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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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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拥有一百只手臂,每只手臂上有一千根手指,所有手指都向上伸展,一直伸入天空。整个天空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癫狂之中,影子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了。他的痛苦并未得到缓解,但现在,痛苦属于被吊在树上的那具身体,而不是树本身。他是世界之树;他是吹动世界之树的风;他是灰色的天空和翻滚的云;他是松鼠拉塔托斯克,在最深的树根和最高的树枝间来回奔跑;他是蹲在树顶一根短枝上的那只鹰,用疯狂的眼睛俯瞰整个世界 [89] ;他是在树心里蛀洞的那条虫子。

星星在天空盘旋,他伸开他的一百只手,触摸闪烁的星星,握住它们,转动它们,把它们变得无影无踪&8943;&8943;

在疼痛和疯狂的间隙、脑子清醒的那段时间,影子感觉自己仿佛浮出了水面。他知道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很久。早晨的阳光让他眼花缭乱,他闭上眼睛,希望能遮住阳光。

他坚持不了太久了,这一点他也知道。

再次睁开眼睛时,影子注意到树上有个年轻人,就坐在他身边。

他的肌肤是暗褐色的,前额高耸,黑色头发缠绕纠结。他坐在影子头顶上方的树枝上,影子伸长脖子就能看清他。只瞥了一眼,他就知道那个人是个疯子。

“你没穿衣服。”疯子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也没穿衣服。”

“我看到了。”影子嘶哑着声音说。

疯子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脑袋朝下面和左右扭动了一下,似乎想缓解紧张的脖子肌肉。之后,他才问:“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影子说。

“我认识你。我在开罗见过你,后来也见过你。我姐姐喜欢你。”

“你是&8943;&8943;”他想不起那个名字。吃路边被车撞死的动物。对了,想起来了!“你是荷露斯。”

疯子点点头。“荷露斯,”他说,“我是清晨的猎隼,我是下午的雄鹰。我是太阳。你也是太阳。我知道拉神的真名,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90] ”

“很了不起。”影子礼貌地说。

疯子专心凝视着他们下面的地面,什么话都不说。突然,他从树上扑下去。

一只鹰像石头一样朝地面俯冲过去,垂直下落后突然猛扑,然后用力拍打翅膀,重新飞回树上,爪子里抓着一只小兔子。鹰落在影子附近的树枝上。

“你饿吗?”疯子问他。

“不饿。”影子说,“我想我应该觉得饿,但我真的不饿。”

“我饿了。”疯子说。他飞快地吃起兔子,把它撕成两半,吮吸鲜血,撕咬兔肉,咬碎所有骨头。等他吃完之后,他把咬剩的骨头和兔毛丢到地上。他顺着树枝走过来,直到距离影子只有一臂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他动作很自然地凝视着影子,认真而谨慎地上下打量他,从脚一直看到头。那人的下巴和胸前还沾着兔子血,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把血擦掉。

影子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嗨。”他说。

“嗨。”疯子说。他在树枝上站起来,背转身对着影子,一股深色的尿撒到下面的草地上。他撒尿花了好久时间,完事后,他又蹲坐在树枝上。

“他们怎么叫你?”荷露斯问。

“影子。”影子回答说。

疯子点点头。“你是影子,我是光。”他说,“所有东西都会留下影子。”接着他又说:“他们很快就要开战了。等他们到达战场,我会过去观战。我高高飞在空中,就算他们中有人眼神锐利,也发现不了我。”

接着,疯子说:“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可是影子已经无法回答他了。一切都已远去。一只鹰展开双翼,盘旋着慢慢飞向高空,顺着上升气流飞进清晨的天空。

月光。

一阵咳嗽让影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咳嗽带来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仿佛刺透他的肺和喉咙。他几乎窒息了。

“嗨,狗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他低头往下看。

树枝间辉映着白色的月光,亮如白昼。有个女人站在他身下的月光中,椭圆的脸苍白凄凉。风在树枝间呼啸而过。

“嗨,狗狗。”她说。

他努力想说话,却再次从胸部深处咳嗽起来,这次他咳了很久。

“你知道,那咳嗽声听起来不太妙。”她关切地说。

他声音嘶哑地说:“你好,劳拉。”

她抬头,死寂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微笑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她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是我所拥有的一切中,最接近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思念,你是唯一让我感觉不寒冷、不单调、不灰色的物体。即使被人蒙上双眼抛进全世界最深的海洋里,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还是知道你在哪里。”

他凝视着站在月光下的这个女人,泪水刺痛他的眼睛。

“我会割断绳子放你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耽搁了太久才找到你,是不是?”

他再次咳嗽起来。“不,不要管我,我必须做完这件事。”

她抬头看着他,摇摇头。“你疯了。”她说,“你会死在这里的。就算能活下来,你也会受伤致残的。”

“也许吧。”他说,“但我感觉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是的。”过了一阵,她回答说,“我猜你确实活着。”

“你告诉过我,”他说,“在墓地时。”

“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狗狗。”她说,“在这里我感觉好一点,不那么痛苦。知道我的意思吗?不过,我感觉很干。”

风停了。现在,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腐烂的肉、呕吐物,还有腐败的恶臭,那股味道弥漫在周围,令人不快。

“我丢了工作。”她说,“那是份夜班工作,他们说顾客都在抱怨。我告诉他们说我病了,可他们根本不关心。我很口渴。”

“那些女人,”他说,“她们有水,在屋子里。”

“狗狗&8943;&8943;”听上去,她很害怕。

“告诉她们&8943;&8943;告诉她们我说给你水喝&8943;&8943;“

她苍白的脸仰视着他。“我会去的。”她说。接着,她干咳一声,露出难受的表情,把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裂开,然后蠕动着消失。

现在几乎无法呼吸,他的胸感觉沉甸甸的,头无法控制地左右摇晃着。

“留下。”他喘息着说,声音几乎和说悄悄话一样微弱,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请不要走。”他继续咳嗽着,“今晚留下来。”

“我会留下一段时间的。”她像妈妈对孩子说话一样安慰他,“只要我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你知道吧?”

影子再次咳嗽起来。他闭上眼睛——他觉得只是闭了一小会儿,但再次睁开眼睛时,月亮已经落山,而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脑中仿佛有人在敲打撞击,那种疼痛超过偏头痛,超过任何的疼痛。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消散为无数细小的蝴蝶,像一片五颜六色的沙尘暴围绕着他飞舞,然后纷纷凭空蒸发,消散在夜色中。

树脚下,包裹着尸体的白床单在晨风中呼啦呼啦地响着。

脑中的敲击停息了,所有一切都缓慢下来。他已经无法继续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动。

这一次,他所走进的黑暗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照亮它的只有一颗孤星,这就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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