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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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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本《圣经》里面,耶稣唯有一次向一个人亲口承诺,保证在天堂里给他留一个位置。那个人不是圣彼得,也不是圣保罗,不是他的任何一个门徒。他是个被判有罪的小偷,被处以死刑。所以,别急着把人送进死囚牢房,他们也许知道一些你并不知道的事。”

那个司机还站在悍马旁。“晚上好,先生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和他们打招呼。

“晚上好。”城先生说,然后冲着影子说,“我个人压根就不在乎这些鸟事。世界先生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这样做事更轻松。”

影子沿着走廊走回他的9号房。

打开门锁刚一进门,影子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以为这是我的房间。”

“这的确是你的房间,”媒狄亚回答说,“我正等着你呢。”在月光下,他能看清她的头发,还有她苍白的脸。她仪态端庄地坐在他的床上。

“我另找一间房去。”

“我不会待很久的。”她说,“我只是想,也许现在是个合适的机会,向你提供一个优越的条件。”

“好吧,说说你开的条件。”

“放松点,”她说,声音里含着笑意,“你可够固执的。你看,星期三已经死了,你不欠任何人的债了。加入我们这边吧,转移到即将胜利的阵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影子没有回答。

“我们可以让你成为名人,影子。我们可以给你无上的权力,让你主宰世人的思想、言论、穿着和梦想。想成为第二个加里&12539;格兰特 [78] 吗?我们可以让它成为事实。我们还可以让你成为新的披头士。”

“你当初答应给我看露西的胸部,我倒更喜欢那个提议。”影子说,“当初提议的人也是你吧?”

“是的。”她说。

“我想要回我的房间。晚安。”

“当然了,”她继续说下去,依然坐在床上没动,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我们也可以把刚才说的一切都掉转过来。我们可以让你的未来一团糟,影子,你将永远成为一个不幸的笑料。或许你喜欢让别人把你当成怪物看待?大家可以永远记住你,只不过你是像曼森 [79] 或希特勒那样的杀人魔&8943;&8943;你觉得怎样?”

“很抱歉,太太,我现在很累。”影子说,“如果你马上离开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我许诺给你整个世界,”她说,“等你将来某天死在贫民窟的阴沟里时,希望你能想起今天。”

“我会记住的。”他说。

她离开之后,香水味还弥留在房间里。他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开始想念劳拉。他想起劳拉玩飞盘、劳拉用勺子吃根汁啤酒的泡沫、劳拉哈哈大笑、劳拉展示她在阿纳海姆参加旅游经纪人会议时买来的异国情调的内衣&8943;&8943;无论他想起什么,那幅画面都在他脑海中变形,变成劳拉在车里吮吸罗比的阴茎,然后一辆卡车把他们从路上撞翻。接下来,所有影像都消失了。然后,他想起她说的话,每次想起都深深刺痛他的心。

你并没有死,劳拉平静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但我也不确定你是否真正活着。

外面传来敲门声。影子起床打开门,发现竟然是胖男孩。“那些汉堡包,”他说,“都是冷的。你相信吗?这里距离麦当劳有五十英里远!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距离麦当劳超过五十英里。”

“我这里热闹得快变成纽约中央车站了。”影子说,“好了,我猜你是来向我提供网络自由的权利,前提是我答应加入你们那边。是不是?”

胖男孩在发抖。“不,你已经是死肉一块了。”他说,“你——你是他妈的哥特黑体字的手抄本装饰书,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超文本。我&8943;&8943;我是瞬间连接,而你,你是大纲概要&8943;&8943;”影子突然意识到,胖男孩身上有种怪异的味道。监狱走廊对面的牢房里也有那么一个家伙,影子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某天中午他突然脱个精光,告诉所有人他是被派来解救大家的,像他一样的大好人都会被带上一艘银色的太空飞船,飞到一个美好的地方。那是影子最后一次见到他。胖男孩身上就有和那家伙一样的疯癫味道。

“你来这里有事吗?”

“我只是想说说话。”胖男孩带着呜咽的腔调说,“我的房间让人毛骨悚然,就是这句话,让人毛骨悚然。距离麦当劳五十英里,你相信吗?也许我能留下和你住一起?”

“你那辆豪华轿车里的朋友呢?打我的那些人?你就不能叫他们过来陪你吗?”

