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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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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我不在乎被人吊起,生命早已离开了我,

尸体早已安息在墓中&8943;&8943;

——一首老歌

被吊在树上的第一天,影子体验到从只是有点不舒服,逐渐过渡到痛苦与恐惧的整个过程。偶尔还会产生一种介于厌倦和冷漠之间的情绪,那是漠然接受一切的灰色心情,一种等待。

他被吊着。

风静止不动。

几小时之后,他眼前开始有色彩在飞速移动,爆炸成深红色和金色的花朵,开满整个视野,跳动着,脉动着,仿佛拥有生命。

胳膊和腿上的疼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如果他想让手脚放松一下,身体就会松弛下来,摇晃不稳;如果他身体向前倾,缠绕在脖子上的绳索就会立刻收紧,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闪烁微光,天旋地转。他只好让自己向后靠,紧贴着树干。他可以察觉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节奏不齐,像击鼓一样,把血液压送到全身&8943;&8943;

眼前的色块凝结成翡翠、蓝宝石和红宝石,然后爆炸。呼吸变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浅浅喘息。背后树干的树皮粗糙不堪,下午的寒冷包围着他赤裸的肌肤,让他开始发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在他脑子深处说,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此时继续思考是明智的。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重复它,有点像念咒语,又有点像幼儿园的儿歌,合着心脏跳动的鼓点节拍,喋喋不休。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时间慢慢过去,诵经般的单调声音仍在继续。他能听到这个声音。有人正在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只有当影子的嘴巴开始觉得干涩,舌头也干得仿佛长了一层硬皮时,那个声音才停下来。他努力用脚支撑,把自己向上推离树干,想换一种方式来支撑体重,让自己能畅快地呼吸。

他尽情呼吸,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又落回束缚身体的绳索中,悬吊在树上。

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来时(那是令人恼火、充满嘲笑的叽叽喳喳的噪音),他还以为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他闭上嘴巴,但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继续。影子心想:看样子,这是整个世界在嘲笑我。他的头耷拉到一侧,有什么东西沿着树干跑了下来,跑到他身边,停在他脑袋边上。那东西冲着他的耳朵叽叽喳喳地叫着,叫的只有一个单词,听上去好像是“拉塔托斯克 [84] ”。影子想跟着念,可舌头僵硬得根本无法动弹。他慢慢转过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松鼠灰褐色的脸和尖尖的耳朵。

他发觉,如果距离非常近,松鼠的模样并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可爱。这家伙长得很像老鼠,充满危险,一点也不甜美可爱或迷人,而且牙齿异常尖利。但愿这只松鼠不要把他视为威胁,或是食物来源。他认为松鼠应该不是食肉动物&8943;&8943;不过,很多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结果都变成了&8943;&8943;

他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疼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梦中,死去的孩子们从水下浮出,出现在他身边。他们的眼睛像肿胀的珍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剥落下来,他们责备他,说他让他们失望了。疼痛又把他从另一个梦中惊醒,在梦中,他仰头望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猛犸象,它穿过迷雾缓缓地向他走来,可是——一只蜘蛛从他脸上爬过,他又惊醒过来。他摇摇脑袋,把蜘蛛赶走或吓跑——重新回到梦中时,猛犸象变成一个长着象头的人,他大腹便便,一只象牙断折,坐在一只巨大的老鼠背上,向影子走过来。象头人 [85] 冲着影子甩动鼻子,说:“如果你在这次旅途开始之前就召唤我的话,也许可以避免一些麻烦。”然后,象头人拿起了那只老鼠,出于某种影子不能理解的原因,老鼠的体型没有任何变化,却让人感觉一下子就变小了。象头人把老鼠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接着再转到另一只手,手指屈伸,在手指和手掌间飞快地移动那只棕色小老鼠。最后,象头人张开所有四只手,表明手里没有任何东西。他开始耸肩,一只肩膀接着一只肩膀,动作流畅得出奇。象头人凝视着影子,脸上毫无表情。

“它藏在你鼻子里。”影子告诉象头人。刚才,他亲眼看见那条摇来晃去的老鼠尾巴消失在他的象鼻子里。

象头人点点巨大的脑袋,说:“是的,藏在鼻子里。你会忘记很多东西,你会放弃很多东西,你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是,千万别忘记这个。”这时开始下起雨来,影子再次惊醒过来。他冻得发抖,浑身湿透,一下子就从沉睡中完全清醒过来了。颤抖越来越强烈了,强烈得让他恐惧。他以前万万想象不到,身体竟然会哆嗦成这样。一阵痉挛式的战栗,紧跟着另一阵痉挛式的战栗。他努力想停止哆嗦,可怎么也做不到,连牙齿也开始打战,四肢抽搐着猛烈抖动,完全不受任何控制。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痛入骨髓、如同刀割般的剧痛席卷而来,仿佛他全身布满了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伤口,痛得无法忍受。

他张开嘴巴接落下的雨水,滋润干燥破裂的嘴唇和干涩的喉咙。雨水也打湿了将他捆绑在树干上的绳索。闪电的光芒如此明亮耀眼,在他眼中仿佛爆炸一样,将整个世界变得如同强烈闪光灯下的全景摄影。然后,雷声轰鸣,爆裂声、爆炸声、隆隆声此起彼伏。雷声的回音慢慢减弱之后,雨下得更猛烈了,几乎是刚才的两倍。在雨水和夜晚中,他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被利刃割裂的感觉也消失了。影子不再觉得冷。也许,他依然觉得冷,但是现在,冰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冰冷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冰冷。

