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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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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向你坦白所有的秘密

但对于过去,我撒了谎

请让我上床,沉睡到永远吧

——汤姆&12539;维茨《跳到疼痛的探戈》 [30]

来到湖畔镇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被黑暗与污秽所包围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的事,在大海对岸的另一片土地上、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孩子短暂的一生中,他从未见过日出的景象,看到的只有光线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能听到外面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但他无法理解话语的意义,正如他无法理解猫头鹰的号叫声和狗的吠叫声一样。他记得,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记得,许久之前的某一晚,一个大人悄悄地走进来。她没有打他,也没有喂东西给他,只是把他抱在胸前,温柔地拥抱着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还发出低低哼唱的声音。一滴滴热乎乎的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落在他身上。他被吓坏了,害怕得大声哭叫。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离开小屋,在身后锁上门。

可他还记得那一刻,而且极为珍惜,正如他记得卷心菜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味道、苹果的松脆可口,还有烤鱼香喷喷的油脂带来的快乐。

而现在,他看到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无数面孔,这是他第一次被人从小屋中带出来,也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小屋,所有人都在凝视着他。哦,原来人类就是这样的长相。他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面孔。对他来说,这一刻,一切事物都如此新鲜、如此奇异。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们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拉他来到两堆篝火之间、那个人等着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举起,人群发出欢呼声。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也开始笑起来,和他们一起大笑,因为他感到高兴和自由。

然后,刀刃猛地砍了下来。

影子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冷又饿,置身于一套玻璃窗内层结满一层冰霜的公寓里。他猜那层冰肯定是他呼出来的水汽凝结的。起床时,他庆幸自己昨晚没有脱衣服。他经过窗边,用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积满了冰,接着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想自己昨晚的梦,但除了痛苦和黑暗外,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想如果没记错路的话,他应该可以穿过湖北面的那座桥走到镇中心去。他穿上薄夹克外套,想起了自己许下的诺言,要给自己买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开公寓房门,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突如其来的酷寒让他连呼吸都暂停了。他吸一口气,感觉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被冻得硬邦邦的。站在门廊平台,他可以欣赏到整个湖景,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白色冰冻湖面,湖岸边点缀着不规则的灰色块。

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多冷。寒流的确过来了,千真万确。现在可能在零度以下,徒步行走绝对不会令人愉快。不过,他认为走到镇中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赫因泽曼恩昨晚是怎么说的?走路只要十分钟?影子身材高大,腿脚也长,轻轻松松就可以走过去。再说,步行还可以让自己暖和起来。

于是,他出发朝着南边,也就是桥的方向前进。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咳嗽起来,一开始是干涩的轻咳,因为令人痛苦的冷空气钻进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脸还有嘴唇也冻得生痛,脚也一样。他把没戴手套的双手深深插进外套口袋里,合拢手指,握紧拳头,好暖和一点。他想起洛基&12539;莱斯密斯给他讲过的明尼苏达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个他记得特别清楚。那故事说的是在极其寒冷的一天,一个猎人被熊赶到树上,结果下不来了,于是他拉开裤子,撒了一泡黄色的尿,结果尿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已经冻成冰柱,然后他就顺着冻得比石头还要结实的尿冰柱,从树上滑了下来,重获自由。回忆起这个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连笑容都显得干巴巴的,接着又是一阵干涩痛苦的咳嗽。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阵,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公寓楼和他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短很多。

他这才发现,徒步进城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是他离开公寓已经三四分钟了,都能看到湖面上的桥了。到底是继续走下去,还是掉头回家呢(回去之后又能怎样呢?用没信号的电话叫出租车过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公寓里可没有任何食物)?

