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你是谁?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他背上一推,然后骑到他身上。不,不是骑,而是以一连串的丝滑般的波动,让她自己潜入到他体内,每一次的动作都比上一次更加有力,一波又一波富有节奏感的搏动和撞击,不仅震撼他的意识,更震撼他的身体,仿佛湖面上一波波荡漾的波涛拍打着岸边一样。她的指甲很尖利,刺入他的身体两侧,从他皮肤上划过,但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极度的欢愉,一切都仿佛被某种魔法改变了,让他获得无比的快感。
他挣扎着想寻找回自我意识,挣扎着想说话,但意识中却充满沙丘与沙漠中的风。
——你是谁?他再次询问,气喘吁吁地吐出声音。
她用深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他,然后低下头,用嘴唇热情地亲吻他,她亲吻得如此激烈深沉,在横跨湖面的桥上,在监狱的囚室里,在开罗市殡仪馆的床上,他几乎就要达到高潮。他的知觉就仿佛飘荡在飓风中的风筝,希望它永远不要到达,永远不要爆发。他努力拉回自己的知觉和理智,他必须警告她。
——我的妻子,劳拉,她会杀了你的。
——我?不会。她说。
一个荒谬的记忆片段在他意识中的某处升起。中世纪有一个说法,如果女人性交时在上面,就会怀上一位主教。所以人们才说:试一下主教体位&8943;&8943;
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但他不敢再问第三遍。她的胸部撞击着他,他能在自己胸前感觉到她坚挺的乳头。她一直在挤压他,挤压他深深地进入她体内,这一次他无法再驾驭自己的知觉,他被加速、被旋转、被翻腾,他身体拱起,深深地进入她体内,仿佛他们两个是同一生命的两部分,他们一同品尝着、痛饮着、拥抱着、渴望着&8943;&8943;
——来吧。她说,声音如同猫咪咆哮的喉声。给我。来吧。
他终于达到高潮。全身一阵痉挛,仿佛被溶解分离,头脑意识仿佛全部融化,慢慢升华到另一个境界。
结束的那一刹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清新的气流进入肺部深处,然后他才意识到,到现在为止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三年了,至少三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也许时间更长。
——现在休息吧。她说,然后,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皮。忘记吧,忘记一切不快。
接着,他睡着了,他的睡眠深沉无梦,感觉无比舒适。影子潜入深深的睡眠中,拥抱着甜蜜的熟睡。
光线有些古怪。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不过房间里已经蒙上一层浅蓝色的微光。他从床上爬起来。他很确定自己昨晚上床时是穿着睡袍的,但现在却赤身裸体,皮肤感到空气的寒冷。他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昨晚下了一场暴雪,一夜之间积雪六英寸,甚至更厚。窗外的这个城镇角落本来肮脏而破落,现在却呈现出洁净而奇妙的景象:房屋不再是被人遗忘、无人居住的破屋,冰雪让它们变得高雅美丽起来。街面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消失不见。
某个想法从他意识的边缘盘旋而过,是关于“无常”的,但它只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他居然可以和白天一样,看清楚黑暗中的事物!