“那些孩子在这里没法活动。我们是在死亡区域里。”

影子说:“很快就要到午夜了,距离天亮还很久。我想也许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我需要休息。”

胖男孩没说话,他沉默一阵之后点点头,离开房间。

影子关上房门,用钥匙反锁,重新躺到床垫上。

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噪音。他半天才分辨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开门锁,走到外面走廊里。闹事的是胖男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听上去似乎正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朝墙上撞。从声音来辨别,影子估计他撞的就是他自己。“只有我!”他抽泣着说。或许,他说的是“只有肉”。影子听不太清楚。

“安静!”岑诺伯格的房间里传出一声怒吼,连大厅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影子走到旅馆外面。他对这一切都厌倦透了。

司机依然站在车旁,像一个戴帽子的黑色剪影。

“睡不着吗,先生?”他问。

“是呀。”影子说。

“要抽烟吗,先生?”

“不用,谢谢。”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请随意。”

司机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烟,火焰的黄光闪起的一瞬间,影子看见了那人的脸。几乎在看到的同时,他就认出他来,并且开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影子认得那张消瘦的脸,还知道在他黑色司机帽下面,是短得紧贴头皮的橙红色短发,红如火焰余烬。他还知道当那人咧嘴微笑时,他的嘴巴就像一道崎岖不平的伤疤。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大个子。”司机说。

“洛基?”影子警惕地瞪着他过去的同室狱友。

监狱里的友谊是好事,可以帮助你渡过难关和黑暗的时刻。但监狱里的友谊在监狱大门前就结束了。如果监狱里的朋友重新出现在你生命里,那可就是喜忧参半的事情了。

“老天,洛基&12539;莱斯密斯,”影子说。他听到自己正在说出的那个名字,顿时明白了一切。“你是洛奇,狡诈之神 [80] !”

“你反应很慢,”洛奇说,“不过总算最后明白过来了。”他咧开嘴,露出扭曲畸形的笑 [81] ,阴影中的眼睛闪烁着火焰的余烬。

他们坐在影子的房间里。在这间被人遗弃的旅馆里,他们各坐床垫的一端。胖男孩房间里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歇了。

“你骗了我。”影子说。

“骗人是我最拿手的事情之一,”洛奇说,“不过你很幸运,在牢里和我关在一起。没有我的话,恐怕你在里面连第一年都熬不过去。”

“你不能随意离开监狱吗?”

“还是老老实实服满刑期更容易些。你必须要理解神的事情。这不是魔法,不全部是。这和聚焦有关,和成为你自己有关,只不过这个‘你’是人们所信仰的你。你要成为精华浓缩的你,放大你的内在本质,这样你就成为雷霆,拥有奔腾骏马的力量,或者拥有智慧。你吸取所有信仰的力量、所有祈祷的力量,这些信仰转化成某种具象的能量,让你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冷酷无情、更加超越凡人。然后,你就具化成真正的神。”他停了下来,“然后,到了某一天,他们遗忘了你,他们不再信仰你,不再献上祭祀的牺牲,不再关心你。接下来,你就沦落到只能在百老汇大街和四十三街交叉口玩玩三张牌赌戏,骗人一点钱财。”

“为什么你会和我同一牢房?”

“巧合,纯粹的巧合。是狱方把我安排进去的。你不相信我?我说的是实话。”

“现在你当司机了。”

“我还有别的工作。”

“你为敌对阵营的人开车。”

“如果你愿意那么称呼他们的话。这取决于你站在哪一边。我认为,我是在为即将获胜的一方开车。”

“但是,你和星期三,你们来自相同的地方,你们两个&8943;&8943;”

“北欧诸神。我们是同属万神殿的神祇。你想说的是这个?”

“是的。”

“那又怎么样?”

影子犹豫一下,然后才说:“你们过去一定是朋友,曾经是。”

“不,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他死了,我一点也不难过。他只是想把我们残余的人都拖住不放,不让我们前进。现在他死了,剩下的人该开始面对现实了:改变,或者死亡;进化,或者毁灭。我始终支持进化,这就是‘改变还是死亡’的老游戏。他死了,战争结束了。”

影子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你不可能愚蠢到这种地步。”他说,“你一向都聪明狡猾。星期三的死不会结束任何事情,只会让摇摆不定的骑墙派跳下墙头。”

“混乱的隐喻,影子,这可是个坏习惯。”

“不管怎么说,”影子说,“这是事实。天啊,他一死,立刻完成了他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努力的事。他的死让他们团结起来,他的死让他们开始相信某些东西。”