他只好继续走下去,同时把对气温的预估更降低一些。现在是零下十度?零下二十度?或许是零下四十度?其实摄氏度和华氏度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温度计上的指示点罢了。也许天气并没有那么冷,只是北风寒冷刺骨,而且现在风更加猛烈了,持续不断地刮着。从北极而来的寒风越过加拿大,从湖面上凶猛地刮过来。

他有些嫉妒地回忆起从黑火车上拿走的那几片装填化学物的暖宝宝,真希望现在手上有它们。

他估计自己又走了十分钟,可桥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他实在太冷了,冷得甚至无法打战,连眼睛也冻得生疼。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寒冷,简直是科幻小说中才存在的寒冷!这一切肯定发生在水星的背阴面,也可能是发生在岩石林立的冥王星上,在那里,太阳只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在黑暗的夜空中发出一点点微弱光芒。

偶尔从他身边经过的车子,看起来都是如此不真实,好像太空飞船一样,是用金属和玻璃制造的小小的冰冻盒子,里面居住着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脑中回响起一首歌,那是他妈妈喜欢的一首老歌,叫作《冬日仙境》。他紧闭嘴巴哼着调子,随着旋律节拍继续迈步走着。

他的脚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单薄的棉袜,开始担心自己会得冻疮。

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次徒步出行不仅仅是愚蠢,而是“老天,我惹了大麻烦!”的那种真正的愚蠢至极。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就像是渔网或蕾丝,冷风可以直接穿透他,冻僵他的骨头和骨髓,冻僵眼睫毛,冻僵胯下最温暖的地方,让睾丸都冷得缩回到骨盆内腔里。

继续走,他鼓励自己说,继续走,等我回家之后,就可以停下来好好享受了。他脑中又开始回荡起一首披头士的歌曲,他调整步伐跟上音乐的节拍。可当他随着音乐哼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哼唱的居然是《救命!》。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桥边了,之后,他还要过桥,然后再走十分钟,才能到达位于湖南边的商业区——也许需要的时间还会更长一些&8943;&8943;

一辆黑色的车子从他身边经过,减慢速度,排气管里冒出来的烟变成了一股白色浓雾。车子就在他身边停下来。一扇车窗摇下,水蒸气从车里面冒出来,和汽车排气管的烟雾混合在一起,仿佛围绕车身的巨龙的吐息。“你没事吧?”坐在车内的警官问。

影子首先的直觉反应就是应该说:“是的,一切都好,谢谢长官。这里什么事都没有。请继续开车吧,没有问题。”可惜太迟了,他已经开口说话:“我想我快要冻死了。我准备走到湖畔镇去买食物和衣服,可我对路程的估计看来大错特错了。”——其实,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自己说那些话,结果说出的只有“冻——冻死”和牙齿打颤的声音,然后,他又补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

警官打开车子后门,对他说:“你进来坐一会儿,暖和一下,怎么样?”影子感激不尽地爬进车里,坐在后座上,摩擦着自己的双手,希望手指头不会得冻疮。警官坐回驾驶座位,影子透过车内隔离用的铁格子观察着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忆起上次坐在警车后座的情形,也不要去注意后座上没有从里面开门的门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让双手恢复知觉上。进入温暖的车内,他的脸在痛,冻得红肿的手指在痛,连脚趾也痛了起来。影子觉得疼痛是个好征兆。

警官启动了汽车。“原谅我实话实说,”他没有回头看影子,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些,“你这么做实在太蠢了。你没有听天气预报吗?今天这里降温到零下三十度。只有老天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许零下六十度、零下七十度。你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都敢跑出来,看来真的不在乎撞上寒流啊。”

“谢谢。”影子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停车帮我。非常非常感谢。”

“今天早上,一个住在莱茵兰德的女人穿着睡袍和拖鞋出来喂鸟,结果被冻僵了,真的是被冻僵在路边,现在危重病房里躺着呢。今天早晨收音机里说的。对了,你是新来的?”虽然是提问,但这个人显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长途巴士过来的。本来计划今天先买些暖和的衣服、食物,再买一辆车。没想到突然变得这么冷。”

“没错。”警官跟着说,“连我也吃了一惊。看来,不用担心全球气候变暖的问题了。对了,我是查德&12539;穆里根,湖畔镇的警长。”

“迈克&12539;安塞尔。”

“嗨,迈克,觉得好点了吗?”

“暖和多了。”

“想让我先带你去哪里?”