在镜子中,影子注意到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他走近一点看着镜子,整个人都惊呆了。他身上所有的淤伤竟然全部消失了!他摸摸肋部,指尖按了一下,寻找那块颜色很深的淤伤,那是他遭遇石先生与木先生之后留下的纪念,还有疯子斯维尼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那块青色瘀痕,结果却什么都没有找到。他的脸也干净平滑,没有一丝伤痕。然而,在他身体侧面和背后(他是转过身检查时才发现的)布满了抓痕,看上去像是猫的抓痕。
这么说,他并不是在做梦,不完全是梦。
影子打开抽屉,穿上他找到的衣服:一条很旧的李维斯蓝色牛仔裤、一件衬衣、一件厚厚的蓝色毛衣,他还在房间后面的衣柜里找到一件挂着的殡葬工黑色外套。他忍不住再次琢磨,这些衣服过去是属于谁的。
他穿上自己原来的那双鞋子。
屋里的人都还在睡觉。他轻轻走出去,希望地板不要发出响声。他来到室外(他是从房子前门走出去的,没有走停尸间的出口,如果不是必须的话,这个早晨他不想经过那里),在积雪中散步,每走一步都在洁净的雪地上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伴随着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将人行道上柔软的积雪一步步踩踏实。室外比从房间里看到的更明亮一些,积雪反射着天空的光线。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影子来到一座桥前,桥边上一个醒目的标志牌警告他正在离开历史名城开罗市。桥底下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一边吸烟一边不停地哆嗦。影子觉得自己似乎认识那个人,但积雪的反光晃到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为了确认清楚,他慢慢走近过去。那个人穿着一件缀着补丁的牛仔布外套,戴着棒球帽。
他走近一些,在桥下冬日的昏暗里,近得可以看见那人眼睛上的紫色淤伤。他开口打招呼:“早上好,疯子斯维尼。”
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的安静,甚至没有车子经过,打扰大雪带来的宁静。
“嘿,老兄。”疯子斯维尼嘟囔说。他没有抬头,抽的香烟是手工卷的。影子怀疑他正在抽大麻。不,的确是烟草的味道。
“疯子斯维尼,你一直躲在桥下的话,”影子开玩笑说,“人们会以为你是传说中的巨魔呢。”
这一次,疯子斯维尼抬起头来,影子可以看到他瞳孔周围的眼白。他看上去极其惊恐。“我正在找你,”他说,“你得帮我,老兄。我这次可闯了大祸。”他用力吸了一口他的手卷烟,然后把烟从嘴上扯开。烟纸还沾在他的下唇上,烟身却扯破了,里面的东西撒落在他姜黄色胡须和肮脏的t恤前胸上。疯子斯维尼伸出变黑的手掸掸烟丝,动作有些痉挛,好像烟丝是什么危险的虫子。
“以我现在的能力恐怕帮不到你,疯子斯维尼。”影子说,“不过,还是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要我帮你买杯咖啡吗?”
疯子斯维尼摇摇头。他从粗斜纹棉布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烟草袋和一些烟纸,给自己另外卷了一根烟。做这些事情时,他的胡子竖立着,嘴巴也不停蠕动着,但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舔舔烟纸一侧,用手指卷了起来,结果成品只是看起来略微像根香烟。接着,他开口了:“我不是巨魔,该死。他们只是一群卑鄙的混蛋。”
“我知道你不是巨魔,”影子温和地说,希望自己的语气没有显出施恩于人的味道,“我能帮你什么?”
疯子斯维尼打着黄铜打火机,结果手卷烟前面一英寸都被突然蹿出来的火苗点着了,变成灰烬。“还记得我教你怎么变出一枚金币吗?你还记得吗?”
“是的,”影子说。他仿佛在脑中又看到那枚金币,看见它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落到劳拉的棺材上,看见它被挂在劳拉的脖子上。“我记得。”
“你拿错金币了,老兄。”
一辆车子朝着桥下的黑暗处开来,晃眼的车灯让他们睁不开眼睛。车子在他们身边减速停下,车窗摇下来。“一切都正常吗,先生们?”
“一切都很好,谢谢,警官。”影子说,“只是早晨出来走走。”
“那好。”警察说。不过他似乎不太相信这里一切正常,还在旁边等着。影子把手放在疯子斯维尼的肩膀上,推着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镇边缘,走出那辆警车的视线范围。他听见背后传来车窗关闭的声音,但警车还是停在原地没有动。
影子慢慢走着,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走,偶尔脚步蹒跚一下。他们经过“未来城市”的路标,影子想象这是一个充满科幻式尖顶和高塔的城镇,闪耀着温和的三原色光泽,半圆形气泡穹顶的空中汽车在高塔之间穿梭往来,好像闪闪发光的食蚜蝇。那样的城市才算是未来市,但影子可不觉得这样的城市会建在开罗市旁边。
警车从他们身边缓慢开过,然后掉头返回市里,在雪地上逐渐加速离开。
“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烦恼?”影子问。
“我按他说的做了。我全部按他说的做了,可是我给错了金币。那枚是神圣的。你明白吗?我甚至都不应该碰那枚金币。那一枚应该是给予美国之王的金币。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混蛋可以随便碰的。现在我惹大麻烦了,快点把金币还给我,老兄。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如果你见到我,我就是他妈的大混蛋。好不好?我发誓,从此以后我只待在该死的树林里,绝不出来了。”
“你按照谁说的话做了,斯维尼?”
“格林尼尔。就是你叫作星期三的那个花花公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这个爱尔兰人疯狂的蓝眼睛里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让我做的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你应付不了的——不是坏事。他只是告诉我,那天那个时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说他想看看你的身手如何。”
“他还要你做别的事情了吗?”
