中国人,也多次到达了今天的俄勒冈州,他们管那里叫‘福山’。早在一千两百年前,巴斯克人就在加拿大纽芬兰岛海岸建立起鱼类捕捞据点。我估计你一定会反驳说:哎呀,艾比斯先生,那些可都是原始人啊,他们没有无线电,没有维生素药丸,更没有喷气式飞机。”
影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打算说,但他觉得似乎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于是只好问:“难道不是吗?”秋天的最后一批落叶在他们脚下被纷纷踩碎,干枯而松脆。
“人们普遍的误解就是:哥伦布时代以前的人类,根本不可能坐船航行那么遥远的距离。其实,新西兰、塔希提岛和其他太平洋岛屿上的土著人,最早都是乘船航行到那些岛上定居的,他们的航海技术完全可以让哥伦布感到羞愧。非洲用于贸易的财宝,大多数都是用船运到东方,运到印度和中国去进行交易。还有我的人民,来自尼罗河流域的人们。我们早就发现,用芦苇做的船可以带你航行到整个世界,只要你有充足的耐心和足够多的装满清甜淡水的罐子。你看,在过去,航行到美国的最大问题,就是这里并没有多少货物,没有多少可以交易的东西,而且距离也实在太遥远了。”
他们走到大房子前,房子的造型是被人们称为安妮女王风格的。影子不知道安妮女王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电影《亚当斯一家》里那群怪人们住的外表阴森森的房子。这是本街区唯一一栋宽敞窗户大敞四开的房子。他们走进房门,绕到屋后。
艾比斯先生从钥匙串上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巨大的双扇门,他们走进一间没有暖气的巨大房间。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身材很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金属解剖刀。另外一个是死掉的十几岁年轻女孩,躺在一张长长的、既像桌子又像水槽的瓷面台子上。
尸体上方墙壁上的软木板上,钉着好几张死去女孩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高中生的大幅头像照,照片上的她正在微笑。另外一张照片上,她站在一排三个女孩的中间,都穿着参加舞会的裙子,浓密的黑发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法盘在头顶上。
现在,她全身冰冷地躺在瓷面台子上,一头黑发垂下,耷拉在肩膀上,沾满凝固的鲜血。
“这就是我的合伙人,杰奎尔先生。”艾比斯介绍说。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杰奎尔说,“原谅我现在不能和你握手。”
影子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女孩。“她是怎么死的?”他问。
“选男友的品味太差。”杰奎尔说。
“一般来说,这个错误并不致命,”艾比斯先生叹息着说,“但这一次却是。他喝醉了,身上还带着刀子,她告诉他说她认为自己怀孕了,而他不信那是他的孩子。”
“她被刺了&8943;&8943;”杰奎尔先生说着,开始计算刀伤的数目。他踩下脚控开关,启动旁边桌子上的小录音机。“一共五刀。左前胸上三处刀伤,第一刀刺入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间的缝隙,位于左胸中央边缘,刀伤深度二点二厘米;第二和第三刀从左胸中央部位下方刺入,穿透到第六肋骨,两处伤口交叠在一起,测定刀伤深度为三厘米;另有一处两厘米长的伤口位于左前胸上方第二肋骨处;还有一处五厘米长、最深处一点六厘米的伤口,位于身体中前部的左三角肌,属于挥砍划破伤。胸部的所有刀伤都是深度穿透性伤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见的伤口。”他抬起脚,松开开关。影子注意到有一个小麦克风用绳子吊着,悬挂在台子上方。
“你同时也是验尸官?”影子问。
“在我们这里,验尸官是政客任命的,”艾比斯先生说,“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如果尸体不回踢他,他就签署死亡证明。杰奎尔是所谓的解剖师,他替镇上的验尸官做尸体解剖,然后保留组织样本以供分析检查。他还负责为伤口拍照。”
