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2)
这块大陆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规模的。河流辽阔无边,气候酷寒炽热,景色无与伦比,就连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响亮。这个国家的混乱撼动了所有的宪法章程。我们自己人在这里铸下的错误、我们的处置不当、我们的损失、我们的耻辱,还有我们的毁灭,在这里也同样是超大规模的。
——卡莱尔爵士致乔治&12539;塞尔温的信 [95] ,1778年
从佐治亚州、田纳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几百个老谷仓的屋顶上都挂出广告牌,告诉人们哪里才是美国东南部最重要的景点。在一条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机会在途中经过一个早已烂掉的红色谷仓,看见屋顶上用油漆写着:
参观岩石城
世界第八奇迹
而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奶牛棚的屋顶上,漆着白色的印刷体:
在岩石城俯瞰七个州
世界奇迹
司机会被这些广告标语误导,以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弯处,而不是远在驱车一天才能到达的远望山下。那里位于佐治亚州,正好在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 [96] 的西南。
远望山其实算不上一座山,只不过是一个高得有些离谱、居高临下的小山坡。它远眺是一片褐色,近观则布满郁郁葱葱的绿树和房屋。白人到来之前,印第安人切罗基族的一个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里。他们管那座山叫“查托托诺基”,翻译过来就是“高耸到的山峰”。
1830年,安德鲁&12539;杰克逊制订了印第安人迁移法案,强迫印第安人全部离开他们的土地,包括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罗基族和契卡索族的所有人。美军骑兵连强迫每一个他们能找到和抓到的印第安人长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区,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沿着这条充满泪水的迁徙之路展开一场举止轻松愉快的非正式种族灭绝。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此,没人能提出异议。
有一个传说:谁控制了远望山,谁就控制了这片土地。毕竟,这里既是神圣的地方,又是当地的制高点。南北战争时,这里爆发过一场战役:云上战役。经过第一天的战斗,北方联邦军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没有上级指令的情况下,扫荡并占领了传教士山脉。格兰特将军指挥的联邦军队赢得当天的战役,控制了远望山。最终,北方军获得了南北战争的胜利。
远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现在大部分山洞都被封堵了。尽管如此,当地有商人开掘出一个地下瀑布,命名为红宝石瀑布,游客可以乘电梯到达。这里是旅游景点,不过最吸引游客的还是远望山的山顶,岩石城就在那里。
起初,岩石城是山坡上的一个景观公园,园内的小路引导游客们绕过岩石,登上岩石,或者从岩石中间穿过去。他们把玉米丢进养鹿的围场,穿过吊桥,然后用投币望远镜欣赏远方的景色。据说在非常少有的晴天,如果空气格外清爽的话,可以同时看到七个州的景致。那里就像一个人山人海的地狱,路上挤满游客,每年有几百万人蜂拥而来,挤进一堆山洞,看那些背后打着照明灯的玩偶模型(摆弄成各种童谣和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场景)。他们离开的时候迷惑不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以及在那里是否玩得尽兴。
他们从美国各地赶来远望山。他们不是游客。他们有的开车来,有的乘飞机,有的坐公交,有的坐火车,还有的步行而来。有些人是飞来的——他们飞得很低,而且只在夜深人静时才飞行,但他们还是飞过来的。还有几个人是从地底下来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车,乞求神经紧张的摩托车手或卡车司机带他们来。自己有汽车或卡车的人,如果看到那些在路边、长途休息站、路边餐厅里的人,并且认出他们身份的话,就会主动让他们搭顺风车。
他们灰尘满面、浑身疲倦地抵达远望山的山脚。他们抬头仰望绿树覆盖的高耸山坡,看见了——或者说想象他们看见了——山上岩石城里的道路、花园和溪流。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达的,第二批人则在黄昏时分到达。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人还在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这里。
一辆破破烂烂的租赁搬家卡车停下,走出几个因长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维拉水妖和露萨卡水仙女 [97] ,她们脸上的妆有些模糊,长丝袜被刮破,眼皮浮肿,显得极其疲累。
山脚下的一丛树木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吸血鬼把万宝路香烟递给一个长得像猿猴一样的巨大生物。它赤身裸体,全身覆盖着乱蓬蓬的橘红色毛发,礼貌地接过香烟。两个人肩并着肩,安静地抽着烟。
一辆丰田大霸王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七名中国男女。他们看上去干净整洁,穿着某些国家低级公务员喜欢穿的黑色套装。其中一个人拿着带夹子的记事板,清点从后备厢里取出来的巨大高尔夫球袋里的东西。球袋里装着带漆把手的华丽宝剑,还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镜子。武器分发给每个人,每个人都仔细查看,然后在本子上签收。
一个曾经很有名的、被认为早在二十年代就已经去世的喜剧演员,从生锈的车子里爬出来,脱下衣服。他长着一对山羊腿,还有一条很短的尾巴,像山羊一样摇来晃去。