斯维尼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还不时地抽搐一下。影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冷,然后才明白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战栗式的抽搐。是在监狱里,那是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颤抖。斯维尼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赌一定是海洛因。一个吸毒上瘾的爱尔兰矮妖?疯子斯维尼扯下燃烧的烟头,扔在地上,把剩下没抽完的黄色烟丝放回口袋里。他摩擦着脏兮兮的手指,冲着手指哈气,然后继续摩擦,想让手指暖和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抱怨和呜咽。“听着,还给我那枚该死的金币,老兄。你想拿它做什么?啊?喂,你知道还有更多的金币吧。我会给你另外一枚,和原来那个一样好。嘿,我会给你一大把金币的。”
他摘下自己脏兮兮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币。他把金币丢进帽子,然后又从呼吸的雾气中抓出一枚金币,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从寂静的早晨空气中变出金币,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币多得溢了出来,斯维尼不得不用两只手来捧住帽子。
他把装满金币的棒球帽递给影子。“给你,”他说,“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还给我当初我给你的那枚金币。”影子低头看着帽子,想知道里面到底盛着多大一笔财富。
“我在哪里可以花这些金币,疯子斯维尼?”影子问,“有多少地方可以把金币换成现金?”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个爱尔兰人可能要给他一拳。但那一瞬间过去了,疯子斯维尼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拿着装满金币的帽子,好像《雾都孤儿》里的奥利佛。接着,眼泪从他的蓝色眼睛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拿起帽子,把它——现在里面除了油腻的汗渍,什么都没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脑袋上。“你一定要还我,老兄。”他说,“我不是教给你怎么变金币了吗?我告诉过你怎么从密藏宝库里拿出金币,我告诉你宝库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太阳的宝藏。只要把最初的那枚金币还给我就好了。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币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疯子斯维尼的眼泪突然停住了,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这个杂种&8943;&8943;”他说。然后,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张一合,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说的是实话。”影子说,“我很抱歉。如果金币在我手上的话,我一定会还给你的。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维尼的脏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泪在疯子斯维尼的脸上流下一条条脏印。“该死。”他说。影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陈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告诉我真相,你这该死的杂种。送人了,而且是自愿送人了。你这该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妈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金币落在劳拉的棺材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抱歉不抱歉都一样。我死定了,我注定要完蛋了。”这个男人再一次涕泪交流,他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只能发出单音节的声音,呜呜噜噜地说着:“巴——巴——巴——唔——唔——唔——”他用衣袖擦拭鼻子和眼睛,结果把脸抹得更加肮脏了,把鼻涕全都抹到胡须上。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疯子斯维尼的上臂,想给他一点男人间的安慰,“我就在你身边”的那种安慰。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拖长声音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你给了他金币的那家伙,会把金币还回来吗?”
“是个女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我认为她不会交还金币的。”
疯子斯维尼悲哀地叹息一声。“当我还年轻,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他说,“我在星光下遇见一个女人。她让我抚弄她的乳房,还告诉我未来的命运。她说,在日出之地的西方,我将走上末路,被人遗弃忘记,一个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将导致我的死亡。当时我大笑着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劲地玩弄她的酥胸,亲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的灰色僧侣还没有来到我们的土地上,也没有跨越绿色的海洋到西边去,而现在——”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凝视着影子。“你不能信任他。”他用责备的口气对影子说。
“谁?”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为他工作。”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什么?”影子觉得他仿佛同时和十来个不同的人说话。自称是爱尔兰矮妖的这个人气急败坏地说着话,从一种人格跳跃到另一种人格,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仿佛他大脑里残存的几簇脑细胞都在激动地燃烧着,然后永久熄灭。
“金币,老兄!金币!我教给你了,还记得吗?”他在影子面前扬起两根手指,眼睛看着影子,然后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他把金币抛给影子,等影子伸手接住时,却发现手中根本没有金币。
“我喝醉了,”影子说,“我不记得了。”
斯维尼脚步蹒跚地穿过街道。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世界变成灰白相间的天地。影子跟在他后面。斯维尼沿着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他的腿每次总能及时停稳,然后开始下一个蹒跚的脚步。他们走到桥边,他扶着桥上的石头转过身说话。“你身上有钱吗?我不要太多,只要够买车票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二十块钱就好了。你有二十块钱吗?只要二十块,有吗?”
