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清晨时光在布雷尔家中是一成不变的。街角的面包师傅在6点钟送来刚出炉的帝王面包卷,他也是布雷尔的病人。在她的丈夫更衣的时候,玛蒂尔德摆设餐桌,调制肉桂咖啡,并且放好松脆的三角形面包卷与甜奶油,还有蜜渍黑樱桃。虽说他们婚姻之中存在着紧张关系,玛蒂尔德总是在露易丝与葛蕾珍照料孩子的时候,准备他的早餐。
这个早上,布雷尔全神贯注于他与尼采下午的会面,他忙碌地翻阅《人性的,太人性的》,连玛蒂尔德替他倒咖啡时,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他在沉默中用完早餐,并且喃喃说道,他中午跟新病人的晤谈,可能会延长到晚餐时间,玛蒂尔德对此很不高兴。
“我听到对这位哲学家的谈论,已经多到让我开始担心的地步。你和西格花这么长的时间在谈论他!你星期三在正餐时间工作,昨天直到饭菜摆上桌子之前,你还待在办公室里读书,今天你又在早餐时阅读他的书。现在,你又提到可能会错过晚餐!孩子们需要见到他们的父亲。拜托,约瑟夫,不要在他身上花太多的时间,别像对其他人那样。”
布雷尔知道玛蒂尔德影射的是贝莎,不过,不只是贝莎而已:对于花在病人身上的时间,他无法设下合理的限制,为此,她常常抗议。对他来说,献身于病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旦他接受了一位病人,只要他认为有必要,他从来不会逃避对这位病人付出时间与精力。他的费用不高,而且,对囊中羞涩的病人,他分文不取。偶尔,玛蒂尔德会觉得,她有必要让布雷尔远离他的工作——如果她能够有办法得到他的注意或时间的话。
“其他人,玛蒂尔德?”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约瑟夫。”她仍然不想提起贝莎的名字,“当然,对于有些事情,一个妻子是可以谅解的。你在咖啡馆那张保留桌——我知道你必须有一个见你朋友的地方玩塔罗牌,你实验室里的鸽子,还有下棋。但是其他的时间,为什么让你自己没有必要地付出这么多呢?”
“什么时候?你在说些什么?”布雷尔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自己正把事情带往一次不愉快的冲突。
“想想以前,你对伯格小姐付出的时间?”
除了贝莎,这在玛蒂尔德所能举出的例子中,保证最能激怒他的一个。他前任的护士伊娃·伯格,从他开始从业的那一天起,伯格为他工作了10年左右。他与她之间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对玛蒂尔德所造成的惊慌失措,相较于他跟贝莎的关系来说,其强烈程度几乎不相上下。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布雷尔与他的护士发展出一种超越同事关系的友谊。他们时常向对方吐露个人私生活中深刻的一面,当他们独处时,他们以名而不是姓来称呼对方——这可能是维也纳唯一这么做的医生与护士,但这就是布雷尔的作风。
“你总是误会我跟伯格小姐的关系,”布雷尔以冷淡的语气回答着,“直到今天,我都还后悔当初听了你的话。开除她,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可耻的事情。”
六个月前,在那不祥的日子里,妄想的贝莎宣称她怀了布雷尔的孩子,玛蒂尔德不仅因此要他退出贝莎的案子,还同时要他开除伊娃·伯格。玛蒂尔德既愤怒又羞耻,想要把贝莎的污点从她生活中抹去。至于伊娃嘛,在玛蒂尔德知道了她的丈夫与他的护士无话不谈之后,就把她认定为整件可怕的贝莎绯闻案的帮凶。
在那个危机中,饱受打击的布雷尔是如此懊悔,是如此蒙羞又自责,他接受了玛蒂尔德的一切条件。尽管他知道伊娃是个牺牲品,但他找不出勇气来保护她。就在隔天,他不只把贝莎的治疗移转给同行,还开除了无辜的伊娃·伯格。
“提到它,我很抱歉,约瑟夫。但是我要怎么办呢,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我跟我们的孩子身上,抽去越来越多的时间?当我跟你要求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不是要烦你,而是因为我——我们——需要你。请把我的请求看成一种恭维、一种邀请吧。”玛蒂尔德对他嫣然一笑。
“我喜欢邀请,不过我讨厌命令!”布雷尔立刻就后悔他冲口而出的话,但是不知道要如何收回,他在静默中吃完了他的早餐。
尼采比预定时间早到了15分钟。布雷尔发现,他静静地坐在候诊室一隅,他那顶宽边的绿色毛帽戴在头上,外套纽扣一路扣到脖子,眼睛则紧紧闭着。他们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安坐在椅子上,这时,布雷尔企图让尼采自在些。
“谢谢你的信任,把你大作的个人用书借给我。如果你在页边的笔记包含了什么机密资料的话,不用担心,我认不出你的手写字迹。你拥有医生般的手写字体——几乎跟我的一样难以辨识!你曾经考虑过以医学为业吗?”
