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我会去的。”影子笑着说,“泰茜怎么样了?”
“正在冬眠呢。到了春天,就会出来遛弯了。保重,安塞尔先生。”他离开了,在身后关上门。
公寓里显得更冷了。
影子穿上外套和手套,套上靴子。他现在几乎无法看清窗外的景色,因为玻璃里面结了一层冰,把外面的湖景模糊成一幅抽象画。
他的呼吸甚至在室内都形成白雾。
他出了公寓,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敲敲旁边邻居家的门。他听到里面一个女人冲着某人吼叫的声音,叫他看在老天份上关掉电视机。他想被吼的肯定是小孩,因为成年人是不会冲着另一个成年人那样吼叫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女人一脸警惕地瞪着他。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神情有些疲倦。
“什么事?”
“你好,太太。我是迈克&12539;安塞尔,是你隔壁的邻居。”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什么事?”
“太太,我公寓里实在太冷了。暖气只有一点点,房间根本暖和不起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唇边漾起一丝微笑。“进来吧。如果你不进来的话,这个房间也没有暖气了。”
他走进她的公寓。地板上到处丢着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墙角是一小堆撕开的圣诞节礼物的包装纸。一个小男孩坐在距离电视机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上面正播放着迪士尼的动画片《大力神海格立斯》,屏幕上一个卡通的半羊半人神正跺着脚叫喊着。影子转身背对着电视机。
“好了。”她说,“你应该这么办。首先把窗户缝封上,你可以在赫因的店里买到这东西,有点像封箱胶带,但是用来封窗户用的。把它贴在窗户上,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用吹风机把它吹干,它可以维持一整个冬天,防止暖气从窗户缝里流出去。然后,你买一两个电加热器,这房子的暖气系统太老了,对付不了真正寒冷的天气。之后,你就可以高高兴兴地轻松过冬了。”说完她伸出手来,“我是玛格丽特&12539;奥尔森。”
“很高兴认识你。”影子说着,摘下手套和她握手,“你知道,太太,我一直认为姓奥尔森的人都是一头金发。”
“我的前夫是金发。金发,粉红皮肤,哪怕用枪威逼也晒不黑。”
“蜜西&12539;冈瑟告诉我,你为本地的报纸写东西。”
“蜜西&12539;冈瑟那个大嘴巴,什么事情都说。我看有蜜西&12539;冈瑟在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本地报纸。”她点点头,“是的。我有时会写些新闻报道,不过大部分新闻稿由我的编辑主笔负责。我负责写本地的自然版、园艺版、每周日的评论版,还有‘社区新闻’版,讲的都是些让人昏昏欲睡的无聊琐事,比如方圆十五英里内,谁和谁一起吃饭了。等等,后一个谁应该是宾语吗?”
“是的,”影子没管住自己的舌头,“是宾语。”
她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影子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来过这里。
不对,她只是让我联想到某人。
“总之,这就是让你房间暖和起来的办法。”她说。
“谢谢。”影子说,“等我房间暖和起来后,请你和你的小儿子过来做客。”
“他叫里昂。”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对不起,我忘记&8943;&8943;”
“安塞尔。”影子说,“迈克&12539;安塞尔。”
“安塞尔这个姓是来自哪个国家的?”她问。
影子对此一无所知。“说起我的名字,”他说,“恐怕我对自己的家族历史一向没什么兴趣。”
“也许是源自挪威的姓氏?”她问。
“我们没有那边的亲属。”他说着,突然想起了爱默生&12539;伯森叔叔,于是又加上一句,“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星期三先生上门找他的时候,影子已经用透明塑胶带封死了窗户缝隙,客厅里摆着一台电暖气,卧室里面还有一台。现在室内温度已经很舒适了。
“见鬼,你开的那辆紫色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星期三劈头就问。
“哦,”影子说,“因为你开走了我那辆白色的鬼东西。顺便问一下,它现在在哪里?”
“我把它在德卢斯市卖掉了,”星期三说,“事事要小心谨慎嘛。别担心,事情办完后,卖车钱会还给你的。”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影子问,“我是说,让我待在湖畔镇,而不是出去办事?”
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笑容,那笑容让影子想要揍他一顿。“你住在这里,因为这里是他们最不可能找到你的地方。待在这里,你才安全。”
“说到‘他们’,你指的是邪恶特工们?”
“说得没错。岩上之屋恐怕现在不能作为联络地点了。有点儿棘手,不过我们还能应付过去。至于现在,还是我们跺着脚摇旗呐喊、四处闲逛的筹备阶段,等着正式演出的开幕——可能会比我们原来预期的晚一点,我估计他们会按兵不动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为什么非得等到春天?”