“二十美元的车票能去哪里?”影子问他。
“能带我离开这里,”斯维尼说,“我可以在风暴来临之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鸦片成为人类信仰的世界,远远离开!”他停下来,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后在袖子上抹干净。
影子伸手进牛仔裤,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斯维尼。“给你。”
斯维尼一把抓过去,塞进沾满油污的粗斜纹棉布外套的胸前口袋里。胸前口袋上有一块刺绣补丁,绣着站在枯枝上的两头秃鹰,图案下面还有一句清晰的话“小心老子!我要杀人!”。他点点头。“这些钱可以帮我到我要去的地方。”他说。
他倚靠在桥身的石头上,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早先他丢掉的没抽完的烟头。他小心地点上烟,注意不要烧到自己的手指或者胡子。“我要告诉你点儿事情,”他说,好像这一天里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你正走在通往绞刑架的路上,大麻搓的绳索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两边肩膀上各站一只乌鸦,等着啄掉你的眼睛。当作绞刑架的那棵树拥有深深的根脉,树从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狱,我们的世界只是垂下绞索的那根树枝。”他停顿片刻。“我要在这里休息一阵子。”他说着,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后背倚靠着黑色的砖石。
“祝你好运。”影子说。
“嘿,我正倒大霉呢。”疯子斯维尼抱怨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
影子走回镇上。现在是早晨八点,开罗市如同一只疲倦的野兽刚刚睡醒。他回头看了一眼桥那边,看到斯维尼苍白的脸色,脸上布满眼泪和脏东西,他正在目送他离开。
这是影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疯子斯维尼。
圣诞节前的这段冬日时光,感觉就像间杂在漫长冬夜之间的短暂白昼,在这栋供死人居留的房屋内转瞬即逝。
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为丽拉&12539;古德切德举办追悼仪式。熙熙攘攘的女人们挤满厨房,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桶、酱汁盘子、煮锅和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静地躺在殡仪馆前厅的棺材里,身边堆满温室鲜花。房间另一端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凉拌卷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鸡肉、猪肋骨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间里挤满了人,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开怀大笑,还有的和牧师握手聊天,在杰奎尔和艾比斯两位先生的精心组织和严密监控下,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进行。
大厅里的电话响起来。那是一部老式的黑色塑胶电话,前面还有一个旋转的拨号盘。艾比斯先生听完电话,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来的,”他说,“你能过去接尸体吗?”
“当然可以。”
“小心点。给你。”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个用漂亮的手写铜版体写出来的地址,然后把纸条折叠起来放在口袋里。“那里会有警车等你的。”艾比斯又加上一句。
影子来到后门停放灵车的地方。杰奎尔先生和艾比斯先生两个人都分别和他强调过,灵车应该只用于葬礼,他们还有一部专门用来接尸体用的货车。问题是货车正在维修中,已经有三周不能用了。开那部灵车时一定要小心谨慎,知道吗?影子小心翼翼地开车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车清理干净了,他还挺喜欢这样慢慢开车的。灵车就应该这样慢慢行驶。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街上有灵车驶过了。影子心想,死亡已经从美国的街道上消失了;现在,死亡只发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救护车里。我们不应让死者惊吓到生者,影子想。艾比斯先生曾告诉过他,在某些医院里,他们用表面看上去是空的担架车来转移死者,而尸体就躺在床单盖住的车里面的架子上,死者就像蒙面客一样偷偷地上路。
一辆深蓝色的警车停在树旁,影子把灵车停在警车后面。警车里有两个警察,正用保温壶盖子喝咖啡,让车子的发动机保持运转来取暖。影子敲敲警车侧面的车窗。
“什么事?”
“我是殡仪馆派来的。”影子说。
“还得等验尸官来做检查。”警察说。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天在桥下和他说话的警察。这个警察是个黑人,他走出车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驾驶的座位上,带着影子走到垃圾堆旁。
疯子斯维尼就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里,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酒瓶,脸上、棒球帽上和肩膀上挂着脏兮兮的冰雪,眼睛紧紧闭着。
“冻死的酒鬼。”警察说。
“看样子是。”影子说。
“什么都不要碰,”警察说,“验尸官随时会到。如果问我的话,我说这家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后就坐在这里被冻住了屁股。”
“是,”影子同意说,“看起来显然是这么回事。”
他蹲下来看看斯维尼大腿上的酒瓶,那是一瓶詹姆森牌爱尔兰威士忌。这就是斯维尼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票,二十块钱买的。一辆绿色小日产车停下来,一个满脸厌倦神情、沙色头发和胡子的中年男子下车走过来。他碰碰尸体的脖子。他踢尸体一脚,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话,如果尸体不回踢一脚的话&8943;&8943;
“死了。”验尸官说,“有身份证明吗?”