杰奎尔完全无视他们两个的存在。他拿起一把大解剖刀,从她的两肩肩胛骨开始,一直到胸骨,切了一个很深很大的“v”形切口,又从胸骨开始一直向下切到耻骨,将“v”形扩大成一个巨大的“y”形。接着,他拿起一个沉重的、好像小型铬合金钻机的东西,那玩意儿顶端上有一个奖章大小的圆齿轮锯。他开动电锯,先试了一下,然后用电锯锯开肋骨。
女孩的身体像钱包一样,瞬间全部打开了。
影子突然闻到一股很淡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味道,是一种具有穿透力的、有些刺激鼻孔的人肉味道。
“我还以为闻起来会更糟糕呢。”影子坦白地说。
“她的尸体很新鲜干净,”杰奎尔说,“连肠子都没有被刀刺穿,所以不会有屎尿的臭味。”
影子发觉自己移开了目光,倒不是因为他觉得会感到恶心反胃,而是他突然有一种强烈愿望,希望给那个女孩留下一点隐私。这具开膛破腹的尸体,比赤裸还更赤裸。
杰奎尔把胃部以下、骨盆以内的肠子打成结,肠子在她的腹部里闪着光泽,感觉像蛇一样滑溜。他用手指拉着肠子,一英尺一英尺地丈量检查,然后对着麦克风说一声“正常”,接着就把所有的肠子放进地上的一个桶里。他用真空泵抽干她胸腔内的血液,然后测量重量。接下来,他开始检测她的胸腔内部,并对着麦克风记录观察结果。“心包膜上有三处破损,充满凝固及流动的血液。”
杰奎尔抓住她的心脏,从顶端切割下来,在手心中翻转一圈,仔细审查。他踩下录音机开关,口述记录:“心肌上可见两处损伤,右心室上有一处一点五厘米的损伤,左心室上有一处一点八厘米的穿透性损伤。”
接着,杰奎尔切下两侧的肺,左肺被刀刺中,几乎有一半全部坏死。他称量了肺的重量,然后是心脏的重量,接着为器官上的伤口拍照。随后,他从每一侧的肺叶上切下一小块组织,放进一个罐子里。
“里面装的是甲醛。”艾比斯先生在一旁解说。
杰奎尔继续对着麦克风讲话,描述他手上进行的尸检工作、他观测到的情况,与此同时,他逐一切割下女孩的肝脏、胃、脾脏、胰腺、肾脏、子宫和卵巢。
他为每一个器官称重,并口述记录器官正常没有任何损伤。他还从每一个器官上切下一小片组织,放在装满甲醛的罐子里。
接着,他分别从心脏、肝脏和一个肾上多切下一片组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之后咽下,同时继续着他的工作。
不知为什么,影子觉得他这么做很好,对死者充满尊敬,没有一丝一毫的猥亵。
“你想留在这里,和我们干一段时间吗?”杰奎尔问他,同时还在继续咀嚼女孩的那片心脏。
“如果你们想要我的话。”影子说。
“我们当然想要你了。”艾比斯先生说,“没有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你的理由却很多。留在这里的期间,你会受到我们的保护。”
“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檐下。”杰奎尔说。
影子突然想起碰触劳拉嘴唇的感觉,想起那抹苦涩与冰冷。“不介意,”他说,“只要他们是真正的死人就行。”
杰奎尔猛地转过身来,棕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那眼神就好像沙漠里的狗,探询而冷淡。“在这里,他们是真正的死人。”他说。
“看起来是,”影子说,“不过在我看来,死人复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比斯说,“要知道,即使是僵尸也是用活人制成的。一点儿魔粉、一点儿咒语,最后再推上一把,你就能制造出一个僵尸。他们其实是活人,只不过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要真正复活死者,而且继续沿用他自己的身体,那就需要真正的魔法了。”他犹豫了一阵,然后接着说,“但在过去,在旧大陆,让死人复活要简单一点。”
“你可以将一个人的灵魂‘卡’ [21] 禁锢在他体内,长达五千年,”杰奎尔说,“一旦禁锢失效,灵魂就会失散。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充满敬意地将刚才切割下来并移走的所有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内,肠子和胸骨也一一放回原处,把切割开的皮肤边缘压在一起。接着,他取出粗大的针和线,灵巧敏捷地把尸体切口一针一线地缝起来,感觉在缝补棒球一样。尸体从一堆肉再度变回一个女孩。
“我要喝瓶啤酒了。”杰奎尔说着,摘下橡皮手套,丢在垃圾桶里,再脱下棕黑色的罩衣,丢进洗衣篮。最后,他拿起带纸托的罐子,里面装着红的、紫的、褐色的各种器官组织。“一起来吗?”