四个墨西哥人结伴而来,一个个笑容满面,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他们彼此传递一个装在棕色纸袋里的啤酒瓶,以防被别人看见,酒瓶里装有混合了巧克力粉、酒精和鲜血的苦啤酒。
一个小个子、黑胡须的男人,脑袋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黑色圆顶帽,鬓角留着一缕卷发,披着一条粗糙的、带流苏的祈祷披肩。他穿过草地,加入到众人中间。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身高是他的两倍,皮肤是优质波兰陶土的那种灰白色,额头上刻着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陆续来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几个罗刹——印度次大陆上的恶魔族——从车里钻出来,四处转来转去,注视着山脚下的人们,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找到玛玛吉。她双目微闭,嘴唇蠕动,正在祷告。这些人中,他们只认识她,但犹豫着不敢靠近,因为还记得过去和她进行过的恶战。她伸手抚摩脖子上的骷髅项链,棕色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样清澈的黑色。她的嘴唇向外翻翘,露出锋利可怕的白色尖齿。她睁开所有的眼睛,然后朝罗刹们招手,叫他们到她身边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欢迎他们。
过去几天,风暴转移到北部和东部,但依然没有缓和空气中弥漫的压力和骚动不安。当地的天气预报员警告大家,高气压团并未转移,可能会形成龙卷风。这里白天很暖和,夜间却寒冷刺骨。
他们分成了许多非正式的小团体,有的按照国别划分,有的按照种族,有的按照性格,有的甚至按照物种。他们个个看起来忧心忡忡,而且模样很疲惫。
有些人在交谈,偶尔有笑声传来,但只是零星的笑声。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六罐一组的啤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
几个当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过草地走过来,身体的动作有些古怪。开口说话时,他们的声音是占据他们身体的“洛阿” [98] 的声音。一个高个黑人男子用莱格巴爸爸的声音说话,他是负责开启死亡之门的神灵。伏都教的死神巴龙&12539;萨麦帝,附身在来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几岁哥特少女的身上,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歪戴在头上的那顶黑色丝绸高顶帽。她说话时发出的是巴龙低沉的嗓音,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挥三个“杰地”——死者之神。这三个杰地附身在已届中年的三兄弟体内,他们携带猎枪,不停地说着下流得惊人的笑话,那些笑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觉得好笑,沙哑着嗓门笑个不停,也说个不停。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牛仔裤和旧皮夹克,在周围转来转去,看着这些人和他们的作战准备。有时她们会指指点点,然后哈哈大笑,她们并不打算参与即将到来的战斗。
月亮从东方升起,还有一天就到满月之际。月亮仿佛占据了半幅天空,当它升起来之后,一层深橙红色的光芒笼罩山脉。月亮越升越高,体积随之缩小,月光也变成苍白色。最后,月亮如同灯笼一样悬挂在高高的天际。
如此多的人都在这里等待,在月光下,在远望山的山脚下,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劳拉渴了。
活着的人会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有时候像蜡烛一样安静,有时候却像熊熊燃烧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影子却燃烧得那么奇怪,高高地吊在那棵树上,发出属于他自己的光。
那一天,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步行时,她责备过他一次,说他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或许,她是希望能看到他因感情激动而迸发出的火花,看到她所嫁的那个男人是真正的男人、充满生命活力的男人。可惜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在他身边,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对他说的话。
现在,影子吊在树上奄奄一息,却爆发出完完全全的生命活力。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但同时又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真实。他请求她留下来陪他,待在这里度过整晚。他原谅她了&8943;&8943;或许原谅她了。原谅不原谅都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已经改变了。
影子让她到农舍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是,农舍里没有灯光,她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过她们会照顾她。她推了一下农舍的门,门自己打开,生锈的门铰链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着,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完全堵死了。房子里有一股陈旧而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里面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壁炉架上有一盏油灯在燃烧,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炭,但刚刚在屋外,她既没看到也没闻到烟味。她感觉燃烧的煤炭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不过,劳拉更愿意把原因归咎于这栋老房子本身,因为它实在过于寒冷。