影子把双手放在暖气出风口上取暖,手指火辣辣的痛,他只好把手移开,让它慢慢恢复正常。“你能把我在镇中心放下来吗?”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只要不让我开车去帮你抢银行,载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没问题。你就理解为这个镇子特别殷勤好客好了。”

“那你建议我们先从哪里开始?”

“你昨晚才来的?”

“是啊。”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

“太好了,看来我知道哪里是最好的开始了。”穆里根说。

他们现在已经驶过桥面,进入镇子西北角。“这里是主街,”穆里根介绍说,“而这里,”他穿过主街转右,“是镇中心广场。”

即使在冬天,镇中心广场都让人印象深刻,影子知道,到了夏天,这里肯定更加美丽:它将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广场,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开放,深红色的、彩虹色的。还有角落里那一小片桦树林,将变成绿色枝叶与银色树干搭建的天然凉亭。但是现在,这里没有任何色彩,只有漂亮的轮廓,仿佛是个空壳。喷泉也在冬季关闭了,褐色石头建筑的城市议会厅覆盖着皑皑白雪。

“&8943;&8943;而这里,”穆里根结束了游览,把车停在广场西边一栋有高大玻璃前门的旧建筑旁,“就是玛贝尔餐厅。”

他下了车,为影子打开后门。两个人低着头顶着寒风,快速冲过人行道,冲进一间温暖的房间,里面充满了新出炉的面包、馅饼、汤和烤肉的香味。

餐厅里几乎是空的,穆里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影子坐在他对面。他怀疑穆里根这样做是为了摸清楚镇上陌生人的底细。可事实又一次证明他猜测错了,这位警长的性格确实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友好、乐于助人、性格和善。

一个女人急匆匆来到他们桌前,她不应该算是肥胖,而是身材壮硕,年约六十多岁,头发已经变成了青铜色。

“你好,查德。”她打招呼说,“想好到底该吃什么之前,你可以先来一杯热巧克力。”她递给他们两本塑封的菜单。

“行,不过别加奶油。”他同意说。“玛贝尔太了解我了,”他转头对影子说,“你挑什么,伙计?”

“热巧克力似乎不错,”影子说,“我很高兴上面能加些奶油。”

“很好。”玛贝尔说,“亲爱的,不过,你的饮食习惯有些危险。你不打算介绍一下吗,查德?这位年轻人是新来的警官?”

“不是。”查德&12539;穆里根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闪亮的白色牙齿,“这位是迈克&12539;安塞尔。他昨天晚上才来到湖畔镇。请原谅。”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房间后面,进了挂着指示犬图案的男厕所门,旁边的女厕所挂着赛特犬的图案。

“原来住在北山路公寓里的人就是你,那里是老佩尔森的房子。哦,对,”她高兴地说着,“我知道你是谁了。赫因泽曼恩今天早晨来吃馅饼时说过,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们两个都只要热巧克力,还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单?”

“我要吃早餐。”影子说,“有什么推荐?”

“所有东西都好吃。”玛贝尔自豪地说,“都是我亲手做的。最好吃的是馅饼。这是你在‘优皮’的东南地区能吃到的最好吃的馅饼。热烘烘的,里面全是馅料,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

影子不知道她说的馅饼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说没问题就吃那个了。很快,玛贝尔端出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对折起来的派,下半截用餐巾纸包着。影子垫着餐巾纸拿起来,吹了吹热气才咬下去一口:这玩意很热,里面塞满了肉馅、土豆、胡萝卜和洋葱。“这是我头一次吃馅饼,”他夸赞说,“味道真不错。”

“这是‘优皮’的特产。”她告诉他说,“一般情况下,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镇才能吃到,英国康沃尔郡的人来铁矿上工作时,才把这道菜带过来的。”

“优皮?”

“半岛的上部,我们简称‘优皮’ [31] ,是位于密歇根州东北部的一个小地方。”

警长从洗手间回来。他端起热巧克力,啧啧地喝起来。“玛贝尔,”他说,“你是不是逼着这个年轻人吃你做的馅饼了?”