“虽然他们喜欢胡扯什么毫微秒、虚拟现实、范式转移之类的玩意儿,但他们还是得居住在这个星球上,受制于季节循环的自然规律。现在这几个月是死寂的季节,即使取得胜利,也是死寂的胜利。”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影子说。其实他说的并不完全是事实,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但他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
“今年冬天会很冷。你和我必须明智地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我们可以召集军队,选定战场。”
“好吧。”影子说。他知道星期三说的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战争即将来临。不,不对,战争其实早已开始,即将来临的只是决战。“疯子斯维尼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他其实在为你工作。他死前告诉我的。”
“我会雇佣一个连酒吧斗殴都应付不了的家伙吗?不过别担心,你已经用至少一整打的事件赢得了我的信任。去过拉斯维加斯吗?”
“内华达州的那个拉斯维加斯?”
“就是那个。”
“没去过。”
“今天晚上晚些时候,我们从麦迪逊市飞去那里,搭乘一位绅士开的红眼航班,是专门提供给大赌客的包机。我说服他们相信我们俩也有资格坐进那架包机。”
“你难道就戒不掉张嘴就撒谎的毛病吗?”影子语气平和地说,还带着几分好奇。
“只是一点小毛病罢了。再说我这次并没撒谎,我们要玩的是赌注最高的游戏。路上不堵车,一两个小时就能赶到麦迪逊市。好了,锁上房门,关上暖气。不在家时,暖气烧掉你的房子就糟糕了。”
“我们去拉斯维加斯见谁?”
星期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
影子关掉暖气,收拾几件衣服装进行李包中,然后回到星期三身边。“你看,我觉得自己有点蠢。我知道你刚刚告诉我要去见谁了,可我一转眼就忘了。不知道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个名字从我记忆里消失了。再说一遍那个人是谁?”
星期三又告诉他一次。
这一次,影子只差一点就要记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记忆的边缘上。星期三告诉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再集中一些就好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
“谁来开车?”他问星期三。
“当然是你。”星期三说。他们走出房子,在木头台阶下面,冰冻的人行道旁,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林肯房车。
影子发动车子。
一走进赌场,人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包围。除非这个人铁石心肠、没心没肺、没有头脑、完全缺乏对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绝这些诱惑。听吧:银闪闪的硬币像被机关枪扫射一样喷射出来,滚落在老虎机的托盘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老虎机的字母组合不停变幻,发出塞壬女妖一样充满诱惑的叮当声、喧闹声,在巨大的大厅内汇成一曲合唱,并慢慢减弱为舒服的背景声。此时,赌客走到牌桌前,远处传来赌场特有的噪音,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赌客,让他血脉亢奋。
赌场里有一个秘密,一个他们一直拥有、保护和引以为豪的秘密,是所有秘密中最神圣的秘密。毕竟,大多数人赌博都不会赢钱,尽管他们在广告上卖力宣传和贩卖赢钱的美梦。“赢钱”不过是他们最容易制造的谎言,让赌客可以自欺欺人,诱惑他们跨进这个庞大的、永远开放的、来者不拒的大门。
赌场的这个秘密就是:人们赌博是为了输钱。他们来到赌场,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感到自己活着,他们在玩轮盘赌和扑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筹码和老虎机中迷失自己。他们想要知道自己重要。赌客们会吹嘘他们赢钱那一晚的奇迹,吹嘘他们从赌场赚到钱的传奇故事,但他们失去了另外一样财宝,秘密的财宝,那就是——时间。这是一种献祭,无数献祭中的一种。
进入赌场的钱仿佛是一条永不停止奔流的绿色和银色的河流,从一只手流到另一只手,从赌客流到赌桌上的庄家、经过收银台、赌场经理和警卫,最后流到赌场里最神圣、最秘密的圣地——结算室。在这里,在赌场的结算室里,绿色的钞票被分类、分堆,然后进行标记。在这里,空间慢慢地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越来越多地流进赌场的钱是虚拟的,是断断续续地顺着电话线流动到这里的电子数列。
在结算室里,你可以看到三个人,他们在设在明处的监视镜头下点算钞票,但同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隐藏在暗中的微型监视镜头盯着他们,像一只只昆虫的眼睛。每次当班,他们都要点算比他一辈子得到的薪水还要多几倍数目的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连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在继续点数金钱,点数数目惊人的钞票和支票,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再与这些金钱永远分手。这三个人都有过疯狂的想法,每周至少一次,他们都会梦想自己如何才能避开赌场的保安系统,带着他能拿到的所有钱逃跑。但是,重新审视这个梦想时,他们很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的计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继续赚他们的工资,免遭被关进监狱和被送进坟墓的双重危险。
在这里,在这赌场的圣所里,不仅有三个人点数钞票,还有负责监视他们并搬运钞票的警卫。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装完美无瑕,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从任何角度来说,他的面孔和举止都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人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他们注意到,很快也会遗忘。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房间的门会打开,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会离开房间,他和警卫们一同穿过外面的走廊,脚步踏在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钱都装在保险箱内,推送到赌场内部的停车场,在那里装进装甲车。车库的坡道闸门打开,装甲车驶入拉斯维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穿过大门,闲逛着走出坡道闸门,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对身边那栋仿纽约式样的建筑看都懒得看一眼。