“是个无名氏。”警察说。
验尸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工作?”他问。
“是的。”影子回答。
“告诉杰奎尔留下齿模和指纹用作身份验证,还要拍摄身份照片。我们不用发布告。他还要抽血做毒物鉴定。你都记住了吗?要不要我写下来给你?”
“不用了,”影子说,“说就可以,我可以记住。”
那人很快地皱皱眉,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在上面潦草写了几笔,递给影子,说:“把这个交给杰奎尔。”然后,验尸官对每个人说了一句“圣诞快乐”就离开了。警察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签名为无名氏收尸,把他放在担架车上。尸体冻得实在太僵硬了,影子无法将他从坐姿改变成其他姿势。他乱摆弄一番担架车,结果发现可以把它调整成一端升起来做支撑。他用皮带绑好在担架车上坐着的无名氏,然后把他塞进灵车后部,让他面朝前坐着。这样也许可以让他坐得舒服些。他关上后备厢,开车回殡仪馆。
灵车在交通灯前停下来(前几天的晚上,他就是在这个交通灯的位置开车掉头的),就在这时,影子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说话。“我想要一个守灵夜,一切都要最完美的,有漂亮的女人为我哀伤流泪,撕扯着她们的衣服,悲痛不已。有英勇的男人为我哀悼恸哭,讲述着我最辉煌的日子里的故事。”
“你已经死了,疯子斯维尼。”影子说,“你死了,就要接受现实,不管有没有守灵。”
“啊,是啊。”坐在灵车后面的男人叹息说。毒瘾发作的呜咽声已经从他的声音中消失了,他的声音变得平板单调,听天由命,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无线电波。这是从死亡的频率上传来的死亡的语言。
绿灯亮了,影子轻轻踩下油门。
“不管怎样,反正今晚要给我办一个守灵夜。”疯子斯维尼要求说,“把我放在台上供人瞻仰,今晚给我举办醉醺醺的守灵夜。是你害死了我,影子。你欠我的。”
“我从来没有害死过你,疯子斯维尼。”影子反驳说。是那二十美元,他想,买离开这里的票的那二十美元。“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
死人没有回答,开回殡仪馆剩下的路途中,车里一直保持安静。影子把车停在后门,把担架车从灵车里推出来,一直推进停尸房。他粗鲁地将疯子斯维尼搬上防腐桌,就像搬运一大块牛肉一样。
他用白床单盖住疯子斯维尼,把他独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边。走上楼梯离开停尸间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平静而微弱,仿佛从远处房间里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酗酒和寒冷怎么可能杀死我,杀死拥有爱尔兰矮妖精血统的我?不,因为你丢失了那个小小的金太阳,这才杀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这就如同水是湿的、时光很漫长、朋友到头来总会让你失望一样真实。”
影子想告诉疯子斯维尼,他的观点是悲观哲学。但他怀疑,人死之后,任何人都会悲观起来。
他上楼回到主厅。主厅里,一群中年女人正忙着把保鲜膜盖在装菜的盘子上,把盖子盖在装满放冷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墙边,还在滔滔不绝地告诉他,说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们没有一个会来出席葬礼,表示他们对母亲的尊敬。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抓住任何一个肯听他讲话的人反复抱怨,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摆了一套餐具。他在每个人的位置上摆上一只玻璃杯,然后把一瓶全新的詹姆森金装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间,那是店里卖得最贵的爱尔兰威士忌。晚饭后(中年女人们给他们留下了一大堆没吃完的饭菜),影子给每只杯子都倒满烈酒——他自己的、艾比斯的、杰奎尔的,还有疯子斯维尼的。
“此刻他正坐在地下室的担架车上,”斟酒时,影子说,“即将踏上前往贫民墓地的道路。今晚我们为他祝酒,给他守灵,给他希望拥有的守灵夜。”
