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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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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对视觉的抱怨又怎么说呢?布雷尔先是注意到单侧的结膜炎,这可以轻易由眼药膏来治疗。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布雷尔还是无法把他的眼底镜对准尼采的视网膜;有东西在干扰视线,可能是角膜的混浊,或许是角膜肿大。

布雷尔尤其专注于尼采的神经系统,不只是由于头痛的原因,还同时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四岁的时候,死于“脑部软化”,这是可能指向任何异常状态的泛泛之辞,包括中风、肿瘤,或者某种形态的遗传性脑部退化。但是,在以各种角度检查了脑部与神经功能之后,包括平衡、肌肉协调、感官、承受力、自体感受性、听力、嗅觉、吞咽,布雷尔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去推测任何神经系统构造上可能的疾病。

尼采更衣时,布雷尔回办公室去填写检查结果。几分钟之后,当贝克太太把尼采带回办公室时,布雷尔了解到,这次会诊的时间已接近尾声了,然而在谈论忧郁症以及对自杀倾向的开导上,他是彻底失败了。他要尝试另一种方案——一种罕见失效的晤谈策略。

“尼采教授,我想要请你描述,详细地描述你生活中典型的一天。”

“现在你逮到我了,布雷尔医生!在你所提出的问题中,这是最困难的一个。我如此搬来搬去,我周遭的环境变化多端。我的发病控制了我的生活——”

“任选平常的一天,在过去几个星期内,发病间隔中的一天。”

“这个嘛,我醒得很早,如果,我真的有睡着过的话——”

布雷尔感觉到士气大振,他已经有一条裂缝了。“让我打个岔,尼采教授,你说如果你有睡着过的话?”

“我睡得很差。有时候是肌肉痉挛,有时候是胃痛,有时候是侵入全身各个角落的紧张,有时候是我的思绪——有害的夜间思绪,有时候我整夜清醒地躺在那里,有时候药物给我两三个小时的睡眠。”

“哪一种药?每次服用多少?”布雷尔迅速问道。虽然药物使用状况有其紧迫性,但他立即了解这不是他能做出的最佳回应。与药物使用量相比,如果能追问尼采的幽暗夜晚思绪,那会好得多、好太多!

“水合三氯乙醛,几乎每晚,至少服用一克。某些时候,如果我的肉体极度渴望睡眠,我会加上吗啡或佛罗拿,但是接下来的隔天,我就会不省人事。我偶尔会用干燥的印度大麻叶,不过,它让我隔天的思考迟钝。我比较喜欢用水合三氯乙醛。这样的一天吗?我还要继续说吗?已经开始得这么糟了。”

“请继续。”

“我在我的房间里吃点早餐。这件事上,你也要细节吗?”

“是的,没错。告诉我所有事情。”

“嗯,早餐是件简单的事情。客栈主人替我带来些热水,就是这样。偶尔,如果我感觉特别舒服,我会要淡茶与干面包。然后我洗冷水澡,为了提振精神,冷水澡有其必要。接下来的时间,我用在工作上,写作、思考。偶尔,在眼睛状况许可的情况下阅读。如果我觉得状况不错,就去散步,有时候花上几个小时。散步时潦草写下的东西,往往是我最好的作品,有我最精彩的思想,当散步时——”

“是的,我也是如此,”布雷尔匆忙地加上,“散步四五英里之后,我发现我理清了最为困惑的问题。”

尼采停了下来,显然在布雷尔的个人评论下乱了脚步。他先结结巴巴地附和他,然后忽略他并继续他的说明:“在我住的客栈里,我总是在同一张桌子上用餐。我对你叙述过我的饮食——不加香料的食物,最好是水煮的,不喝酒、不喝咖啡。常常在几个星期之中,我只能忍受不加盐的水煮蔬菜,也不抽烟。我跟同桌的其他客人说上几句,但很少涉入过长的谈话。如果我特别幸运的话,我会遇到一位体贴的客人,自愿替我阅读或听写。我的经费有限,我没有能力支付这样的服务。下午跟早上一样,散步、思考、涂写。晚上我在房里用餐,一样是热水或淡茶与饼干。然后我一直工作到水合三氧乙醛说,‘停,你可以休息了。’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

“你只提到旅馆,你的家呢?”

“我的家就是我的衣箱。我是一只乌龟,把家扛在背上。我把衣箱放在旅馆房间的角落,当天气转冷,冷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带着它,往较高、较干的地方移动。”

布雷尔本来计划要回到尼采“有害的夜间思绪”上,但是,现在看到了一条甚至更有希望的路线——在直接联结到莎乐美小姐上,不可能会失败的一条路线。

“尼采教授,对你一天典型的生活叙述内,我留意到你几乎不曾提到过其他人!请原谅我会这样问——我知道这些不是一般的医学问题,不过我坚守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信念,我相信生理上的健康与社交与心理上的健康息息相关。”

尼采脸色发红。他拿出一把小巧的玳瑁胡梳,在缄默中无精打采地梳弄他不易整理的胡髭。然后好像做出了决定,他坐直起来,清清嗓子,坚定地说:“你不是第一位做出这种观察的医生,我猜你所指的是性生活。朗左尼医师,一位几年前我所见过的意大利医生,认为我的病情由于孤独与禁欲而加剧,劝告我获取正常的性欲发泄管道。我遵从他的忠告,并与靠近拉帕洛一个村子里的农妇达成一项协议。不过在三个星期的尾声,我几乎为头痛所毁灭——再多一点点这种意大利式疗法,我这位病人就会断气!”