他们沿着后面的楼梯走到厨房。这是一间褐色与白色相间、朴素体面的厨房。影子感觉自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装修过了。厨房一侧墙边是一台咯咯作响的巨大冰箱。杰奎尔打开冰箱门,把装着脾脏、肾脏、肝脏和心脏的塑料罐子放进去,取出三个棕色瓶子。艾比斯打开玻璃门的酒杯柜,取出三个高玻璃杯,挥手叫影子坐在餐桌旁。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递给影子一杯,然后递给杰奎尔。啤酒的味道很不错,微微有点苦,颜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称赞说。
“是我们自己酿的。”艾比斯说,“在过去,是女人们酿造啤酒,她们的技术比我们要好很多。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他,还有她。”他指指那只蜷缩在墙角猫篮里睡觉的褐色小猫。“我们本来有很多人。可是塞特 [22] 离开我们去探险,那是&8943;&8943;两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现在为止都两百年了。我们曾经收到他从旧金山寄来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还有可怜的荷露斯 [23] &8943;&8943;”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一声叹息,伤感地摇头。
“我偶尔还能看到他,”杰奎尔说,“就在我出去收尸体的时候。”他喝了口啤酒。
“我会努力工作,补偿住在这里的费用,”影子说,“你们告诉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们会帮你找到事情做的。”杰奎尔同意说。
褐色小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她轻轻走过厨房地板,用头顶了顶影子的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额头、耳朵后面,还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后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着,她就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缩成一团,继续睡觉。他伸手抚摩她柔软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温暖而愉快,好像躺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影子觉得很高兴。
啤酒让影子的脑袋晕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间在楼梯顶,紧挨着浴室。”杰奎尔说,“你的工作服挂在衣柜里——你会看到的。我猜你也许会想先洗个澡,刮刮胡子。”
影子确实很想洗澡。他先站在铁铸的浴缸里洗好澡,然后才刮胡须。他很紧张,因为用的是杰奎尔借给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极其锋利,刀柄是珍珠贝的,影子很怀疑这把剃刀平时是用来给死人刮世上最后一次胡须用的。他过去从来没用过这种直柄剃刀,不过他一点儿都没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须膏,在浴室镜子里凝视着自己的裸体。身上到处都是淤伤,胸前和胳膊上的崭新淤伤和疯子斯维尼留给他的淤伤重叠在一起。他打量着自己湿漉漉的黑发、深灰色的双眸,镜中的他也用极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审视着自己,盯着自己咖啡色皮肤上的道道伤痕。
然后,仿佛有人握着他的手一样,他下意识地举起那把直柄剃刀,将刀锋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这是解脱的好办法,他忍不住想,简单有效的出路。要说谁能轻松应对此事,把现场清理干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就是这会儿正坐在楼下厨房里喝啤酒的两个家伙。一了百了,从此不再有任何的烦恼,不再有任何关于劳拉的问题,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与阴谋,不再有噩梦。只有安宁与平静,以及永远的安息。只要轻轻一划,从耳根到另一边的耳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站在那里,手持剃刀顶着喉咙。一缕鲜血从刀锋接触肌肤的地方流下来,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划伤。看,他对自己说,几乎可以听到耳边的悄悄话,没有痛苦的。锋利得让人不会有任何感觉。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浴室的门突然弹开了,虽然只有几英寸宽,但足够那只褐色小猫把脑袋从门缝钻进来,冲着他好奇地“喵”了一声。
“嗨,”他冲着小猫说,“我还以为我锁上门了呢。”
他合拢那把可以割断喉咙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脸池旁,用卫生纸擦干净小伤口上的血。然后,他把浴巾裹在腰间,回到隔壁的卧室。
和厨房一样,他的卧室似乎也是在二十年代装修的,房间里有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柜子抽屉和镜子旁还摆放着一个大水罐。房间里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似乎很少通风换气。他摸了摸床单,似乎有些潮湿。
有人已经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黑色领带、白色内衣内裤,还有黑色的袜子。床边破旧的波斯地毯上,还摆放着一双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尽管没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质地都非常好。他挺想知道这些衣服到底是谁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死人的袜子?他是不是要踏进死人的鞋子?他穿好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衣服合身得简直完美,甚至没有他预料会出现的胸口绷得太紧,或者袖口短了一截的情况。他冲着镜子调整好领带,镜中的影子似乎正对着他微笑,满脸嘲讽的味道。他抓抓鼻子,看到镜中的自己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刚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打领带的时候,镜中倒影依然在微笑着。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刚说完,他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那只猫从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溜进来,轻轻走过房间,跳到窗台上。“嗨,”他冲猫咪说,“我这次确实关上门了。我知道我关上了。”她看着他,一副很感兴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黄色的,和琥珀的颜色一样。接着,她从窗台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毛茸茸的一团。蜷成一团的猫开始在陈旧的床单上打盹。
影子离开房间时把门敞开着,让猫可以离开,顺便换换房间里的空气。他走下楼梯,楼梯吱吱作响,似乎正在抗议他的体重,好像它们只想安静待着,不受任何打扰。
“哦,见鬼,你看起来样子很不错啊。”杰奎尔夸奖说。他正在楼梯底下等着他,也穿着一套类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装。“开过灵车吗?”