影子对着桌上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举起杯。“疯子斯维尼在世时,我只见过他两次,”他说,“第一次,我觉得他是一个超级大混蛋,像魔鬼一样精力十足。第二次,我觉得他是一个一团糟的大蠢蛋,我还给钱让他害死自己。他教给我一个硬币戏法,但我不记得怎么变了。他在我身上留下淤伤作纪念,还声称自己是个爱尔兰矮妖精。”他喝一口威士忌,一股烟熏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另外两个人也喝了酒,并朝着空出来的椅子举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伸手进衣服内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确的那页,然后朗读出疯子斯维尼一生的概要经历。
根据艾比斯先生的记录,疯子斯维尼的一生,是从为爱尔兰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里的一块神圣岩石做守护者开始的,那是三千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给他们讲述了疯子斯维尼的爱情和仇敌的故事,还有赋予他力量的疯狂。(“这个传说后来还有一个版本,流传到今,但是诗篇中大部分讲述他的神圣、古老的部分都已经被人遗忘了。”)在斯维尼的故乡,人们最初对他的崇拜和喜爱,慢慢转变为心怀戒备的尊敬。最终,他沦落为被人们嘲笑的对象。他还告诉他们,一个出生在班特瑞的女孩来到美国这个新世界,也随身带来了她所信仰的爱尔兰矮妖疯子斯维尼。她曾在一个夜晚看见过他,他还冲她微微一笑,并叫出她的名字。后来,她成了难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陆的船,船上的人们都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种植的马铃薯在地里烂成一堆烂泥,看着朋友和所爱的人因为饥饿而死去。她渴望在新大陆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来自班特瑞海湾的女孩梦想去一个城市,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把全家人也接到这块新大陆来。很多到达美国的爱尔兰移民都认为自己是天主教徒,但实际上他们对教义问答一无所知,他们真正知道的宗教信仰是关于爱尔兰的神话传说。他们知道班舍女巫的故事(如果她们在某栋房子的墙边悲号,很快死亡就要降临到房内的某人身上);还有神圣新娘的故事——她是两姐妹中的一个,叫布里奇特(后来有三个姐妹都被人称为圣布里奇特,三个人其实是同一个女人);还有费因的传说、奥森的传说、野蛮人科南的传说,还有爱尔兰矮妖的传说(这恐怕是爱尔兰最大的笑话了,因为在过去,矮妖其实是个子最高的)&8943;&8943;
那天晚上在厨房里,艾比斯先生给他们讲了所有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伸展开来,仿佛一只鸟。影子灌下几杯威士忌之后,他想象那个影子长着巨大的水鸟脑袋,长长而弯曲的鸟喙。喝到第二轮酒时,疯子斯维尼也开始亲自讲述,其中有些细节与艾比斯的故事完全不相干。(“&8943;&8943;多好的姑娘,奶油色的胸脯,点缀着点点雀斑,乳尖带着初升朝阳的粉红色,是那种虽然会被中午的艳阳夺去色彩,但到了傍晚又会恢复的绚丽红晕&8943;&8943;”)斯维尼开始挥舞双手,极力解释爱尔兰神话中众神变化的历史。他们一批接着一批地演变着,从高卢传入的神,从西班牙和其他任何鬼地方传进来的神,随着每一批新神的到来,老一批的神都发生转变,变成了巨魔、仙女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怪物,直到基督教的圣母教堂的到来,然后,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爱尔兰的所有神灵都变成了精灵、圣人、死去的国王等等&8943;&8943;
艾比斯先生擦擦他的金丝边眼镜,开始解释。他的发音和咬字比平时更加清晰精确,所以影子知道此刻他已经喝醉了。(他说话的语调,还有他在寒冷的房间里依然前额冒珠,是他喝醉的唯一迹象。)他摇摆着食指,解释说他是个艺术家,他写的故事不是逐字逐句地复述事实,而是想象力对事实的再创造,这些故事比事实更加真实。疯子斯维尼说:“我让你看看什么叫作想象力的再创造,我要用我的拳头在想象中再创造你那该死的脸。”杰奎尔先生露出牙齿,冲着斯维尼咆哮,是大型犬的那种咆哮。那种狗从不主动挑起争端,但总能一口撕开你的喉咙,结束争端。斯维尼听懂了警告,老老实实坐下来,给自己再斟一杯威士忌。
“还记得我是怎么变硬币戏法的吗?”他笑着问影子。
“不记得了。”
“如果你能猜出来我是怎么变的,”疯子斯维尼说,他的嘴唇变成紫色,蓝眼睛也浑浊起来。“我就告诉你真相。”
“你把它藏在手掌里?”影子问。
“不是。”
“你用了道具?袖子里有暗袋?或者用什么东西把硬币弹出来让你接住?还是暗中用线缠住硬币从手中荡出来?”