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一个只有在孩子们的图画书里才能看到的梦幻城市——这里耸立着一座故事书中才有的城堡,那里屹立着一座狮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朝夜空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仿佛是飞碟降落的指引光。到处都是霓虹灯组成的视觉奇迹,还有闪烁的荧光屏在随时报告快乐的消息和某人的好运气,宣告某位歌手、喜剧演员或魔术师将进行演出或者即将到来的信息。所有灯光都在闪烁着、召唤着、邀请着人们进入赌场,参与狂欢。每隔一小时,一座火山都要喷发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时,一艘海盗船都要在海战中爆炸,沉入海底。
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沿着人行道逍遥自在地缓缓走着,感受着金钱在整个城市里的流动。如果是夏天,这里的街道将被太阳炙烤得发硬,但他经过的每家店门前都凉爽宜人,那是室内空调传出来的冷气,它们将吹走他脸上的热汗。但现在是沙漠地区的冬季,是他所喜欢的干冷天气。在他的脑中,金钱的流动组成了一个漂亮的矩阵,一个由流动的光线组成的三维立体图。他发现,这个沙漠城市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动的速度,钱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的手中流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对他来说,这一切就仿佛一股高速奔腾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动,感受这股急流。他对此几乎已经沉迷上瘾。
一辆出租车在街上慢慢跟着他,保持着距离。他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有想到要注意它,因为他自己是如此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踪这件事情是难以置信的。
现在是凌晨四点,他发现自己闲逛到一家带赌场的酒店,这家赌场已经落伍三十年了,但它仍在营业。等到明天或者六个月后,人们会用定向爆破将它炸掉,然后在原址上建造一个新的快乐宫殿,永远遗忘过去的它。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大厅里的酒吧俗气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烟的蓝色烟雾,楼上的贵宾室里,某人正准备投下几百万美元赌一局扑克。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坐在吧台旁,位置正好在隔着几层楼的楼上赌局的正下方,就连女侍者都没有注意到他。酒吧里正在放《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几乎听不到声音。五个猫王的模仿者,每个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电视里重播的晚间橄榄球比赛。
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的桌旁。女侍者立刻注意到了他,却依然没有发现穿炭灰色西装的人。这个女侍者非常消瘦,不怎么漂亮,而且有厌食倾向,她正在默默倒数着下班的时间。她直接走过来,职业性地微笑着。他冲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话中隐含着挑逗意味,她冲他笑得更开心了。穿浅灰色西装的人为自己点了一杯杰克&12539;丹尼威士忌,为坐在他旁边的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点了一杯拉菩酒加苏打水。
“要知道。”酒端上来之后,穿浅灰色西装的人开口说,“在这个该死的国家的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诗出自加拿大&12539;比尔&12539;琼斯之口。1853年,他在柏顿罗兹市玩牌,结果在一场作弊的法罗纸牌赌博中被人坑骗了钱。他的朋友乔治&12539;迪瓦罗把比尔拉到一边,问他难道看不出来那场赌局是骗人的吗。加拿大&12539;比尔叹一口气,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呀。’说完,他又回去接着玩了。”
黑色眼睛不信任地凝视着这个穿浅灰色西装的人,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穿浅色西装的人留着微带红色的灰色胡须,他听完摇了摇头。
“你看,”他说,“威斯康星州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不过我把你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带出来了,是不是?没有任何人受伤。”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尝着,那种威士忌带着一丝沼泽的味道。他问了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一切都变化得比我预期的更快。所有人都对我雇来跑腿当差的那小子挺感兴趣的——我让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车里等着。你愿意加入吗?”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
留胡子的人摇头。“已经两百年没有见到她了。就算她没有死,她也不会置身其中的。”
那人又说了句话。
“你看,”留胡须的人一口喝干杰克&12539;丹尼威士忌,“你加入进来,我们需要你时,你就挺身而出。我会照应你的。你还想要什么?‘嗖玛’?我可以给你弄一瓶‘嗖玛’,保证是真货。”
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瞪着他,然后不太情愿地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了句话。
“我当然是。”留胡须的人说,笑容如刀锋一样锐利,“你还期望什么呢?换个角度看问题吧:这可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啊!”他伸出爪子一样的手,和那人保养良好的手握了握。他起身离开了。
瘦瘦的女侍者走过来,有点迷惑不解:角落里的桌边现在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笔挺的炭灰色西装、留着黑发的男人。“你还好吧?”她问,“你的朋友还回来吗?”