死亡让劳拉痛苦不堪,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源于她不再拥有的事物。烧灼般的干渴烤干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寒冷渗入骨髓,任何热量都无法令她感到温暖。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噼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让她感到温暖,地底柔软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暖和起来,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8943;&8943;
她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并非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似某些怪异艺术展上的一组展品。沙发面料是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也许是明亮的金丝雀黄。三个女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裙子和毛衣,眼窝深陷,肌肤惨白如新骨。坐在沙发左边的女人几乎算得上是女巨人,坐在右边的女人比侏儒高不了多少,而坐在她们中间的女人,身材和劳拉差不多。自从劳拉进来之后,她们的视线一直跟随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体内有什么东西蠕动着掉落到她的鼻腔里。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凝视它在火焰中起皱、变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完全烧尽后,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们。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就始终一动不动,连一块肌肉、一根头发都没有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身材最高的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请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个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点点头,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她匆匆离开了房间。
劳拉听到农舍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她听到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装满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没找到。她拎起陶罐,发现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她继续喝水,根本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血管。
水流进她体内,如同喝下液态的冰。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醒悟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始终冷静地观察她。死亡之后,劳拉思考时再也不用隐喻或比喻了,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看着沙发上的三个女人,她发觉自己想到的是陪审团,是正在观察实验室动物的科学家。
她突然开始颤抖,痉挛性的颤抖。她伸手想扶住桌子,稳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滑到一边,像要避开她一样。终于扶稳桌子后,她猛地呕吐起来。她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然后,她感觉自己开始排泄,开始小便,防腐物质从她体内迅速被湿淋淋地排出来。如果还能开口的话,她一定会尖叫出声。可她却摔倒了,落满灰尘的地板向她迎面而来,撞得又快又狠。如果她还能呼吸,这一下准会撞得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体内,像沙尘暴一样呼啸飞旋。成千上万的记忆一瞬间纷纷涌现出来:她全身湿透、一身恶臭地躺在农舍地板上;圣诞节前一周,她在商店里走丢了,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点了一杯草莓代基里鸡尾酒,和一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男孩约会,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车里恶心想吐,车子东摇西晃,罗比冲她吼叫,防护铁柱终于挡住车子,却没挡住车里的人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向前冲&8943;&8943;
这是时间之水,它来自命运之泉“乌达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时间之水是浇灌世界之树树根的泉水,世上再也没有和它同样神奇的水了。
劳拉醒来时,农舍里空无一人。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擦伤,伤口上面有湿湿的痕迹,那是橘红色的新鲜血液。
然后,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了。她喝下来自命运之泉的时间之水,她能在脑海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鲜血,唾液形成的那层薄膜让她无比惊讶。然后,她上路了。