“也不是。还有人想加点威士忌吗?”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有一种叫‘守财奴的梦想’的技巧,用乳胶覆盖在你的手上,做出一个和皮肤颜色一样的暗袋来藏硬币。”
“对伟大的斯维尼来说,这可真是悲剧的守灵仪式。我像鸟一样飞遍爱尔兰,在发疯的日子里只吃水田芹过活。现在我死了,除了一只鸟、一条狗还有一个白痴,谁也不来参加我的守灵夜,表示对我的哀悼。不,没有暗袋。”
“喂,我只能猜到这个地步了,”影子说,“我猜你准是把它们从虚无中变出来的。”这本来是一句讽刺挖苦,但他看到了斯维尼脸上的表情。“你的确是那么做的!”他说,“你的确是从虚无中把硬币变出来的!”
“嘿,那可不是真的虚无。”疯子斯维尼说,“不过你猜得还算靠谱。金币是从密藏宝库中取出来的。”
“密藏宝库。”影子说,接着,他开始想起一切,“没错!就是它!”
“你只要在脑中想着这个宝库就可以了,你就可以随时取用。太阳的宝藏。有彩虹的时候,宝藏就会出现。有日食和风暴的时候,宝藏就会出现。”
接下来,他教影子怎么做。
这一次,影子终于学会了。
影子的头一阵阵悸痛,舌头感觉像粘蝇纸。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阳光。他居然趴在厨房桌子上就睡着了,全身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只解下了黑色领带。
他走下楼梯去停尸房,看到无名氏还躺在防腐桌上。他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并不意外。影子把詹姆森金装威士忌的空酒瓶从尸体已经僵硬的手指里撬了出来,然后扔掉。他听到楼上有人走动的声音。
影子上楼后,发现星期三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正在用塑料勺吃塑料餐盒里剩下的土豆沙拉。他穿着深灰色西装、白色衬衣,打着深灰色领带,清晨的阳光照在深灰色领带上那枚树型银制领带夹上。看见影子进来,他冲他微笑。
“啊,影子,我的孩子,真高兴看到你起床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呢。”
“疯子斯维尼死了。”影子说。
“我听说了。”星期三说,“真是不幸呀。当然,到头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他比划出一根假想的绳索,套在他耳朵的高度,然后把脖子往一边拽过去,伸出舌头,凸出眼睛。这场毛骨悚然的哑剧表演很快就结束了。他松开并不存在的绳子,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容。“想吃点土豆沙拉吗?”
“不想吃。”影子飞快地瞄了一眼厨房,然后看看外面的大厅。“你知道艾比斯和杰奎尔去哪里了吗?”
“我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埋葬丽拉&12539;古德切德了。他们本希望你能帮忙,不过我告诉他们别吵醒你。你还得开车,还有漫长的一段旅途呢。”
“我们现在离开?”
“一小时之内。”
“我应该和他们告别。”
“不用告别。很快你就会再见到他们。我确信,在我们这件事料理完之前,你还能见到他们。”
从第一天晚上住在这里到现在,影子头一次发现那只褐色小猫躺在她的猫篮里睡觉。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兴趣地看着他离开。
影子就这样离开了死者之家。冰层覆盖着冬日的黑色灌木和树木,好像将它们与外界隔离,沉入睡眠。道路很滑。
星期三在前面带路,走到影子停在路边的白色雪佛兰车旁。车子现在已经非常干净了,而且威斯康星州车牌已经换成明尼苏达州车牌。星期三的行李箱放在车子后座上,他用复制钥匙打开车门,而影子原先的车钥匙还在他自己的口袋里。
“我来开车,”星期三说,“等你完全清醒过来,恐怕还要等一个小时。”
他们开车向北,密西西比河在他们左侧缓缓流淌。灰蒙蒙的天空下,宽敞的河面闪烁着银色波光。他们经过路边一棵光秃秃的灰树,影子看到树上耸立着一只白褐色的巨鹰,在他们驶近的时候用疯狂的眼睛低头凝视着他们。然后,它扬起翅膀,缓慢地而有力地盘旋着向高空飞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影子意识到,在死者之家的这段时间只是一次短暂的休憩。不过现在,那段时间已经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