留黑发的男人叹一口气,解释说他的朋友不会回来了,他也不会花钱和她找乐子,或者说给她惹麻烦了。看到她受伤的眼神,他又开始同情起她来,他查看他脑海中那些金色交错的光线,查看整个矩阵,跟踪着金钱的流动,找到一个交汇的节点。然后他告诉她,如果她早晨六点赶到金银岛赌场门口,也就是她下班三十分钟后,她会遇到一个从丹佛来的肿瘤学家,那家伙刚刚在掷骰子赌桌上赢了四万美元,正需要一个顾问,或者说一个搭档,帮他在坐飞机回家前的四十八小时内花掉所有赢来的钱。
这些话在女侍者的脑子里立刻蒸发消失了,但是让她感觉很高兴。她叹口气,心想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家伙似乎做了什么交易,却没有给她小费。她还想,下班以后,她不打算直接开车回家,她要去金银岛赌场。但是,如果你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原因。
“你见的那家伙到底是谁?”回到拉斯维加斯机场之后,影子终于忍不住发问。机场里也装着投币的老虎机,即使在凌晨,老虎机前也站满人,纷纷把手里的硬币塞进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离开过机场,这些人只是下了飞机,沿着通道走到机场大厅,然后一直停在那里,被老虎机上那些旋转的图案和闪烁的灯光吸引,无法脱身,直到把身上最后一枚硬币也喂进机器里,才身无分文地转头坐飞机回家。
他猜这种事一定发生过。他怀疑在拉斯维加斯什么怪异的事情都发生过。毕竟美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拉斯维加斯总会吸引到某些人来这里的。
然后,在星期三把他们坐出租车跟踪的炭灰色西装男人的名字告诉他时,影子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又开小差了,他再次忘了那个名字。
“总之,他会加入,”星期三说,“不过要花费我一瓶‘嗖玛’作代价。”
“什么是‘嗖玛’?”
“那是一种饮料。”他们走进飞机机舱,里面只有他俩,以及三个结伴而来、挥金如土之后还要赶回芝加哥明天一早开始工作的豪赌客。
星期三舒舒服服地坐下,为自己叫了杯杰克&12539;丹尼威士忌。“我们这种人看待你们这种人&8943;&8943;”他犹豫一下,“这就像蜜蜂和蜂蜜的关系。每只蜜蜂只能采集一点点花蜜,需要几千只甚至几百万只蜜蜂一起工作,才能采集到你在早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现在想象一下,你除了以蜂蜜为食,其他什么食物都不能吃。这就像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8943;&8943;我们以信仰为食,以祈祷为食,以爱为食。无数人的信仰之力才能凝结成一粒微小的结晶,维系供养我们。我们不需要食物,我们需要的是信仰。”
“那‘嗖玛’是&8943;&8943;?”
“还是用刚才的例子吧,嗖玛相当于用蜂蜜酿造的蜜酒。”他笑着说,“它是一种饮料。凝聚了祈祷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馏成具有神效的液体。”
他们在内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处吃了一顿乏味的飞机早餐。影子突然开口:“我妻子。”
“死了的妻子。”
“劳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从火车上的那些家伙手中救出来之后,亲口告诉我的。”
“好妻子才肯为丈夫做这种事。把你从不幸的监禁中救出来,杀掉可能会伤害你的恶人。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安塞尔侄子。”
“她想获得真正的生命。不是那种行尸走肉的僵尸,也不是她现在这种状态。她想有血有肉地重新活着。我们可以做到吗?有可能吗?”
