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请提出你的问题吧,尼采教授,”布雷尔说,悠闲地坐回他的椅子,“有鉴于我对你的连串发问,让你回问三个问题一点也不算过分。如果你的问题在我的知识领域之内,我会毫无保留地回答。”
布雷尔很疲倦。这一天很漫长,在他面前还有6点钟的教学讨论会以及傍晚时分的出诊。但即便如此,他不介意尼采的请求。相反,他感到兴高采烈与令人费解。或许,他所寻找的缝隙就在手边了。
“当你听到我的问题时,你也许跟你许多同行一样,会后悔这么爽快地答应。我有个三合一的问题,三个问题,但或许只有一个。还有另一件事,既是一项请求,也算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会跟我说实话吗?”
“哪三个问题呢?”布雷尔问道。
“第一,我会失明吗?第二,这样突然发病,会一直持续下去吗?还有最后一个,最困难的一个,我会像我父亲一样吗?我有一种正在恶化的脑部疾病吗?它会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夺走我的生命,迫使我变成瘫痪,或更糟,变成疯癫或痴呆吗?”
布雷尔无言以对,他默默地坐着,漫不经心地翻阅尼采医疗卷宗内的扉页。在15年的执业生涯中,没有病人曾经提出过如此直言无讳到几近冷酷的问题。
察觉到他的狼狈,尼采继续说下去,“我很抱歉,让你面对这样的情况。不过,与医师谈话的不得要领,我已有许多年的经验,尤其是那些把自己看成真理代言人的德国医生,却老是在他们的意见上留一手。对于原本就是病人应该知道的事情,没有医生有权利去保留。”
尼采对德国医生的描绘,让布雷尔为之绝倒。但是尼采对病人的权利宣言,又让他感到按捺不下的怒气。这个留着巨大髭须的哲学家,对他而言是无足轻重的,却一再地挑战、刺激着他的心智。
“要讨论这些医疗职业上的议题,我是再乐意不过了,尼采教授。你所问的问题可说是直截了当,我会试着用同样的直率来回答。关于病人的权利,我同意你的立场。不过,你省略了一个同样重要的概念——病人的义务。我比较期待的是,与我的病人有一种完全诚实的关系。但那必须是一种相互的诚实,病人也必须保证对我以诚相待。诚实的问题、诚实的答案,两者造就了最佳的医疗效果。有了这样的前提,你就有了我的保证,我会跟你分享我所有的想法与结论。”
“但是,尼采教授,”布雷尔继续说下去,“我所不同意的是,事情应该永远这样。有某些病人还有某些情况,会使医生必须为了病人的利益,而保留事实的真相。”
“是的,布雷尔医生,我听过许多医师这么说。但是,谁有替别人做决定的权利呢?这种心态所冒渎的,只是病人的自主性而已。”
“我的职责,”布雷尔回答说,“是为病人提供慰藉,而且这个责任无法等闲视之。有时候,它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有时候,有些坏消息是我无法让病人参与的;有时候,保持缄默是我的职责,并且担下病人与家庭双方面的痛苦。”
“但是,布雷尔医生,这类职责湮没了一种更为基本的责任,为了自己,每个人都有发现真理的责任。”
有一会儿,在炽烈的对话中,布雷尔忘掉了尼采是他的病人。这些是无比有趣的问题,而他是完全沉迷在其中。他站了起来,并且在他说话的同时,开始在他的椅子后面踱步。
“把他人不希望知道的真相强加在他们身上,我是否有这样的责任?”