“很好吃。”影子说。这是实话,热馅饼里的馅料实在美味可口。

“它们会让你长出啤酒肚的。”查德&12539;穆里根说着拍拍自己的肚子,“我警告过你了。好了,你需要一辆车?”脱下皮大衣后,他露出真正的身材,原来他是一个挺着圆滚滚的苹果一样的大啤酒肚的瘦高个。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但是精明能干,更像是工程师,而不是警察。

影子点点头,嘴里还塞满了馅饼。

“很好,我刚才打了几个电话。贾斯廷&12539;利伯兹正在卖他的吉普车,开价四千美元,可以分三期付款。冈瑟一家要出售他们家的丰田四驱车,八个月都没有卖出去,那车难看得要死,不过估计现在他们宁愿倒贴钱给你,只要你能把它从他们家车道上开走。如果你不介意车子难看的话,这笔买卖应该不错。我在洗手间里给湖畔镇房地产所的蜜西&12539;冈瑟打了电话,留了言,可惜她不在办公室里,估计是去谢里拉的发廊做头发去了。”

影子吃完了馅饼,真是美味,而且一下子就饱了。“粘在你的肚子里,”他妈妈过去常常这样形容这类食物,“吃了就让你长肉。”

“这么办,”警长查德&12539;穆里根说着,把嘴巴上的热巧克力泡沫抹掉,“我看我们先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停下,让你买些真正暖和的过冬衣服,然后再扫荡一番丹维美食店,让你塞满你家的食品柜,接着我把你载到湖畔镇房地产所。如果你能首期付一千美元买车的话,蜜西&12539;冈瑟他们准会很高兴;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每月付五百美元,连续付四个月。我告诉过你,那辆车很难看。不过,如果孩子们没有把它漆成紫色的话,那可是辆价值一万美元的好车,而且性能绝对可靠。像这样寒冷的冬季,你需要那样的车。”

“你真是个大好人。”影子感激地说,“不过,你总是这样到处帮助新来的人,不需要出去抓罪犯吗?当然,我不是在抱怨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玛贝尔咯咯笑起来。“我们大家总是这么说他。”她说。

穆里根耸耸肩。“这镇子治安很好。”他简单地说,“没有太多的麻烦。当然,总能抓到某些车速超过规定的家伙,那也不错,交通罚款可以支付我的工资。周五周六晚上,你会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还有女人打老公的,相信我,绝对是真的,男人和女人揪打在一起。我还在格林湾的军队里服役时就学到了,在大城市里,宁可去打劫银行,也不要去掺和别人家务事。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有人把自己钥匙锁在车里面的时候,他们就叫我来帮忙。还有管管乱叫的狗。每年都会逮住几个在露天看台后面的杂草堆里抽大麻的高中孩子。最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宗案子,就是丹&12539;施瓦兹喝醉后开枪射击自己的拖车,然后坐着他的轮椅沿着主街冲下去,手里挥舞着他那把该死的霰弹猎枪,叫喊着谁敢挡住他的道他就冲谁开枪,当然没有人去阻拦他,他就这样一路冲上州际公路。我猜他可能想跑去华盛顿刺杀总统吧。每次想到丹坐着他的轮椅在州际公路上猛冲,轮椅后面还贴着那张‘我家的不良少年搞了你家的荣誉学生’的保险杠贴纸时,我就忍不住大笑。你还记得吧,玛贝尔?”

她点点头,噘起嘴唇。看起来她一点也不像穆里根那样,觉得这件事情很可笑。

“你是怎么处理的?”影子问。

“我和他谈了谈。他把霰弹枪交给我,然后在拘留所里睡了一个醒酒觉。丹不是坏人,他只是喝醉了有点发疯。”

影子买单付了自己的早餐钱,然后不顾查德&12539;穆里根的推辞,付了两杯巧克力的钱。

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是位于镇子南边的一家仓库式建筑,销售从拖拉机到玩具的各种物品(现在还是圣诞节假期,所以那些圣诞玩具依然在销售)。商店里挤满了圣诞节后的购物者,影子认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较年轻的女孩,她正跟在她父母后面没精打采地走着。他冲着她挥挥手,她犹豫一下,露出戴着蓝色牙套的微笑。影子漫不经心地想,十年后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到那时,她会和站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后面的女孩一样漂亮。收款的女孩拿着一只咔咔作响的手持激光扫描器,扫描他购买物品上的条形码。影子毫不怀疑,就算有人开过来一辆拖拉机,她也照样用它扫描价格。