“没有。”
“凡事都有头一遭,”杰奎尔说,“车子就停在前门。”
有个名叫丽拉&12539;古德切德的老妇人死了。在杰奎尔先生的指点下,影子携带折叠的铝担架车,穿过狭窄的楼梯,走进她的房间,把担架在床边打开。他掏出一个蓝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放在床上死去女人的身边,摊开袋子。她死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外面套着夹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来,用毯子裹好,她仿佛一件易碎品,轻得没有一点重量。他将她放进裹尸袋内,拉上拉链,再将裹尸袋抱到担架车上。影子忙着做事时,杰奎尔正在和一个年纪非常大的老人说话(她还在世时,婚姻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老人滔滔不绝地讲话,杰奎尔站在一旁耐心听着,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尸袋的拉链拉上,老人还在唠唠叨叨地跟他解释,说他的子女是多么的忘恩负义,孙子那一辈也是如此——当然,那不是他们自己的错,是他们父母的错,正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如果是让他来抚养教育孙子们,情况就不会这样了。
影子和杰奎尔将带轮子的担架推到狭窄的楼梯口。老人跟在他们后面,脚上只穿着卧室拖鞋,依然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话题大多数是关于金钱的,还有人性的贪婪和子女的忘恩负义。影子负责抬担架比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这样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后,他独自推着担架车,沿着已经结冰的人行道一直走到灵车旁。杰奎尔打开灵车后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杰奎尔吩咐他:“尽管推进去好了,支撑架会牢牢扣住的。”于是,影子把担架向车厢内推进去,支撑架一下子被车厢边缘咬住,担架下面的轮子旋转着折叠起来,担架平稳地推进灵车的后车厢。杰奎尔给他演示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担架固定在车厢内。等到影子关上车厢门时,杰奎尔还在听那个娶了丽拉&12539;古德切德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诉说。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天气的寒冷,只穿着拖鞋和睡袍,就这样站在天寒地冻的街道上,向杰奎尔痛诉他的子女们是多么贪婪,比快饿死的秃鹫好不了多少,紧盯着他和丽拉小小的财产不放。他还诉说他们夫妻是如何一路从圣路易斯、孟菲斯、迈阿密搬家到这里,还有他们最后如何定居在开罗市,丽拉最终没有死在老人院里,这让他多么欣慰,而他自己又是多么害怕会死在老人院里。
他们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双人卧室的角落里,一台小电视机开着,嗡嗡作响。影子从旁边经过时,发现新闻播报员微笑着冲他眨了下眼。他确信没有人注意他这个方向,于是立刻关掉电视。
“他们没有钱。”终于坐回到灵车以后,杰奎尔告诉他,“他明天就会过来找艾比斯,选择最便宜的葬礼。不过,我认为她的朋友们会说服他办一个好点的葬礼,在殡仪馆前部的房间里举办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他肯定会抱怨,说自己穷没有钱。这段时间,住在附近的人都没有什么钱。不管怎么说,六个月后他就会死了,最多不超过一年。”
雪花在车前灯的光圈里飞舞,大雪已经朝比较南部的这里飘移过来了。影子好奇地问:“他有病吗?”