这是湿润三月里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几天的风暴朝着南部几个州猛冲过去,这意味着远望山岩石城不会有什么游客了。圣诞节的彩灯刚刚取下来,夏季的观光游客还没有到来。
可是,这里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还来了一辆旅游巴士,里面走出十来个男女,他们的肌肤都晒成完美无瑕的茶褐色,富有光泽,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笑容。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似乎是新闻节目主播。你几乎可以想象,他们身上自带一种荧光闪闪的特质,走动的时候,他们的身形显得有些模糊。一辆黑色悍马停在岩石城门前的停车场,停在岩石地精的机动装置旁。
这群电视人心无旁骛地走进岩石城,停留在那块平衡巨岩附近,用令人愉快、富有理性的声音交谈起来。
他们并不是这里仅有的游客。如果那天沿着岩石城内的道路闲逛的话,你或许会发现,这里既有看起来像电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还有几个人看起来更像是只有人的概念,而不是人的实体。你也许会看见他们,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就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乘坐豪华轿车、运动跑车,或者超大型的四驱越野车来到岩石城。很多人都戴着墨镜,他们显然早已习惯在室内室外都戴着墨镜,不愿摘下,一旦摘下就觉得不自在。到处都是精心晒过的完美肤色、合身的西装、墨镜、得体的微笑或皱眉。他们有着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龄和风格。
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表情,一种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认识我,或者你应该认识我。这种快速诞生的熟悉感同时造就一种距离感,他们的表情和态度无不表明一种信念: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世界欢迎他们,他们是受到众人崇拜和爱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们之中,步伐懒散。那些虽然没有任何社交技巧,却依然大获成功、超越梦想的人,多半是这种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拍打着。
站在鹅妈妈饮料店门口的一个生物咳嗽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生物体型庞大,脸上和手指上突伸出无数解剖刀。它的脸上长满肿瘤。“准会有一场大战。”它说,声音黏乎乎的。
“不会有什么大战。”胖男孩说,“他妈的不过是一场模式转移、一次整顿。跟道家的老子一样,战争这类形式早他妈的过时了。”
肿瘤生物冲他眨眨眼睛。“等着瞧吧。”他只回复一句。
“随你怎么说吧,”胖男孩说,“我正找世界先生。你看见他了吗?”
那家伙用一把解剖刀抓抓脑袋,长满肿瘤的下唇因为专心思考而凸了出来。接着,他点点头,说:“他在那边。”
胖男孩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肿瘤生物没有出声,一直等到胖男孩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准会有一场恶战。”肿瘤生物对一个脸上闪烁着荧光点的女人说。
她点点头,靠近一些。“大战之前,你有什么感受?”她的语气充满同情。
它眨眨眼睛,然后开始讲述。
城先生的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上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统,一个银盒子会根据卫星指示轻声告诉他汽车所在的位置。但是,离开布莱克堡、驶上乡村公路后,他还是迷路了。开车经过的那些道路似乎和屏幕上显示的乱七八糟的路线完全不同。最后,他把车停在一条乡村小路上,摇下车窗,向一个早晨出来遛狗的胖女人打听去梣树农场的路。
她点点头,指了下方向,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还是说了句万分感谢,然后关上车窗,向她指点的大致方向驶去。
他继续开了大约四十分钟,驶过一条又一条乡村公路,每一条路似乎都有希望,结果每一条路都不是他要找的路。城先生烦躁地咬住下唇。
“我太老了,不适合干这屁活儿了。”他大声说着,享受了一把电影明星式的厌世情绪。
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大半辈子都耗费在一个以缩写字母当名称的政府部门里。十二年前,他的工作有了一次变动,至于算不算是离开政府机构转而为私人机构工作,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还在为政府工作,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再是政府的人了。管他呢,除非你也变成大街上的普通人,才会觉得这两者之间的性质真的有所不同。
就在他快要放弃寻找农场的时候,车子爬上一个山坡,他看到了农场大门上的手写标志牌。写得很简单,和别人告诉他的一样:“梣树农场”。他停下福特探险者,从车里出来,解开拴住农场大门的电线,重新回到车里,开了进去。
这就和煮青蛙一样,他心想,你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加温。等青蛙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它已经被煮熟了。他所栖身的这个世界也是如此怪异,脚下没有结实的地面,罐子里的水已经煮得猛冒泡了。
刚调到特工部门时,事情看上去都非常简单,现在却——不是复杂,他想,而是稀奇古怪。那天凌晨两点钟,他坐在世界先生的办公室内,接受要执行的任务。“听明白了吗?”世界先生递给他一把带黑色皮革刀鞘的匕首,“给我切下一根树枝,长度不要超过两英尺。”
“明白。”他说,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做这个,先生?”