“十套长内衣裤?”收款女孩好奇地问,“你准备囤货吗?”她长得非常漂亮,像电影小明星。

影子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十四岁的少年,舌头打结,傻傻地说不出话来。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扫描保暖靴、手套、毛衣,还有羽绒外套的价格。

穆里根警长站在旁边看热闹,他不想在这里测试星期三给他的信用卡,所以全部用现金付款。然后,他提着购物袋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已经全部换上了新买的衣服。

“看起来挺不错的,大块头。”穆里根说。

“至少很暖和。”影子说。他们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寒风吹在脸上依然很冷,但身体其他部位都很暖和。在穆里根的坚持下,他把购物袋放在车子后座,然后坐在警长旁边的座位上。

“对了,你做什么工作,安塞尔先生?”警长问,“像你这样的大高个儿可不常见。你是做哪一行的?会在湖畔镇工作吗?”

影子的心猛烈跳动起来,但他的声音依然很沉着。“我为我叔叔工作。他是做买卖的,全国都有他的生意,我只是帮他干点儿力气活儿。”

“他给你的薪水高吗?”

“我们是一家人。他知道我不会骗他的,我还可以顺便学习一点做生意的技巧。等我学会之后,我想自己独立做生意。”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些话,充满确信无疑的语气,流利得像一条蛇。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对迈克&12539;安塞尔这个人了如指掌,他很喜欢迈克&12539;安塞尔。迈克&12539;安塞尔没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烦:迈克&12539;安塞尔没有结过婚;迈克&12539;安塞尔从来没有在火车车厢里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审问拷打过;电视机也不会对迈克&12539;安塞尔说话(“想看看露西的双乳吗?”他脑中有个声音在问);迈克&12539;安塞尔从来不会做噩梦,或者相信一场神秘风暴即将来临。

他在丹维美食店里把购物篮装得满满的,那是他在加油站停车场里就梦想做的——牛奶、鸡蛋、面包、苹果、奶酪、饼干。以后有时间的话,他会来一次真正的大采购。影子在店内四处挑选食品时,查德&12539;穆里根就和周围的人打招呼,把影子介绍给他们认识。“这位是迈克&12539;安塞尔,他现在住在老佩尔森的那套空公寓里。”影子无法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最后只好放弃,只是和大家微笑着握手。在热烘烘的店内穿着保暖服不大舒服,他出了一身汗。

查德&12539;穆里根开车送影子去湖畔镇房地产所。蜜西&12539;冈瑟的头发显然刚刚做过,还上了发胶。根本不需要介绍,她就知道迈克&12539;安塞尔是谁。哎呀,那个和蔼的伯森先生,他的叔叔爱默生,多么和蔼可爱的一个人呀,他大概是六周前来过这里,不,是八周前,租下了老佩尔森的公寓,那儿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死?哎呀,亲爱的,等到春天来临再看吧。附近有很多湖泊一到夏天里面就长满绿色水藻,喝了湖水会拉肚子。但是我们的湖,我们实在很幸运,直到7月4日,你都可以直接喝湖水。还有,伯顿先生一次性提前支付了六个月的房租。说到那辆丰田四驱车,她简直不敢相信查德&12539;穆里根还记得这件事情,是的,她很高兴能处理掉这辆车子。说实话,她都不抱希望了,准备把车捐给赫因泽曼恩当作今年的破冰车,抵消点税款也好。那辆车子不该作破冰车的,绝对不该,那是她儿子去绿湾上学前开的车子,是的,有一天他突然把它漆成紫色,哈哈,她希望迈克&12539;安塞尔会喜欢紫色,她必须要预先告诉他这一点,如果他不想要的话,她也不会怪他的&8943;&8943;

