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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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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理与抉择的抽象领域中,尼采辩才无碍的论述,还可以无止境地说下去。布雷尔看得出来,他有必要迫使他说得更具体些,“那我今天早上的病人呢?他的选择范围是什么?或许,相信上帝就是他的抉择!”

“那不是一个人的选择。它不是一项人类的选择,而是去捕捉一种人自身以外的幻觉。为了他人而做的选择,为了超自然现象而做的选择,这样的选择让人软弱。它总是让一个人做不到他自己。我所喜爱的是,让我们超越我们自己的东西!”

“让我们不要谈论抽象的人类,”布雷尔坚持着,“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的这位病人。考虑一下他的情况,他只有几天或几星期可活了!跟他说抉择又有什么意义?”

尼采立即不屈不挠地回应着,“如果他不知道他即将死去,你的病人又从何决定要如何死亡呢?”

“如何死亡,尼采教授?”

“是的,他必须决定如何去面对死亡,跟其他人谈话,给予忠告,说出他保留到死前才说的话,跟其他人道别,或者单独一个人,去哭泣、不为死亡所动、去诅咒它、去感谢它。”

“你仍然在讨论一种理想,一种抽象概念,但是我受托来照料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知道他要死了,将在短时间内以巨大的痛苦死去。为什么要以这点来恫吓他呢?最重要的是,必须保存着希望。除了医生之外,又有谁能提供希望呢?”

“希望?希望是最终的灾祸!”尼采根本是吼出来的,“在我的书《人性的,太人性的》中,我主张,当潘朵拉的盒子被打开的时候,宙斯放在其内的灾祸就逃进人类的世界中,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是,那里面依然保留了最后一个灾祸——希望。自从那时候起,这个盒子与它所储藏的希望,就被人类错误地当成幸运的宝库。但是我们忘掉了宙斯的愿望,他要人类继续让自己受折磨。希望是灾祸中最糟的一个,因为它延长了折磨。”

“那么你所暗示的是,如果一个人想要的话,他应该缩短他垂死的时间。”

“那是一种可能的选择,不过只能在信息充分的情况下。”

布雷尔觉得踌躇满志,他一直很有耐心,他容许事情遵循本身的发展方向。现在,要看到他策略的回报啦!讨论完全依照他所希望的方向在进行。

“你指的是自杀,尼采教授。自杀应该是一种选择吗?”

尼采是既坚决又笃定:“每个人都拥有他本身的死亡,而且每个人都应该以他自己的方式来演绎死亡。或许,只是或许,有一种权利,我们可以因而取走一个人的生命。但是,没有任何一种权利,可以让我们借以夺去一个人的死亡,那不是慰藉!那是残忍!”

布雷尔坚持下去:“自杀到底会不会是你的选择呢?”

“死亡是严酷的,我一直觉得,死亡的最终报酬是不必再死一次!”

“死亡的最终报酬——不必再死一次!”布雷尔赞赏地点着头,走回他的书桌,坐下来,拿起他的笔,“我可以把这记下来吗?”

“是的,当然。不过,不要让我剽窃自己。我不是刚刚才创造了这个句子,它出现在我的另一本书《快乐的科学》里面。”

布雷尔很难相信他的好运。在过去的几分钟之内,尼采接连提到了路·莎乐美给他的两本书。虽然为这项讨论感到兴奋,也不情愿打断他的热烈,但布雷尔无法错失这个机会,先解决这两本书的两难局面再说。

“尼采教授,你谈到的这两本书让我兴趣浓厚。怎样才能买到?维也纳的书商?”

尼采难以掩饰对这项请求的愉悦,“我在开姆尼茨的出版商施迈茨纳入错了行。他真正的归宿应该是国际外交,或者,也许是间谍活动。他在阴谋活动上是个天才,而我的书就是他最大的秘密。八年来,他在宣传的花费上是零——连一分钱都没有。他没有送出任何一本去做评论,也不曾放一本在任何书店之中。”

“所以,你在维也纳的书店里看不到它,连维也纳的房子里都没有可能。我的书卖出去的是寥寥可数,我知道大部分购买者的大名,而且就我记忆所及,我的读者没有半个维也纳人。因此,你必须直接与我的出版商联系。这儿是他的地址。”尼采打开公事包,在一张纸片上迅速写下几行字递给布雷尔。“虽然我可以替你写信给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宁可让他直接收到一封你的信。或许一位大名鼎鼎的医学家的订购,会激励他让其他人知道我的书的存在。”

把那张纸片塞进上衣的口袋里,布雷尔回答说:“今晚,我会为你的书寄一份订购单。不过真是可惜,我不能更快一点把它们买到手,甚至是借到手。因为我对我的病人的整个人生都感兴趣,包含他们的工作与信念在内,对于你健康情形的调查,你的书或许有些线索。更不用说,阅读你的作品,并跟你本人讨论会有的乐趣了!”

“哦,”尼采回答道,“这样的要求我可以帮得上忙。我个人所带来的这些书,在我的行李之内。让我把它们借给你吧,今天稍晚我会把它们带来你的办公室。”

布雷尔为计策奏效感到高兴,因此想要回馈些什么给尼采。“将一生奉献给写作,将生命倾注于著作之中,然而,只有为数寥寥的读者——多可怕啊!我所知道的维也纳作家,都会说这是比死亡还糟的命运。长久以来,你是如何忍受它的?你现在怎么忍受它的?”

不管是微笑或是声音的腔调,尼采对布雷尔的表示无动于衷。两眼直视着前方,他说道:“伦因街之外另有天地,会有维也纳人知道这点吗?我有耐心。或许到公元2000年的时候,会有人勇于尝试阅读我的书。”他突兀地站了起来,“那么,星期五见?”

布雷尔感觉受到抵制与背弃。为何尼采突然就变得如此冷淡呢?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第一次是那件桥梁的意外。而每一次的意外,布雷尔察觉到,都紧接在他伸出一只同情的手之后。这代表的意思是什么?他细心思索着。这位尼采教授无法忍受他人的亲近或提供帮助吗?然后,他回想起路·莎乐美的警告,为了跟他对权力的强烈感受有关的某种理由,不要试图催眠尼采。

她会对尼采退缩的行为有什么反应,布雷尔让自己想象了一下。她不会就这样放过它的,她会立即而直接地处理。她或许会说:“为什么要这样,弗里德里希,每次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安慰的话,你就要咬他们一口呢?”

多讽刺啊,布雷尔反省着,纵使他不喜欢路·莎乐美的无礼,他却在这里向她的幻象求救,好让她可以指导他!不过他迅速打消了这些念头。她或许可以说这些事情,但是他不行,更不用说冷漠的尼采教授正在移往门口的时候。

“是的,星期五两点,尼采教授。”

尼采微微点头,大步迈出办公室。在他步下阶梯时,布雷尔从窗户后看着他,他暴躁地回拒一辆出租马车,抬头瞄一下漆黑的夜空,用他的围巾把耳朵包起来,沿着街道蹒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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