“不是那个原因。女人们能拯救她们的男人。而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他们的女人一旦死掉,他们也不会再活很长时间了。你会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变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会随着她的离开而离开。他会开始对生命感到厌倦,整个人都憔悴下去,他放弃对生的追求,然后就死掉了。最后夺去他生命的也许是肺炎,也许是癌症,或许是心脏停止跳动。等你上了年纪,所有的激昂斗志都离你而去之后,你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影子想了想。“喂,杰奎尔?”
“什么?”
“你相信灵魂吗?”他惊讶地听到这个问题从自己嘴巴里跳了出来,其实他并没有打算问这个问题。他本打算先问些不太直接的问题,但是找不到什么转弯抹角的话题。
“看情况而定。回溯到我的那个时代,我们全都有灵魂。当你死后,你就要在阴间排队等候,你必须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坏事。如果你做的坏事的重量超过一根羽毛,我们就会把你的灵魂和心脏喂给阿穆特——灵魂吞噬者吃。”
“那它一定吃过很多人了。”
“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那是一根相当沉重的羽毛,我们把它打造得有点特殊。除非你特别邪恶,你的重量才会超过那个宝贝儿。喂,在这里停车,加油站,我们得加些汽油。”
街上很安静,是那种刚下完第一场雪后的安静。“今年将会有个白色圣诞节。”他加油的时候说。
“没错。真可恶。那小子是处女生下来的幸运儿。”
“你说的是耶稣?”
“非常非常幸运的家伙。就算他摔倒在粪坑里,爬起来闻上去还是像朵玫瑰花一样香喷喷的。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圣诞节并不是他的生日。他是从蜜特拉 [24] 那里借用过来的。你见过蜜特拉吗?他爱戴红帽子,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没有,我没见过。”
“哦&8943;&8943;我在这里也没见过蜜特拉。他是军队之子,也许现在回中东了,那边的日子好过些。不过,我估计那边的人也早把他忘记了。常有这种事。头一天,帝国的每个军人都要在自己身上涂抹献祭给你的公牛血,结果改天,他们连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不记得了。”
雨刷发出嗖嗖的声音,把车窗上的积雪推到一边,雪花被压成细碎的雪块和冰碴。
交通灯上的黄灯闪烁几次,变成红灯。影子脚踩刹车,灵车摇摆着,缓慢滑过空无一人的路面,停了下来。
绿灯亮了。影子重新发动灵车,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缓慢开车。在冰雪覆盖、滑溜溜的路面上,这个速度足够了。车子似乎很高兴以二挡的速度慢慢开着,他猜这辆车的大部分时间恐怕都是用二挡开的,从而成为交通阻塞的罪魁祸首。
“你车开得很好。”杰奎尔接着说,“对了,耶稣在这儿混得挺不错。我遇见一个家伙,他说他曾经看见耶稣在阿富汗的马路边上想搭顺风车,可没有一个人肯停车。懂了吗?全都取决于你在哪个地方讨生活。”
“看样子,一场大风暴就快来了。”影子说的是真正的天气。
杰奎尔开口回答时,谈论的却和天气毫无关系。“你看看我和艾比斯。”他说,“再过几年,我们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们有积蓄,预备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来,这里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荷露斯疯了,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时间都变身成一只鹰,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那是什么生活呀?至于芭丝忒 [25] ,你已经见过了。就这样,我们的状况比起其他人还算好的呢!我们至少还有一点信仰,可以坚持下去。其他那些笨蛋们,连自己的信仰都差不多丢光了。这就好比殡葬业的生意——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公司总有一天要收购你,把你赶出局,因为他们更强大、更有效率,而且他们的做法的确有效!对抗和战斗并不能改变这该死的事实,因为我们早就输掉了这场特殊的战争,早在我们刚刚到达这片绿色土地之前,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还是一万年前。早在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输掉了。我们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可美国并不在乎我们的到来。要么被收购出局,要么死撑下去,要么就滚蛋。你说得没错,风暴就快来了!”