穆里根警长在她滔滔不绝的废话进行到一半时起身告辞。“看来他们要我回警察局去。很高兴认识你,迈克。”他把放在他车子后座上的购物袋,转放到蜜西&12539;冈瑟的客货两用车上。

蜜西开车带影子回她的住所,他看到了停在车道上的那辆旧越野车。积雪覆盖了半个车身,白得耀眼,但没有被雪覆盖到的地方露出车身诡异难看的紫色,只有吸毒后神志恍惚、而且经常恍惚的人,才会觉得那种紫色好看。

难看归难看,车子一拧钥匙就成功发动。暖气也能用,但是发动机转了十分钟,暖气开到最大挡,车内温度才开始从无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为普通的寒冷。趁着暖气工作的时候,蜜西&12539;冈瑟请影子进厨房——她抱歉说家里乱糟糟的,圣诞节后,家里小的那几个孩子总是乱扔玩具,而她也没时间去收拾。他介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鸡晚餐?去年他们烤了一只鹅,但是今年只烤了一只老火鸡。那好,那就只喝咖啡,这样就不用麻烦刷锅了——影子从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个巨大的红色玩具车,这才坐下。蜜西&12539;冈瑟问他见没见到邻居,影子说还没有机会见到。

煮咖啡的时候,他又获知不少情报:他住的那栋公寓楼里还住有另外四个人。过去佩尔森还在的时候,佩尔森一家住在楼下,把楼上的两套公寓租出去。现在,他们住过的楼下房间也租给一对年轻人,霍兹先生和尼曼先生,他们实际上是一对儿。当她说“一对儿”的时候,她说安塞尔先生,老天,我们这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比森林里树的种类还要多。不过,像他们那样的人大多数住在麦迪逊市或者双子城。但是说实话,这里的人对他们倒也不会有什么看法。他们冬天住在基维斯特市,四月份才回来,到时候他就能遇见他们了。湖畔镇是个好镇子。安塞尔先生的隔壁住着玛格丽特&12539;奥尔森和她的小儿子,那是个长相甜美的女人,真的很甜美。尽管她生活得很不如意,可还是个像甜品派一样甜美的可人儿。她为《湖畔镇新闻报》工作。那份报纸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那种报纸,但是却敢讲真话,蜜西&12539;冈瑟认为可能这就是本地人都喜欢这份报纸的原因。

她一边说一边为他倒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尔先生能看到这个镇子的夏天或者是晚春,到时候丁香花、苹果花、樱花全部都开了,她认为没有什么比这里更美丽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了。

影子付给她五百美元押金,钻进新买的车,倒车离开她家前院,开到外面的车道上。蜜西&12539;冈瑟突然追出来,敲敲前窗玻璃。“这个给你。”她说,“我差点忘记了。”她递给他一个浅黄色的信封。“闹着玩的玩意儿。我们几年前印刷的,你不用现在就拆开看。”

他道谢之后就驾车离开,小心翼翼地开回镇子。他选择那条靠近湖边的路走,希望自己能看到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湖景。毫无疑问,到时候景色一定异常美丽。

只用十分钟,他就到家了。

他把车停在外面街上,沿着公寓楼外面的楼梯走进他那间冰冷的公寓。他打开购物袋,把食物分别放进食品柜和冰箱内,然后打开蜜西&12539;冈瑟给他的那个大信封。

里面装着一本护照,蓝色压膜封面,上面宣布迈克&12539;安塞尔(他的名字是蜜西&12539;冈瑟用端正的手写体书写的)是湖畔镇居民,护照下一页是一张全镇地图,剩余的几页全部是当地各个商店的折扣券。

“我想我可能会喜欢上这里。”影子对自己说出声来。他看看结冰窗户外的冰封湖面。“不过要等天气先暖和起来再说。”

下午两点左右,前门突然砰地响了一下。此时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练习“消失戏法”,把硬币从一只手偷换到另一只手,而不被人发现。他的手太冷太笨拙,硬币总是掉在桌面上。敲门声又让硬币掉了下来。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那一刻,他吓得目瞪口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戴着一副遮住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是电视上银行抢劫犯经常戴的那种,廉价电影里面的连环杀人狂吓唬受害者时戴的也是那种面罩。那人的上半张脸扣着一顶黑色的编织帽。

不过,那人比影子要瘦小很多,显然也没有带任何武器,而且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格子花呢外套,连环杀人狂一般是绝对不会穿那种衣服的。

“呜赫赫呵呵恩。”来访者说。

“什么?”