“为什么它是这样一个有害的建议呢?”

“须臾的兽性欢娱,伴随的是几个小时的自我厌恶与清理自己身上的恶臭,这依我的观点来看,不是,你怎么说来着?‘人的整体性’的方式。”

“以我的观点也不是如此,”布雷尔迅速同意道,“然而,你能否认我们所有人都存在于社会脉络吗,一个在历史上让生存更加容易的脉络,并且提供了内在与人类联系的愉悦?”

“或许这种大众的愉悦并不适合所有人,”尼采说,摇着他的头,“有三次我伸手出去尝试建立一座通往其他人的桥梁,而我屡次都遭到背叛。”

总算!布雷尔简直无法按捺他的兴奋。尼采三次的受到背叛肯定有一次是路·莎乐美,或许保罗·雷是另一个,谁是那第三个呢?终于,终于,尼采开启了大门。无疑的是,讨论背叛的管道出现了,还有,讨论因背叛所引发的绝望也有机会了。

布雷尔以心有戚戚焉的语调说:“三次尝试,三次可怕的背叛——而在那之后是退回痛苦的孤独之中。你饱受折磨,或许,这种折磨增加了你病情的负担。你愿意信任我,并让我知道这些背叛的细节吗?”

又一次,尼采摇头。他似乎在撤退回自己之内,“布雷尔医生,我信任你。今天我所分享我生活上切身的细节,花了非常长的时间,对你说的比任何人都多。但是相信我,我说的疾病发生在这些个人失意之前。要记得我的家族病史,我的父亲死于脑部病变,或许是一种家族疾病。头痛与健康不良打学生时代就困扰着我,远在这些背叛以前。同样真实的是,我的病情从未由于我所享受到短暂的友谊而有所改善。不是的,不是我信任得太少:我的错误是信赖得过多。我不准备再去信任,也无法承担去信任。”

布雷尔茫然若失。他怎么会估计错误呢?方才,尼采似乎乐意于、几乎是饥渴于对他托付秘密。现在却断然回绝!发生了什么事?他试图回想事件的顺序。尼采提到了企图与他人建立一座桥梁,然后受到了背叛。在这个时间点上,布雷尔深表同情地向他伸出双手,然后,然后桥梁这个字词触动了某根心弦。尼采的书!是了,几乎可以肯定有一段生动的文字牵扯到一座桥梁,或许获得尼采信任的关键就藏在这些书里。布雷尔同样模糊地回想起另一个段落,论证心理上自我细察的重要性。他决定在他们下一次会面前,要更为仔细地阅读这两本书,或许他可以用尼采本身的论证去影响他。

但是,他怎么可能真的拿任何他在尼采书中找到的论证做文章呢?甚至要如何去解释他怎么会刚好拥有它们呢?他去三家维也纳的书店询问他的书,没有一家听过这位作者的大名。布雷尔痛恨口是心非,并且一度考虑要对尼采和盘托出:路·莎乐美来找过我,他对尼采绝望的认知,他对莎乐美小姐的承诺,她以他的书作为礼物。

不行,那只会通往失败,尼采无疑会感到受到操纵与背叛。布雷尔确信尼采之所以处于绝望,是因为与路·莎乐美和保罗·雷的一种——借用尼采精彩的话,毕达哥拉斯式的关系,他在这关系中纠缠不清。而如果尼采得知了路·莎乐美的造访,他无疑会把她与布雷尔视为另一个三人组的两端。不行,布雷尔所深信的诚实与真挚——他对生活难题的天然解答,会弄巧成拙地把这个案子搞得一塌糊涂,他必须找出方法来合法地获得这些书。

时间不早了,潮湿阴沉的白天正逐渐转为黑暗。在沉默中,尼采不自在地挪动着。布雷尔很疲倦,他的猎物在闪躲着他,而他已黔驴技穷,他决定虚与委蛇以争取时间。

“我相信,尼采教授,我们今天不再往下进行了。我需要时间来研读你过去的医疗记录,并从事必要的病理检验。”

尼采轻轻一叹。他是不是感到失望呢?他是否想要延长会谈呢?布雷尔认为是如此,但是在无法信任自己对尼采反应的判断力,他建议这个星期进一步诊疗。“星期五下午?同一时间?”

“是的,当然。完全遵照你的安排,我在维也纳并没有其他的事情。”

问诊结束了,布雷尔起身。不过尼采犹疑着,并突兀地坐回他的椅子上。

“布雷尔医生,我耽误了你如此多的时间。请不要误会并低估了我对你的努力的感激,但是请容许我有多一点你的时间。请容我基于我自身的利益,问你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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