影子开车转入那条充满死寂房子的街上,这里只有他们那一栋房子还有人居住,其他房屋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钉着木板。“开到后面小路上。”杰奎尔吩咐说。
他在后院倒车,直到车子快碰上房子后面那两扇大门才停下来。杰奎尔打开灵车和停尸房的门,影子负责解开担架的扣环,把它拉出来。担架从车厢里抬出来后,轮子支架立刻自动旋开,落了下来。他推着担架车走到防腐桌前,抬起丽拉&12539;古德切德。她仿佛熟睡的孩子般安详,他抱起她的裹尸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台子上,好像害怕会惊醒她一样。
“我有一个传送板,”杰奎尔说,“你用不着自己搬的。”
“没关系。”影子说,他现在说话的语调越来越像杰奎尔了,“我个子大,这点小事没什么。”
童年时代,影子在他的那个年龄段算个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影子小时候的照片,只有一张劳拉看得上眼,愿意装进镜框里。照片上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孩子,不受约束的乱蓬蓬的黑发和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张摆满了蛋糕和饼干的桌子旁边。影子觉得那张照片可能是在哪个大使馆举办的圣诞节晚会上拍的,因为照片上的他打着领结,穿着他最好的那身衣服,就像被人精心打扮的玩具娃娃一样。置身于成年人的世界中,他看起来格外严肃庄重。
他们搬家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母亲带着影子,最初在欧洲各国之间迁徙,从一个大使馆搬到另外一个大使馆。他母亲是在外事部门工作的通讯员,负责世界各地机密电报的抄录和发送工作。后来,在他八岁的时候,他们回到美国。母亲因为经常生病,无法维持固定的工作,他们不得不经常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外一个城市,这里住一年,那里住一年,身体状况好些的时候断断续续打些零工。他们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足够长的时间,没能让影子结识朋友,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那时候,影子还是一个很瘦小的孩子&8943;&8943;
但他成长得非常迅速。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当地的孩子们还在捉弄他,总是唆使他打架,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必胜无疑。打架之后,影子会气呼呼地跑掉,还常常哭鼻子。他跑到盥洗室,在别人注意到之前,洗干净脸上的泥巴或血迹。然后,夏天来临了,那是一个漫长的、充满魔力的十三岁的夏天。他一直避开那些高大的孩子们,在当地的游泳池里游泳,在游泳池畔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怎么会游泳。但是到了八月底,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游上一圈又一圈,还学会了高台跳水。阳光和水让他的皮肤变成黑褐色。九月份,他回到学校,发现那些曾经让他的生活无比悲惨的孩子们居然是如此矮小、软弱的家伙,他们再也不会招惹他了。其中两个孩子还想招惹他,很快就被他好好修理一番,无情、快速、充满疼痛地让他们懂得应有的礼貌。影子发现他必须重新调整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可能安安静静地努力躲在别人背后,保持不起眼的状态了。因为他长得实在太高大魁梧、太招摇醒目了。那年年底,他加入学校的游泳队和举重队,教练还殷勤邀请他加入三项全能运动队。他喜欢成为高大强壮的人,这让他变成全新的人。他过去是个害羞、安静、书呆子一样的孩子,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大个子,除了把沙发搬到另一个房间,没有人期望他会做别的事情。
没有人。直到劳拉出现。
艾比斯先生准备了晚饭:米饭和煮青菜是给他自己和杰奎尔先生的。“我不吃肉,是素食者,”他解释说,“而杰奎尔在工作过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肉食。”影子面前摆着一大桶肯德基炸鸡和一瓶啤酒。
炸鸡很多,影子根本吃不完,他把剩下的分给了猫,撕掉鸡皮和油炸的硬壳,然后用手指把肉撕碎,喂给她吃。
“监狱里有一个叫杰克森的家伙,”他吃炸鸡的时候说,“他在监狱图书馆里干活。他告诉我说,肯德基把名字从肯德基炸鸡改为kfc肯德基,是因为他们不再提供真正的鸡肉了。肯德基的鸡是改良基因的异种鸡,像一只没有头的大蜈蚣,身上只有一段一段的鸡腿、鸡胸和鸡翅。那怪物是通过营养管喂食的。那家伙说,因为这个,政府不让他们再用‘鸡’这个词作快餐店的名字。”
艾比斯先生眉毛一挑。“你认为是真的?”