影子依然被悬吊在树上。闪电划过夜空,形成叉形的电光,雷声渐渐平息,变成无所不在的低沉的隆隆声,只是偶尔会有砰的一声巨响和轰鸣咆哮声,仿佛是从夜色尽头传来的爆炸声。狂风拖曳着影子,想把他从树上卷下来,剥掉他的皮,割裂他的骨头。在暴风雨之巅、在影子的内心深处,他知道真正的暴风雨来临了。真正的风暴已经来临,他们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它,无论是旧神还是新神,无论是什么精灵或力量、男人或女人&8943;&8943;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只能想办法经受住考验。

一种奇异的快乐从影子内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雨水冲洗他赤裸的身体,闪电照亮天空,雷声隆隆,震耳欲聋,他几乎无法听见自己的笑声。他纵情大笑,欣喜若狂。

他活着!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来没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哪怕他现在就死掉,死在树上,能经历这种完美而疯狂的一刻,这一生也值了!

“嗨!”他冲着暴风雨大声呼叫,“嗨!是我!我在这里!”

他设法利用赤裸的肩膀和树干之间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水,扭头喝着,一口口吮吸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开始放声大笑。这是愉快而开心的笑,一点也不疯狂。直到没有力气再笑,直到累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树脚下的地面上,雨水让湿透的床单变得有些透明,漂浮起来的床单旁边冲开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手,变成蜡质的苍白色,他还能看到他脑袋的形状。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都灵的裹尸布 [86] ,想起了开罗市杰奎尔的停尸台上那个被开膛的女孩。然后,尽管很冷,他却发现自己居然感到一丝温暖,而且很舒服,就连树皮也觉得柔软多了。他再次睡着了。这一次,也许他在黑暗中又做了什么梦,但不记得梦的内容。

第二天早晨,疼痛无处不在。疼痛不再限于绳子陷入肌肤的地方,或是与树干接触的后背皮肤。现在,他全身上下都无比痛楚。

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一样疼痛不已。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已经停止跳动。然后他就会屏住呼吸,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才大口喘息,像刚浮出水面的潜水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褐色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停下,然后展开翅膀,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白天快结束时,暴风雨再度归来。翻滚的灰色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后来,暴风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一圈,依旧包裹在褪色的汽车旅馆床单里,像一块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灼热,一会儿又觉得冰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随着轰鸣的雷霆,呼应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色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标牌的红色、潮湿夜晚里交通灯的绿色、打开录像机却没装进录像带时电视屏幕上的蓝色。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干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拉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皮肤上仿佛扎满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在眼前展开,在他脚下的旅馆床单裹尸布上徐徐展开,好像某些达达主义画派 [87] 里的超现实主义场景。他可以看到妈妈充满困惑的凝视,看到挪威的美国大使馆,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的美丽双眸&8943;&8943;

他咧开干裂的嘴,轻声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红毯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努比》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肯定会成功的。”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能感到她亲吻他的唇,他们两人的身体都温暖、湿润,充满生命活力,不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只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正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深深勒进肉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一个抽象的概念,就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虽然他觉得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睡着了。

太阳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色的阴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恢复意识,感到寒冷。但是,具有理解能力的那一部分自我意识却仿佛距离他非常遥远。他漂浮在远方的某处,意识到自己的嘴和喉咙因为干渴而灼烧、疼痛、干裂。有时候,在白天,他可以看到星星从天空坠落下来;还有的时候,他看到像运输卡车一样巨大的鸟朝着他飞来。不过,没有任何东西接近他,也没有任何东西碰到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在责骂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肩膀上,小尖爪子抓着他的皮肤,凝视着他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幻觉,因为那只动物的两只前爪正捧着一个胡桃壳,好像过家家玩具里的小杯子。松鼠把胡桃壳压到影子嘴边。影子感觉到里面有水,不由自主地从那个小杯子里面喝水,把水吸进嘴里。水经过干裂的嘴唇、干涩的舌头,润湿他的嘴,然后他才把嘴里剩下的水咽下去。可惜,水实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树上,顺着树干向下跑,一直跑到树根。过了几秒钟,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小时,影子已经无法分清时间(他想,他脑子里的所有时钟一定都破碎了,发条、齿轮、指针乱七八糟地和破碎的表壳玻璃混杂在一起),松鼠带着胡桃壳杯子又回来了,小心翼翼爬上树。影子再次喝下它带给他的水。

混合着泥土和铁锈味的水填满他的嘴,为他焦干的喉咙降温,缓解他的疲劳和疯狂。

喝下第三杯水之后,他不再觉得干渴了。

他开始挣扎,拉扯着绳子,拼命扭动身体,想从树上下来,想获得自由,想离开这里。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但绳结打得很结实,绳子也非常强韧,它们纹丝不动。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竭。

精神错乱之下,影子感觉自己变成了树,根须深深伸进肥沃的土壤,伸进时间里面,伸入地下隐藏的几眼泉水。他察觉到泉水旁的女人名叫乌达,意思是“过去” [88] 。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巨人,仿佛地下的一座山,她守护的是时间之泉。其他树根则伸向其他地方,其中有些是非常隐秘的所在。现在,如果他觉得渴了,他就用树根汲取水分,把水引入他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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