来人一把摘下面罩,露出的是赫因泽曼恩那张快乐的老脸。“我说的是‘我是赫因泽曼恩’。知道吗,我都不记得这些面罩流行之前我们是怎么吓唬别人的了。好了,我想起来了。我们用厚编织帽子遮住整张脸,然后再裹上围巾,这样就没有人能认出你了。他们现在流行的新玩意儿,我觉得简直是奇迹。虽然老了,但是我绝对不会抱怨新鲜事物,绝对不会。”

结束自己的一番感慨后,他猛地塞给影子一个篮子,里面堆满了当地产的奶酪、瓶瓶罐罐,还有几根意大利小腊肠,标明是用当地的鹿肉做成的夏季腊肠。他走进房间。“圣诞节后快乐。”他说着,耳朵、鼻子还有脸颊都红彤彤的,戴不戴面具似乎都一样。“我听说你已经吃下一整个玛贝尔的馅饼了,所以就给你带些其他东西来。”

“你真是太热心了。”影子说。

“我才不是热心呢,只是打算下个星期向你推销抽奖彩票。是商会搞的活动,而我是商会的负责人。去年我们筹集了大约一万七千美元,都捐赠给湖畔镇医院的儿童病房了。”

“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买呢?”

“等到破冰车推到冰面上才卖彩票。”赫因泽曼恩说着,望了一眼窗外的湖面,“外面够冷的了。昨晚气温一定降了有五十度。”

“温度降得实在太快了。”影子说。

“过去我们经常祈祷,盼着这样寒冷的日子,”赫因泽曼恩说,“是我爸爸告诉我的。定居的移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先来的是农夫和伐木工,不久之后矿工也来了,尽管这个县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采矿业,因为有足够的铁矿&8943;&8943;”

“你们会祈祷这种冷日子?”影子忍不住打断他。

“哎呀,是呀。在过去,那可是定居者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这里没有足够的食物,无法养活每一个人。当然了,在过去,你不可能跑去丹维美食店买来一堆好吃的,塞满你的手推车。没那么简单。所以我祖父不得不想尽办法。等到像这样寒冷的日子,他就会带着我祖母还有他的孩子们出门,也就是我叔叔、姑姑和我爸(他是最小的孩子),还有打扫服侍的女孩,以及一个雇工。他把他们带到小溪边,给他们每人喝一点朗姆酒和药草(药方是从他原来的那个国家带来的)。然后,他用溪水淋透他们全身。不用说,几秒钟之内,他们全被冻僵了,像冰棒一样冻得硬邦邦的,全身发青。他把他们拖到一个预先挖好的坑里,里面铺满稻草,他把他们堆在坑里,一个挨着一个,像往坑里堆木头一样。他把稻草堆在他们身边,最后,用一块两米宽四米长的木板把坑盖上,防止野兽跑进去——过去这附近有狼啦、熊啦,很多现在再也看不到的野兽。不过,没有威斯康星怪兽 [32] ,那怪兽只是一个传说故事,我可不想让你上当受骗——他用两米宽四米长的木板把坑盖上。接下来的大雪会把洞口完全覆盖住,所以他还得在地上插一根旗子做标志,好让自己知道坑的具体位置。

“然后,我祖父就可以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过冬了,不用再担心食品短缺和燃料够不够的问题。快到春天的时候,他就到插着旗子的地方,挖出雪,移开木板,把他们一个一个搬回家,把全家人放在火炉前解冻。没有人抱怨,除了那个雇工。因为我祖父有一年没有把木板盖严实,害得他半只耳朵被一窝老鼠啃掉了。当然啦,过去的冬天是真真正正的冬天,这个办法才管用。但是现在这种半瓶醋的冬天,根本不够冷。”