“当然不会相信了。我的旧狱友洛基,他说他们更改名字是因为‘炸’这个字变成了骂人的话。也许他们想让人们以为是那些鸡是自己烹调出自己的。”
吃过晚饭,杰奎尔道一声歉,下楼去停尸间工作了,艾比斯则继续他的研究和写作。影子在厨房里多待了一阵,一边把鸡胸的碎肉喂给褐色小猫吃,一边喝着啤酒。啤酒和鸡肉都消灭干净之后,他洗干净碟子和餐具,放在架子上晾干,上楼回自己房间。
他在带兽脚装饰的浴缸里泡了个澡,用一次性的牙刷和牙膏刷了牙。他暗暗决定,明天一定要买把新牙刷。
等他回到卧室,发现褐色小猫又一次躺在他的床尾,蜷缩成一个月牙形的毛团。他在梳妆台中间的抽屉里,找到几件有条纹的棉睡袍。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年代了,但是闻起来气味还很清新。他穿上其中的一件,就像那套黑色西装一样,这件睡袍仿佛也是专门为他裁剪的,贴身又舒适。
床头柜上有一小叠《读者文摘》杂志,每一本的日期都不晚于1960年3月。杰克森,就是监狱图书馆里的那家伙,也是发誓告诉他肯德基变异鸡真相的人,曾给他讲过黑色货运火车的故事。他说政府经常用火车运送政治犯前往秘密的北加利福尼亚州集中营,在死寂的夜晚,火车悄悄穿过全国。杰克森还告诉他,国家安全局使用《读者文摘》作他们在世界各地分支机构的掩饰幌子。他说每个国家的《读者文摘》办公室,实际上都是国家安全局的秘密部门。
“开个玩笑,”影子想起已故的木先生的话,“我们怎么肯定中央情报局没有卷入暗杀肯尼迪总统的行动呢?”
影子把窗户打开几英寸,足够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也让小猫能出去到外面阳台上。
他打开床边的台灯,爬到床上,看了一会儿杂志,想让自己的思绪停顿下来,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从脑海中剔出去。他挑着看最无聊的《读者文摘》里那些最无聊的文章。在看《我是约翰的胰腺》这篇文章时,他发觉自己几乎睡着了。没等他关掉床头台灯,脑袋躺在枕头上,就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事后,他无法理清那个梦的次序和细节,努力回忆只会制造出更加混乱的黑暗影像,仿佛在他意识的暗室中曝光不足的照片。梦中有一个姑娘,他在某处遇见过她,现在他们正一起走过一座桥。桥横跨在位于城镇中央的小湖上。风吹拂着湖面,荡起鱼鳞般的微波,影子觉得仿佛是无数双想触摸他的小手。
——到这里来。女人对他说。她穿着豹纹裙子,裙子在风中飞舞摇曳,丝袜和裙子之间露出了一片肌肤,在他的梦中,肌肤如奶油般细腻柔滑。在桥上,当着神与整个世界的面,影子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的大腿间,吮吸着她醉人的女性芳香。在他的梦中,他意识到自己在真实世界中也勃起了,那种坚硬的、血脉跳动的、令人惊讶的勃起,和刚刚进入青春期时的感觉一样,坚硬而疼痛。那时的他,还不懂得这种自发而成的坚硬到底意味什么,只知道身体上的这种变化很可怕。
他起身抬起头,但依然无法看到她的脸,他的嘴在她身上寻觅着,她用柔软的唇回吻着他。他的双手覆盖在她双乳上,在她缎子般光滑的肌肤上游走,最后停留在隐藏于她双腿之间的密林,进入她身体奇妙的裂缝中。那里温暖而湿润,为他打开,就像一朵鲜花为他的手而开放。
女人靠在他身上,心醉神迷地发出猫咪一样呼噜呼噜的叫声,她的手向下寻找到他的坚硬,然后开始挤压他。他推开床单,翻身骑在她上面,用手分开她的大腿,她的手引导他进入自己双腿之间,然后猛地一推,充满魔力的一推&8943;&8943;
此刻,他和她回到他旧日的监狱囚室里,他深深吻着她。她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双腿紧紧夹住他的双腿,让他无法抽身离开。其实他自己也根本不想离开她。
他从未亲吻过如此柔软的嘴唇,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柔软的嘴唇存在。不过,她的舌头滑入他口中时,却像砂纸一样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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