“也许吧。”洛奇无所谓地耸耸肩,“据我所知,敌对这边的人认为,既然招惹麻烦的人完蛋了,麻烦很快就会随之消失。当然,这并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开车。”

“告诉我,”影子问,“为什么每个人都很在意我?他们表现得好像我很重要似的。我决定做什么,对他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一项投资。”洛奇说,“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是因为你对星期三来说很重要。至于为什么&8943;&8943;我想没人知道。只有星期三知道,可他死了。可能要变成生命中的另一个未解之谜了。”

“我已经厌倦了谜题啊、秘密啊什么的。”

“是吗?我却觉得它们可以给这个世界增加更多乐趣,就像加在炖肉里调味的盐。”

“那么说,你是他们的司机,为他们所有人开车?”

“谁需要我就替谁开车。”洛奇说,“谋生嘛。”

他抬起手表凑到脸前,按下一个键。表针闪烁出柔和的绿色荧光,照亮他的脸,显得有点儿阴森森的。“差五分钟到午夜十二点,到时间了。”洛奇说,“是时候点起蜡烛,对亲爱的死者说几句缅怀之词,然后完成交接手续了。你来吗?”

影子深吸一口气。“我来。”他说。

他们穿过黑暗的旅馆走廊。“我为这次会面买了很多蜡烛,没想到旅馆里还有不少剩下的。”洛奇说,“房间里有很多用剩的蜡烛头,橱柜里也有一箱蜡烛。我觉得应该没漏了什么。我还带了一盒火柴。如果你用打火机点蜡烛的话,最后打火机会热得烫手。”

他们来到5号房。

“你想进来吗?”洛奇问。

影子本来不想走进那间房间的。“好吧。”他说着,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洛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燃一根。瞬间出现的光亮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一支蜡烛的烛芯闪了一下,点亮了,然后是另外一根蜡烛。洛奇又划着一根新火柴,继续点燃剩下的蜡烛。窗台上、床头板上,还有房间角落里的洗手池上,到处都是蜡烛。烛光让他看清了整个房间。

有人把床从原先靠在墙边的位置拉到房间中央,距离周围四面墙都有几英尺的空隙。床上铺着床单,肯定是洛奇从某个橱柜里找出来的,陈旧的旅馆床单上面满是蛀虫洞和污渍。星期三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床单上面。

他整整齐齐地穿着被射杀那天穿的浅灰色西装。他的右半边脸没有受伤,完好无损,也没有沾上血迹。但左半边脸全毁了,西装的左肩和前胸上溅满暗色的血污,仿佛点彩派的绘画技法。他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被毁容的脸上没有安宁平和,只有深受伤害的神情——深入灵魂、穿透内心的伤害,充满仇恨、愤怒和彻头彻尾的疯狂。但是,从某种程度来看,这张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表情。

影子想象杰奎尔先生富有经验的双手轻轻抚平这张脸上的仇恨与痛苦,用殡仪馆里的蜡和化妆品为星期三重新塑造一张脸,赋予他死亡没有给予他的、最后的安详和尊严。

即使死了,他的身体也显得高大魁梧,并没有缩小,而且还能闻到淡淡的杰克&12539;丹尼威士忌的酒味。

外面平原上的风越来越大,风声呼啸着刮过这个精确虚构出来的美国中心点上的旅馆。窗台上的蜡烛淌下蜡泪,烛光摇曳。

外面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到处敲门,叫着:“请快一点,到时间了。”他们开始慢吞吞地低着头走进来。

城先生是第一个进来的,后面跟着媒狄亚和南西先生、岑诺伯格,胖男孩最后才进来,脸上带着新出现的红色淤伤,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好像正在默不作声地背诵什么东西。影子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替他难过。

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人讲话,他们列队站在尸体旁边,彼此保持一臂远的距离。房间里的氛围很虔诚,非常虔诚,非常严肃,影子事先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室内鸦雀无声,只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我们共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没有神存在的地方,”洛奇说,“将此人的尸体转交给那些将按照习俗正式处置它的人们。如果有人想说什么的话,现在就发言吧。”

“我没话要说。”城先生说,“我根本就没正经见过这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岑诺伯格说:“你们所做的一切会有报应的,听见了吗?这只是一个开始。”

胖男孩咯咯傻笑起来,音调很高,女里女气的。他说:“好了好了,知道了。”然后,他用高音开始朗诵:

旋转又旋转着更大的圈子,

猎鹰听不到放鹰人的呼唤;

一切已崩溃,抓不住重心&8943;&8943; [82]

他突然停下来,眉毛拧在一起。“妈的,以前整首诗都能背下来的。”他揉着太阳穴,做个鬼脸,不做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影子。呼呼的风变成锐利的尖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整件事都让人觉得悲哀。你们中有一半人杀害了他,或者参与了对他的谋杀,现在你们又把他的尸体交给我们。真是太棒了。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混蛋,不过我喝过他的蜜酒,现在依然在为他工作。我要说的就这些。”

媒狄亚说:“在这个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的世界上,我认为我们必须记住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每当一个生命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会感到无尽的悲伤,与此同时,都会有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为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婴儿的第一声号哭——怎么说呢,简直就是魔法,不是吗?也许此刻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是悲伤和欢乐就像牛奶与饼干,它们总是那么完美相配。我认为我们应该花点时间,好好思考其中的意义。”

南西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这些话没别人说,那就我说好了。我们站在这片土地的正中心,这是一片没空搭理神明的土地,它的中心点就更没空搭理我们了。这里是无人区,是停战的地点,在这里,我们会遵守停战协议。我们对此别无选择。你们将我们朋友的尸体交还我们,我们接收。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城先生说:“随你怎么说好了。你们本可以省点儿时间、也省点儿事情,自己回家去拿把枪,冲着自己的脑袋开火,也省得我们多费手脚。”

“操你妈!”岑诺伯格发怒了,“我操你、操你妈、操你们骑到这儿来的操蛋牲口!你不配在战斗中荣耀地牺牲,没有战士愿意品尝你的鲜血,活着的人不屑于夺取你的生命。你只会像个可怜巴巴的软蛋一样死去。你只会带着临终前的一吻和藏在心里的谎言死去。”

“你省省吧,老家伙。”城先生说。

“那首诗我想起来了,”胖男孩说,“下一句是‘血腥的浊流出闸’。”

外面风声更加猛烈了。

“好了。”洛奇说,“他是你们的了。交易完成,把老杂种弄走。”

他做了个手势,城先生、媒狄亚和胖男孩随即离开房间。他冲着影子笑了笑。“没人开心,对吧,小伙子?”说完,他也离开了。

“现在怎么办?”影子问。

“把他裹起来,”南西说,“我们带他离开这里。”

他们就地取材,用旅馆里的床单把尸体包裹好,这样他们搬运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看到尸体了。两个老人走到尸体的头脚两端,影子突然说:“让我来试试。”他弯下膝盖,双手伸到白色床单下面,抱起尸体,放在肩膀上。他伸直膝盖,慢慢站直,觉得还不算吃力。“好了,”他说,“我来扛他。我们把他放到车子后面去吧。”

岑诺伯格似乎想要争论,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在拇指和食指上啐一口唾沫,然后用手指掐灭蜡烛。影子走出黑暗的房间时,还能听到蜡烛熄灭的滋滋声。

星期三很重,但是影子还能应付,只要走得稳一些就可以了。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当他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星期三说过的话回荡在他脑海中,他的喉咙深处还能回味出蜜酒的酸甜滋味。你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你负责帮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去,有时你还要负责调查、替我去各处打听消息,你负责跑腿办事。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负责揍那些应该被揍的人。如果我不幸死亡,你负责为我守灵&8943;&8943;

约定就是约定。而这个约定,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血脉中,深入骨髓中。

南西先生为他打开大厅的金属大门,然后匆忙赶过去打开巴士的后车厢。对方的四个人早就站在他们的悍马车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洛奇又把司机帽子戴在头上。寒风抽打着床单,拉扯着影子的脚步。

他尽可能轻柔地把星期三的尸体放在巴士后面。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城先生站在那里,他伸出手,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给你,”城先生说,“世界先生想把这个给你。”那是一只玻璃假眼,正中央有一条头发丝一样细的裂纹,前面碎了一小块。“我们清理现场时,在共济会大厅里找到的。留着它当幸运符吧。天啊,你可是最需要运气的了。”

影子握住那只假眼。他真希望自己能说出什么机智、尖锐又聪明的话来反驳他,可惜城先生已经走回悍马那边,钻进车里。直到这时,影子还是没有想出什么聪明的反驳话。

岑诺伯格是最后一个离开旅馆的。他锁上大门,看着悍马车驶离公园,沿着柏油公路驶远。他把旅馆钥匙压在大堂前门外的石头底下,然后摇了摇头。“我本应该吃掉他的心脏,”他对影子说,“而不是仅仅诅咒他去死。他应该学会尊敬。”他说完,钻进巴士里面。