“不够冷?”影子问。他正在扮演性格直率的人,老头子的故事让他听得很开心。

“自从1949年之后,再也没有像样的冬天了。你可能太小,不记得那年冬天了。那才算真正的冬天呢。对了,我看见你买了一辆车。”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我从来没喜欢过冈瑟家的男孩。我在树林里的溪流中放养鲑鱼,就在我家土地的后面,好了,我承认那里是属于镇上的地产,不过我在溪流中砌了石头,围出来几个鲑鱼喜欢待在里面的小池塘。我还抓到几条相当漂亮的鲑鱼——其中一条至少有三十英寸长。那个冈瑟家的小混蛋,他把围住鲑鱼池塘的石头全都踢开了,还威胁说要告发我。现在他在绿湾上学,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正的话,那么他就应该当一个冬季出逃者,离开镇子,滚去别的地方。但是没有,他就像沾在羊毛内衣上的苍耳,沾在这个镇子上不肯离开。”他自作主张地把装满欢迎礼物的篮子放在厨房餐台上,“这是凯瑟琳&12539;鲍德美克做的山楂果冻,她每年送我一罐作圣诞节礼物,送的年份恐怕比你的年纪都要大,但不幸的是,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一罐。它们全都堆在我的地下室里,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罐吧。也许我应该打开一罐,然后发现自己居然喜欢这玩意儿。我先说到这儿,这罐给你,希望你喜欢。”

影子把果冻和赫因泽曼恩带来的其他礼物都塞进冰箱里。“这是什么?”他举起一个没有标签的长玻璃瓶,里面装满绿色的像奶油一样的东西。

“橄榄油。天气太冷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别担心,用来做菜很好。”

“好吧。对了,什么是冬季出逃者?”

“唔,”老人把羊毛帽推高到耳朵上面,用粉红色的食指挠挠自己的太阳穴,“哎呀,这个可不是湖畔镇独有的——我们这里是个好镇子,比其他大部分的镇子都要好,可我们还称不上完美无缺。有些冬天,天气太冷,连门都出不了,雪干得都团不起雪球来。这个时候,有些孩子会突然脑子发疯&8943;&8943;”

“他们离家出走?”

老人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都怪电视,总是给孩子们看那些他们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什么《家族风云》啦、《豪门恩怨》啦、《比佛利山庄》啦、《夏威夷特警》啦,都是些无聊的玩意儿。1983年秋天以后,我就没有看过电视了,只在电视柜里放了一台黑白电视,方便从镇子外面来的亲戚住在我这里时看比赛什么的。”

“你要喝些什么,赫因泽曼恩?”

“不要咖啡。那玩意儿让我头痛。只要水就好了。”赫因泽曼恩摇摇头,感叹说,“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就是贫穷。没有贫穷的问题,我们就不会有经济萧条,也不会为人&8943;&8943;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就是像蟑螂一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阴险?”

“对了,为人阴险。伐木业完蛋了,采矿业也完蛋了,旅游者们不会去到比戴尔市更远的地方,除了几个猎人和一些到湖边露营的孩子们——那些人也不会在镇上花钱消费的。”

“不过,湖畔镇看起来还是很繁荣的。”

老人的蓝眼睛眨了眨。“相信我,这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他说,“非常艰巨的工作。可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所有住在这里的人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家很穷。问问我那时候到底有多穷。”

影子一本正经地问他:“当你还是孩子时,你家到底有多贫穷,赫因泽曼恩先生?”

“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可以了,迈克。我们那时候太穷了,都没钱生火取暖。到了除夕夜,我爸就吸一根薄荷卷烟,而我们几个孩子就围着他,伸出双手,靠烟头的火光取暖。”

影子嘿嘿笑了几声。赫因泽曼恩戴上滑雪面罩,穿上厚重的格子花呢外套,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最后,戴上厚手套。“如果你在这里待着无聊,可以去我的店里找我聊天。我给你看我收藏的手工做的钓鱼假饵,让你厌烦到,觉得回家简直就是一种解脱。”他的声音在面罩底下显得很闷,但还可以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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