“因为我命令你去做。”世界先生平淡地说,“找到那棵树,完成任务,然后在查塔努加与我会合。不要浪费时间。”
“那个混蛋怎么办?”
“你说影子?如果你看见他,就避开他。不要碰他,甚至不要骚扰他。我不想让你把他变成一个殉难者。眼下这场游戏的计划里没有殉难者的位置。”他微笑起来,露出刀疤一样的笑容。世界先生很容易感到开心,城先生已经发现好几次了。上次在堪萨斯州,他就高高兴兴地扮演起司机的角色。
“那——”
“不要殉难者。城。”
城先生点头表示明白,接过套着刀鞘的匕首,压下心中涌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对影子的仇恨已经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躺下来睡觉的时候,他就会看见影子那张表情严肃的面孔,看见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种表情让城先生很想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肚子上。甚至睡着之后,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牙关紧咬,太阳穴紧绷,咽喉烧灼。
他开着福特探险家穿过草地,经过那栋摇摇欲坠的农场屋舍,爬上一个斜坡,看到了那棵树。他把车停在树旁,熄掉发动机。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六点三十八分。他把钥匙留在车里,朝树走去。
这棵树异常高大,似乎存在一种完全属于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让城先生无法辨别它到底有五十英尺高,还是两百英尺高。树皮是上好的真丝领带的那种灰色。
距离地面一定高度的位置上,有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被错综交织的绳索捆绑在树干上。树下则摆着一个被床单包裹起来的什么东西。城先生从旁边经过时才注意到,他用脚踢开床单,星期三被子弹毁掉一半的脸露了出来,茫然地瞪着他。他本来预计尸体上会爬满蛆虫和苍蝇,没想到居然没有,甚至也没有腐烂的味道。尸体看上去和他带去汽车旅馆那天的状况一样。
城先生走到树下。他绕到树干后面,避开农舍的视线,解开裤子拉链,冲着树干撒了一泡尿。然后拉上拉链,走到房子那里找到一把木头梯子,把它扛到树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树干上,顺着梯子爬上去。
影子软绵绵地悬吊在将他绑在树上的绳索中。城先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的胸部根本没有呼吸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喂,混蛋。”城大声说,影子没有动弹。
城先生踩上梯子最高一阶,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树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特殊要求,然后用匕首刀锋向树枝根部砍下去,砍断一半后用手把树枝折下来。这根树枝大约有三十英寸长。
他把匕首插回刀鞘里,顺着梯子爬下去。经过影子对面时,他停下来。“天,我真是恨死了你!”他恶狠狠地说。他真希望能掏出手枪,一枪打死他,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于是,他举起树枝冲着对方虚刺一招,做出刺穿他的假动作。这是一个本能的动作,饱含城先生内心的挫折与愤怒。他想象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一支真正的长矛,插进影子腹部,在里面用力搅动。
“得了。”他大声说,“没时间了。”他随即想到,对自己说话,这是发疯的第一个信号。他又迈下几级梯子,然后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的树枝,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拿着一根树枝,却假装它是一把宝剑或者长矛。我可以随便从哪一棵树上砍下一根树枝,他想,用不着非得是这棵树。他妈的谁会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会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农场屋舍旁。眼角一瞥间,他觉得看到什么东西在动。他透过窗户望进去,看到黑暗的房间里堆满破烂家具,墙上的石灰都已剥落。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半梦半醒的幻觉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三个女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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