“你来护驾,”南西先生对影子说,“我开一会儿车。”

他开车向东行驶。

天亮时,他们到了密苏里州的普林斯顿市。影子一直没有睡。

南西问:“你想让我们在哪里把你放下去?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立刻搞一张假身份证,躲到加拿大或者墨西哥去。”

“我和你们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影子说,“这正是星期三希望的。”

“你不再为他工作了,他已经死了。等我们把他的尸体卸下来,你就彻底自由了。”

“然后做什么?”

“置身事外,什么都别管,战争就要开始了。就像我说的,你应该离开这个国家。”南西先生说。他打开转向灯,向左转。

“躲起来一段时间,”岑诺伯格说,“然后,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回来找我,我替你了断一切,用我的大锤子。”

影子问:“你们要把尸体带到哪里去?”

“弗吉尼亚州,那里有棵树。”南西说。

“世界之树,”岑诺伯格阴郁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心满意足,“我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也有,不过我们的树是长在地下,而不是地上 [83] 。”

“我们把他放在树根下,”南西说,“把他留在那里。然后,我们就让你离开。我们自己开车南下,战斗将在那里进行。到时候会血流成河,很多人会死掉,这个世界将会改变,不过,只是稍微改变一点点。”

“不想让我参加你们的战斗吗?我很高大,也很擅长打架。”

南西转头看着影子,忍不住笑了。自从把影子从县监狱里救出来之后,这是影子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这场战斗的大部分都是在你无法到达、也无法触摸的地方进行的。”

“是在人类的心中和意识中进行的战斗,”岑诺伯格说,“就像那个大转盘。”

“什么?”

“旋转木马。”南西先生提醒他。

“哦,”影子明白了,“后台。我明白了,就像堆满骨头的那个沙漠。”

南西先生扬起头。“后台,你说对了。每次我觉得你不够聪明,或者没有勇气去承担责任时,你却总是让我感到意外。没错,就是后台。真正的战斗将在那里进行,其他一切冲突不过是风暴来临之前的电闪雷鸣罢了。”

“告诉我守灵的事。”影子说。

“有人必须留下来陪伴尸体。这是传统。我们会有一个人负责守灵的。”

“他想让我亲自来做。”

“不行,”岑诺伯格断然拒绝,“那会要了你的命。那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

“是吗?会要了我的命?只是陪陪他的尸体就会要了我的命?”

“当全能之父死去时,为他守灵就会送命的。”南西先生说,“为我守灵就不会出事的。如果我死了,我只希望他们能把我埋在暖和的地方。有漂亮女人从我坟前走过的时候,我就伸出手抓住她的脚踝,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岑诺伯格说。

“你当然看过了,电影快结束时的情节。是部关于高中的电影,所有孩子都去参加毕业舞会。”

岑诺伯格还是摇头。

影子说:“那部电影是《魔女嘉丽》,岑诺伯格先生。好了,你们两位,谁能给我讲讲守灵的事?”

南西说:“你说吧,我在开车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魔女嘉丽》这部电影。还是你说。”

南西只好解释:“负责守灵的人——将被绑在树上,就像星期三经历过的那样,然后吊在树上整整九天九夜。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孤零零一个人。最后,他们会把守灵人从树上放下来,如果他运气不错还活着的话&8943;&8943;好吧,活下来还是有可能的。这样就完成了星期三想要的守灵仪式。”

岑诺伯格说:“也许阿尔维斯会派他手下的某个人来。矮人能熬过来的。”

“我来守灵。”影子说。

“不行。”南西先生拒绝。

“行。”影子再次坚持。

两位老人都不说话了。然后,南西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应该做的事。”影子说。

“你疯了。”岑诺伯格说。

“也许。但我要亲自完成星期三的守灵仪式。”

他们停车加油的时候,岑诺伯格宣称他觉得不舒服,坚持要坐到前排位置。影子并不介意移到巴士后面坐。他可以在那里伸开腿,睡上一觉。

他们安静地开着车。影子感觉自己刚刚做了某件非常重大但又非常怪诞的事情,但是他又不完全确定到底是什么事。

“嗨,岑诺伯格。”过了一阵,南西先生说,“你注意到旅馆里的高科技小子吗?他很不开心。他瞎搞了什么事,结果那件事反过来搞他。这就是新一代小孩们的最大问题——他们总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你根本无法教导他们,只好让他们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说得很好。”岑诺伯格说。