星期三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影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那个问题,或者说他听到了,却睁着眼睛就睡着了。突然,星期三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面前的某处。“我知道一种魔法,它可以治愈伤痛与病痛,让悲伤的心不再悲伤。
“我知道一种魔法,可以靠触摸治愈一切痼疾。
“我知道一种魔法,可以让敌人的武器改变方向。
“我知道的另外一种魔法,可以让我从所有的契约和枷锁中解脱出来。
“第五种魔法:我可以抓住飞行中的子弹,让它无法伤害到我。”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是语速很快,语气中再也没有虚张声势的成分,但也没有笑意。星期三仿佛在背诵宗教仪式的经文,诉说某些黑暗而充满痛苦的事物。
“第六种魔法:朝我发出的诅咒,只会落在施诅咒者的身上。
“我知道的第七种魔法:我只需要凝视,就可以用目光熄灭火焰。
“第八种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赢得他的友谊。
“第九种魔法:我可以唱歌让狂风入睡,让风暴平息,让船只安全回到港口。
“这些就是我学习到的九种魔法,我被悬挂在一株光秃秃的树上,整整九天九夜,身体一侧被长矛刺穿。冷风与热风交替吹袭着我,我悬在空中摇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献祭。然后,整个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开。
“第十种魔法,我能驱逐巫师,让他们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无法回到自己的家。
“第十一种魔法:当我吟唱起咒语,即使最惨烈的战场,战士们都可以毫发不伤,平安返回家园。
“我知道的第十二种魔法:看到吊死的人,我可以把他从绞刑架上放下来,让他诉说生前所有的记忆。
“第十三种魔法:如果我在一个孩子头上洒水,那孩子就不会在战斗中倒下。
“第十四种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个神所拥有的所有名字。
“第十五种魔法:我拥有关于力量、荣耀和智慧的梦想,我可以让所有人相信我的梦想。”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影子必须全神贯注地听,才能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听清他的声音。
“我知道的第十六种魔法:如果我需要爱情,我可以转变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意。
“第十七种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绝对不会再想念其他人。
“我还知道第十八种魔法,那是所有魔法中最强大的一个,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是有史以来最有力量的秘密。”
他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影子感觉皮肤上仿佛有虫子在爬,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刚刚亲眼看到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在那个世界的某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个被绞死的人在风中摇摆;在那个世界里,巫婆们的尖啸回荡在夜空中。
“劳拉。”最后,他只说出这个名字。
星期三转过头,眼睛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眸。“我无法让她重生。”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真正死掉。”
“我想我知道,”影子说,“是我的错。”
星期三的浓眉向上一挑。
“疯子斯维尼最初教我怎么变硬币戏法的时候,给了我一枚金币。他后来说,他给错金币了。他给我的那枚比他打算给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转送给劳拉了。”
星期三咕哝着,下巴低垂到胸前,皱着眉。紧接着,他重新坐好。“那枚金币的确有那种力量。”他说,“但答案是不,我帮不了你。当然,你在属于你自己的时间里要做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影子问。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鹰之石’或是‘雷鸟’。不过,我还是宁愿你安安静静地待在湖畔镇,隐藏身份,远离他们的视线,希望也能远离他们的关注。当情况紧急的时候,我们需要所有能找到的援手。”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显得特别衰老、特别虚弱,皮肤几乎都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下面灰败的肌肉。
在内心深处,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来,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影子的预感是一切只会更糟,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安慰他。那些出现在黑色火车里的家伙,那个坐豪华轿车的胖男孩,还有在电视机里说话的人,那些人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但他并没有碰触星期三的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后,他很想知道,当时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是否可以改变事件的发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能奏效;他是否真的可以避开即将到来的伤害。他告诉自己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那之后,他还是希望,哪怕只有短短一瞬,自己在那次慢慢飞回家的旅途中,真的向星期三伸出过手,安慰过他。
星期三让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影子一打开车门就感觉到刺骨的低温,和拉斯维加斯比起来,这里简直像科幻小说中的低温世界。
“别惹任何麻烦。”星期三嘱咐说,“低下头老老实实过日子。别惹出什么风波。”
“这么多事,我都要同时做到吗?”
“别跟我耍小聪明,孩子。待在湖畔镇,你就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我托人帮了一个大忙,才把你安然无恙地安置在这里。如果是在别的城市,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能嗅到你。”
“我会好好待着,不惹麻烦。”影子说的是真心话。他这辈子麻烦不断,现在只想永远避开麻烦。“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很快。”星期三说着发动林肯车,关上车窗,徐徐驶进寒冷的夜色,消失了。
&8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