“一个人不希望知道的是些什么,谁可以决定呢?”尼采质问说。
“关于这点,”布雷尔坚定地说,“可以称为医学的艺术。人不是从教科书之中,而是从临床上学到这些东西。让我举一个例子,一位我稍后会去医院拜访的病人。我告诉你的这件事情,是完全的秘密,而且当然也保留了他的身份。这个人有致命的疾病,最末期的肝癌。他因为肝脏退化而患有黄疸,他的胆汁逆流进入血液之中。他的病已是无药可救,我怀疑他能否撑过三个星期。我今天早上见他的时候,告诉他说他的皮肤为何会转为黄色,他镇静地听我解释,然后他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仿佛在减轻我的负担,仿佛要我镇定下来,然后他改变了话题。我认识他30多年了。他问候我的家人,并且谈论着痊愈回家之后,在等候他的公事。”
“不过,”布雷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永远也回不了家了。我该告诉他这点吗?你看得出来,尼采教授,这并没有那么容易。没有被问到的问题,通常才是重要的!如果他曾经想要知道过,他会问我他肝脏失调的原因,或者是我计划什么时候让他出院。但是在这些事情上,他选择了缄默。我应该忍心跟他说那些他不希望知道的事吗?”
“有时候,”尼采回应道,“老师必须狠得下心,人必须被告知坏消息,因为生命本身是严酷的,濒临死亡亦是如此。”
“我应该剥夺人们选择的权利吗,他们希望如何面对死亡的选择?以何种权利,以什么样的托付,要我来担负这样的角色?你说老师有时必须忍得下心肠,或许是吧。但是,去缓和压力并提高身体的机能,这才是医生治疗的职务。”
豆大的雨点打着窗,窗框嘎嘎地响着。布雷尔走过去,凝视着窗外。他转过身来,“事实上,当我三思之后,我甚至不确定我会同意你关于老师应该严厉的主张。或许,只有一种特别的老师吧,或许是一位先知。”
“是的,是的,”尼采的声音在兴奋中提高了八度,“一位教导苦涩真理的老师,一个不受欢迎的先知,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样子。”用手按住胸膛,他借此来加重这个句子的每一个字,“你,布雷尔医生,致力于卸下担子,让自己的生命轻松些。而我,我献身的事业,让学校里我的学生们没好日子可过。”
“但不受欢迎的真理,把事情变得艰难的价值又何在呢?我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我的病人对我说,‘我把自己交到上帝的手里。’谁敢说这不也是一种真理的形式。”
“谁?”当布雷尔在另一边踱步时,尼采也起身在书桌的另一边踱步。“谁敢这样说?”他停下来,握着椅背,指着他自己,“我,我就敢说!”
他可能曾经在讲坛上演说,布雷尔觉得,劝勉一群会众,不过,当然,他的父亲就是位牧师。
“真理,”尼采继续说道,“是经由疑惑与怀疑而获得,不是透过天真的祈求而得!想要置身于上帝的手中,你病人的希望并不是真理。那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希望,而且到此就无以为继了!那是对不要死去的希望,对上帝奶嘴的希望,只不过是被我们贴上了‘上帝’的标签而已!进化论以科学的方法证明了上帝的多余,不过,达尔文自己没有勇气追根究底终极的答案。你必然了解,上帝无疑是我们的创造,而我们所有人现在一起杀死了他。”
布雷尔抛下这条论证路线,宛如它是个烫手山芋一般,他无法替有神论辩护。青春期之后,他就是个宗教上的自由思想家,他曾经采取尼采同样的立场,时常跟他的父亲与宗教上的老师讨论,尼采回到座椅,他也坐了下来,以一种较为柔和的语调说话。
“你对真理真是狂热啊!请原谅我,尼采教授,如果我听起来像在挑衅的话,不过我们同意要诚实地交谈。你以一种神圣的口气来谈论真理,仿佛在以一种宗教来代替另外一种。请容我扮演恶魔的拥护者。我请教,您为何对真理要如此的热情与如此的尊崇?对我今天早上的病人来说,它又会有什么样的好处呢?”
“神圣的不是真理,而是人本身对真理的追求!能够有比自我探究更为神圣的行动吗?有人这么认为,说我的哲学工作是建立在沙粒上——我的观点不停地变换。不过,我最笃信的句子之一是,‘成为你的存在。’而没有了真理,人又如何能发现他是谁,又如何能发现他是什么呢?”
“但真相是,我的病人已经离死期不远了。我应该让他有这样的自觉吗?”
“真正的抉择、完整的抉择,只能在真理的光芒下绽放,别无他法。”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