影子在后面的椅子上摊开手脚躺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同时是两个人,甚至不止两个人。一部分的他微微觉得兴奋,因为他做了某件事。他已经行动起来了。如果他不想再活下去,行不行动起来都无所谓;但他确实想活下去,所以行动起来就让一切都截然不同了。他希望自己能从守灵仪式中幸存下来,但如果只有死去才能证明他曾经真正活着,他愿意去死。有那么一阵,他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好笑,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不知道劳拉会不会觉得这个好笑。

还有另外一部分的他,这个他依然努力想把一切都弄清楚,想看清整个画面。他觉得这个部分可能是迈克&12539;安塞尔。在湖畔镇警察局,好像有人按下一个消除键,迈克&12539;安塞尔就随之彻底消失了。

“隐藏的印第安人!”他突然大声说出来。

“什么?”前排座位传来岑诺伯格暴躁的嘶哑声音。

“小孩子涂颜色玩的那种画片。‘你能在这幅画里找到隐藏的印第安人吗?里面一共有十个印第安人,你能把他们全找出来吗?’第一眼看上去,你只看到瀑布、岩石和树木,然后,如果你把画转过来,从另一角度看过去,你就会发现那片阴影原来是一个印第安人&8943;&8943;”他打着哈欠解释。

“睡觉吧。”岑诺伯格好心建议道。

“但是整幅画面&8943;&8943;”影子喃喃说着,然后睡着了。他梦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

那棵树位于弗吉尼亚州一个旧农场的后面,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荒芜之中。为了到达那个农场,他们不得不从布莱克堡往南开了大约一小时,途中经过的道路名称都是类似“分币海螺支线”“公鸡马刺”之类的怪名字。他们来回绕了两次路,结果南西先生和岑诺伯格对影子和彼此都失去了耐心,发起脾气来。

他们在当地一个小杂货店停下来确定方向,那里正好位于山脚下的岔路口。一个老人从杂货店后面出来,瞪着他们。他只穿着一件童装牛仔工装裤,连鞋都没穿。岑诺伯格从柜台上放猪脚的大坛子里买了一只腌猪脚,出去坐在外面的露天平台上啃着吃。南西和穿工装裤的老人你一笔我一笔地在餐巾纸背面画了一张地图,标出该转弯的地方和当地的地标建筑。

他们再次出发,这次轮到南西先生开车,结果十分钟后就找到了目的地。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梣树农场”。

影子走下巴士,打开农场大门。汽车开进去,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地。影子关上农场门,跟在车子后面走,顺便伸展一下腿脚。车子开远之后,他慢跑着追上去,他喜欢让身体活动起来的这种感觉。

从堪萨斯一路开车来到这里,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感。到底开了两天车,还是三天?他根本弄不清楚。

放在巴士后面的尸体似乎还没有腐烂。他可以闻到那股味道——淡淡的杰克&12539;丹尼威士忌的酒味,遮盖住类似酸蜂蜜的某种味道。不过,味道并不令人不快。他时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玻璃假眼,凝视着它。它的内部碎成一道道的裂纹,估计是子弹的冲击力导致的。虽然虹膜边上掉了一小块,但整个表面完好无损。影子在手中玩弄着假眼,握着它,让它在手中滚动,用手指推动它。这是个可怕的纪念品,但又奇怪地让人觉得舒心。他猜想,如果星期三知道他的假眼最后落在影子的口袋里,他本人说不定也会被逗笑的。

农场屋舍里一片漆黑,大门紧闭。农场里杂草丛生,显然这里早已被人遗弃。农舍屋顶的后半部已经剥落,用黑色的塑料板覆盖着。他们一路颠簸着驶上山脊,然后,影子看到了那棵树。

那是一棵银灰色的大树,比农场屋舍还要高大。这是影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树:它虚幻如幽灵鬼魅,但又给人以完全真实之感,呈现出几乎完美无瑕的对称。它看上去还非常眼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梦见过它。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梦到过,而是多次亲眼见过它,或者说见过它的图案。它就是星期三戴的树形银领带夹!

