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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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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城里唯一的游戏。

——加拿大&12539;比尔&12539;琼斯

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上灰蒙蒙的黎明天空也消失了。现在的天空呈现午夜时分的黑色,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高悬在他头顶,闪耀着灿烂的明亮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就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阶梯,一直向下延伸。阶梯非常高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并遗留下来的。

他向下攀爬,半跳半跨越地沿着一层层阶梯而下。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缺乏运动导致的酸痛,不是悬吊在树上活活吊死的那种被折磨的剧痛。

他发觉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但对此并不怎么惊讶。他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光着双脚,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那晚他在岑诺伯格的公寓里所穿的衣服,当时,卓娅&12539;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名为“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突然,他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卓娅&12539;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

她果然在阶梯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秀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色。她还穿着那件蕾丝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穿的一样。

她看见他,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都在做疯狂的梦。”

她的脸在月光下仿佛镀上一层银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月亮的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所有疑问都将在这里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首先,他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币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这是你的。”他说。

这时他才想起,他的衣服其实还在那棵树下。那三个女人把他的衣服塞进她们原先装绳子的麻袋里,还把麻袋口打了一个结。个子最高的女人用一块很重的石头压在麻袋上,防止被风吹走。所以他知道,实际上,自由女神头像的银币也在麻袋内的裤子口袋里,被压在石头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却沉甸甸地躺在他手中。

她用纤细的手指从他掌中取走银币。

“谢谢。它曾经两次给你带来自由。”她说,“现在,它会照亮你进入黑暗世界的道路。”

她合拢双手握住银币,然后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尽可能够得到的高处。她松开手。影子知道这是另一个梦,因为银币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向上飘浮起来,一直飘到影子头顶上方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过,它不再是一枚银币,自由女神和她头上的稻穗王冠都消失了。他在银币表面上看到的,是夏季夜空里月亮模糊难辨的表面,但当你凝神注视时,就能在月亮坑坑洼洼的表面上看到阴影构成的海洋和各种形状,那些图案和月表接着又变回纯粹是随意形成的阴影。

影子无法判断,他凝视的究竟是一个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飘浮在他头顶一英尺高的月亮,还是一个面积相当于太平洋、距离他好几千英里的月亮。不过,这两种看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或许是透视的问题,又或者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着面前两条分叉的道路。

“我该走哪条路?”他问,“哪条路是安全的?”

“选择其中一条,你就不能选择另外一条。”她说,“但是,每条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条路——是充满艰难真相的道路,还是充满美丽谎言的道路?”

影子犹豫起来。“真相。”他回答说,“我再也不要任何谎言了。”

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我会付的。代价是什么?”

“你的名字,”她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须把你的真名交给我。”

“怎么给你?”

“就像这样。”她说着,朝他的头部伸出完美修长的手。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皮肤,然后感到她的手指刺穿他的皮肤、他的颅骨,一直伸入大脑深处。他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很痒,痒的感觉顺着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从他头部收回来。一团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闪烁跳跃,仿佛蜡烛的火苗,但更亮、更纯净,如同镁粉点燃后的白色灼热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

在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名字的影子走上右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当他抬头仰望头顶上的黑暗,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栋岩上之屋:一半是布景,一半是噩梦。

他看见自己穿着监狱的蓝色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再次经历这一幕,赤裸裸地感受恐惧,让他内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的灰色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对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内狠揍拉瑞&12539;包尔和bj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棕色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他们永远不敢声张是他拿走了那笔钱,那是他应得的一份,他还多拿了一些钱,因为他们不该打算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8943;&8943;

在法庭上,没人提到抢劫银行的事,尽管他确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人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瑞&12539;包尔和bj威斯特的身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证据,上面是拉瑞&12539;包尔和bj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急救时拍下来的。影子在法庭上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不记得自己被殴打的原因了,不过他们都指认影子就是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那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想知道,那条充满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径向下,走到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之间,他感觉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脚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妈妈再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对了,他当时也在那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肤上长满粉刺。他就坐在她床边,不肯看她,埋头读一本厚厚的平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床,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间,目光转移到他身上。那个半大的孩子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 [91] 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去世的事实中躲进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疯狂小说并未给他带来真正的逃避。

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她本来以为这次只是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再次出现危机,只要再耐心忍受一次痛苦治疗就行了。结果医生们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为时已晚。她皮肤灰黄,尽管才三十出头,却显得很老。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自己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快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自己,他还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在他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去了。

她死后,他就不怎么看书了。你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不能帮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隧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的内腔。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缠身而被解雇。他俩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国家,是在大使馆租用的房子里。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这时的他还是一个矮小的孩子,浅灰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直顺的黑发。他俩正在吵架。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毕竟,他们只会为一件事而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

她说话声音很低,很暴躁。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喊大叫,甚至还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隧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还会绕返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皮、肠道,还有扎进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树根。他左边是一个水塘,隧道后面某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滴落的水滴几乎没有破坏水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身喝水,双手捧着池水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漂浮着无数块由小镜子组成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他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声的大声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样子,毕竟,现在的她还是少女&8943;&8943;

她正在跳舞。

认出和她一起跳舞的那个男人时,影子居然完全没感到震惊。三十三年来,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就看出她喝醉了。虽然还没到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周,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丽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并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形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迪斯科灯球折射出来的灯光打在上面,别针闪闪发光。他跳得还不错,尽管两个人年龄差距很大,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他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然后两人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里,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于宇宙中央。

不久,他们就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根本无法、也不愿意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头顶上,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下来,用力嗅了嗅空中的味道。

他感觉一只手轻轻在他背后向上抚摩,轻柔的手指弄乱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亲爱的。”一个朦胧如烟的女人嗓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着,转身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色的秀发,还有褐色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种漂亮颜色。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缝。“我认识你吗?”他有些疑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手下还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身面朝他前方的道路,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说,“一条路可以让你睿智,一条路可以让你完整复原,还有一条路会杀死你。”

“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

她嘟嘴做个怪脸。“有这种死法,”她说,“还有那种死法。死和死也不一样,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死亡亲戚的笑话 。”

“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姿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之间,影子知道她到底是谁、来自何方了。他感到脸渐渐红了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以帮你做出选择。”

“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你想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已经失去名字了。”他告诉她。

“名字来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换。值得交易吗?”

“值得。也许吧。事情不那么简单。真相被逐渐揭露,这个交易带有某种私人性质。”

“所有被揭露的真相都是私人性质的。”她说,“因此,所有被揭露的真相也都是可疑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说,“我要拿走你的心脏。以后我们会需要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个红宝石色的不停跳动的东西,抓在她尖锐的手指甲间。它的颜色和鸽子血一样,是由纯粹的光组成,正在有节奏地扩张、收缩。

她合拢手指,它立刻消失了。

“走中间那条路。”她说。

影子犹豫一下。“你真的在这里吗?”他问。

她把头歪向一侧,严肃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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