大众巴士一路颠簸摇晃着穿过农场草地,停在距离树干只有二十英尺的地方。

树旁站着三个女人。第一眼,影子还以为她们是卓娅三姐妹,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她们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三个女人。她们看上去既疲惫又无聊,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她们每个人都拿着一具木头梯子,年纪最大的那个还背着一个棕色麻布袋。她们就像一整套的俄罗斯套娃:一个身材最高(有影子那么高,甚至比他还要高一些),一个身材中等,还有一个身材矮小驼背,以至于影子一开始把她错认为是小孩子。尽管如此,三个女人长得非常相像,前额、鼻子,还有下巴的形状都一模一样,影子确信她们是亲姐妹。

大众巴士停下来的时候,身材最小的女人行了一个屈膝礼,另外两人只是瞪眼看着。她们三人分享同一支香烟,一直抽到只剩下过滤嘴,其中一个人才把烟头在树根上摁熄。

岑诺伯格打开巴士尾厢,个子最高的女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把星期三的尸体从后面抬出来,搬到树旁,像搬一袋面粉那么容易。她把尸体放在树前,距离树干大概十英尺,然后和姐妹们打开包裹星期三尸体的床单。阳光下,他的样子比那天在点着蜡烛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更糟。影子只飞快地瞄了一眼就立刻移开目光。女人们整理他的衣服,把西装弄平整,然后把他放在床单一角,再次把他包裹起来。

接着,三个女人走到影子面前。

——你就是那个人?身材最高的女人问他。

——那个将哀悼全能的父的人?中等身材的女人问他。

——你被选中为他守灵?最矮小的女人问。

影子点点头。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真的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或许他只是从她们的表情和眼神中,理解了她们想要表达的意思。

南西先生刚才走进农舍里使用洗手间,现在回到了树旁。他抽着小雪茄,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影子,”南西叫住他,“你真的不必这么做。我们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你还没准备好。”

“我要做。”影子简洁地说。

“你不必做。”南西先生说,“你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无所谓。”影子说。

“如果你死了怎么办?”南西先生问,“如果仪式真的要了你的命怎么办?”

“那么,”影子冷静地说,“就让它要了我的命好了。”

南西先生猛地把小雪茄扔到草地上,异常恼火。“我早说过你满脑子大便,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大便。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人正努力放你一条生路吗?”

“对不起。”影子说。除此之外他没再说话,南西气得走回了巴士。

岑诺伯格走到影子面前,他看起来并不太高兴。“你必须活着通过守灵仪式,”他叮嘱说,“为了我,必须活下来。”然后,他轻轻地用指关节敲敲影子前额,说一声:“砰!”他抓住影子的肩膀,拍拍他的胳膊,转身走回到巴士那边。

个子最高的女人,她的名字似乎是尤莎或尤妲(影子无法令她满意地准确复述出她的名字),打手势让他脱下衣服。

“全部脱光?”

高个子女人耸耸肩。影子脱到只剩下内裤和t恤。女人们把梯子靠着树干放下,其中一把梯子是手绘的,每层梯级都画有细小的花朵和树叶。她们指给他看那把梯子。

他爬上梯子的九层梯级,然后,在她们的催促之下,他登上一根低矮的树枝。

中等个子的女人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草地上,里面装着乱成一团的细绳,因为年代久远和肮脏已经变成褐色。女人们拣出绳子,小心地放在星期三尸体旁的地上。

她们爬上各自带来的梯子,开始用绳子打出复杂而雅致的绳结。她们先用绳子把树缠绕起来,然后再缠到影子身上。她们脱掉他的t恤和内裤,丝毫不觉得尴尬,就像接生婆、护士,还有摆弄尸体的人一样,一个个都神色自若。接着,她们把他绑起来,并不很紧,但很结实。绳子和绳结承担着他的体重,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感觉还很舒服。绳子从他的手臂下面和双腿中间绕过,穿过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把他绑在树上。

最后一段绳子在他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一个结。最初,那个绳结让他有点儿不太舒服,但他的体重被分配得很均匀,没有哪一段绳子会勒痛皮肉。

他的双脚悬空在距离地面五英尺的高度之上。这棵树光秃秃的,没有树叶,树型巨大,黑色的树枝映衬着灰色的天空,树皮呈现光滑的银灰色。

她们把他脚下的梯子移开。他的身体往下坠了几英寸,全部体重都由绳子承担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恐慌。不过他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

在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赤身裸体。

女人们把包裹在旅馆床单里的尸体放到树脚下,然后离开了。

她们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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