对布雷尔不怎么高明的笑话,尽管尼采只是稍稍抬起头来,布雷尔仍旧勇敢地继续说下去,“不过,请容我对你杰出的作品评论一下。我昨天没有时间把它们看完,不过,你许多段落让我为之着迷与激动不已。你的书不是普通的好而已,你的出版商不只是懒而已,还相当蠢,任何出版商都应该抛头颅洒热血地来争取这些书。”
尼采再次保持缄默,只不过微微点了点头,答谢这项恭维。小心点,布雷尔想到,他或许同样会被恭维所冒犯!
“不过,回到正事来吧,尼采教授。请原谅我天南地北地闲聊,让我们讨论一下你的病情。基于以往医师的报告,还有我的检查及实验室的研究,我确定主要的问题是偏头痛。我猜想,你以前听过这点——你之前有两位医生在他们的诊疗笔记内提到它。”
“是的,其他医生跟我提过,我的头痛具有偏头痛的特征:剧痛、往往只在头的一侧、会有警告性的前兆,并且伴随着呕吐。这些症状我当然是有。对这个字词的使用,布雷尔医生,你能提供更深刻的意义吗?”
“或许我能。在我们对偏头痛的了解上,有相当程度的进展,我的猜测是,到下一个世纪的时候,我们会让它完全受到控制。近来的一些研究,处理了你所提出来的三个问题。首先,有关如此可怕的发病,是否将永远是你的宿命,这些资料强有力地指出,偏头痛的影响随着病人年纪的增长而趋缓。你必须要了解,这些只是统计数字而已,仅仅指涉及比例上的可能性——它们对任何个案并没有提供确切性。”
“让我们转向你的问题中,你所谓的‘最困难的一个’——那是说,你是否天生就有像你父亲那样的健康问题,终归会让你死亡、发狂或痴呆——我相信这是你排列它们的顺序?”
尼采睁大了眼睛,听到他的问题被如此直率地处理,显然让他大感惊讶。很好,很好,布雷尔想着,让他放松戒心吧。他可能从来不曾遇过一个医生,可以像他本人那样大胆。
“没有任何一点证据,”他有力地继续指出,“不论是任何发表过的研究,或是我本身大量的临床经验,曾经指出偏头痛会日益严重,或者说与任何其他脑部疾病有所关联。我不知道你父亲的疾病是什么——我的猜测是癌症,可能是脑部出血。不过,对于偏头痛会发展成上述这些疾病,或是任何其他种类的病症,没有证据显示过这点。”他暂停了一下。
“所以,在进一步说下去之前,我是否已经诚实地处理了你的问题呢?”
“三个中的两个,布雷尔医生。还有另一个,我会失明吗?”
“我只怕那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不过,我会把我能够告诉你的事情,说给你听。第一,并没有证据认为,你视觉上的恶化与你的偏头痛有关。把所有症状考虑为一种潜藏疾病的症候,我知道很有吸引力,但这个案子不是这么一回事。让我们言归正传,视觉压力可能会加剧,甚至使偏头痛突然发作,这是我们稍后会重新回来谈谈的另一个议题,不过,你的视觉问题是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我所真正知道的是,你的眼角膜,眼球虹彩上那张覆盖的薄膜,让我来画张图……”
在他的处方单上,布雷尔草绘了眼睛的解剖图给尼采看,显示了他的眼角膜比正常状态下要混浊不少,很可能是因为水肿、流体的累积。
“我们无法得知这种病症的原因,但是我们明确知道,它的发展是渐进的,虽然你的视觉可能会变得更加模糊,但你失明的可能性不大。我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因为你眼角膜的混浊,让我无法用眼底镜看到并检查你的视网膜。所以,在更完整地回答你的问题上,你了解我的难处了吗?”
尼采在几分钟前脱下了外套,跟帽子一道放在他的大腿上,他现在站起来,把二者挂在办公室门后的衣帽架上。当他再次坐下的时候,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显露出较为轻松的样子。
“谢谢你,布雷尔医生。你的确是位信守承诺的人,你真的对我毫无隐瞒吗?”
这是一个好机会,布雷尔想到,去激励尼采揭露更多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不过,我必须要迂回。
“隐瞒?一大堆!我有好多对你的想法、感受与反应!我甚至好奇地想,如果我们能毫无保留地谈话,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跟你保证,我对你的病况没有任何隐瞒。而你呢?要记得我们有相互诚实的约定。告诉我,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肯定不是我的健康情况,”尼采回答说,“不过,我当然尽可能隐瞒了许多不打算与人分享的想法!你对直言不讳的对话感到好奇,我相信这样对话的真正名字是地狱。把自己泄露给他人是背叛的序曲,而背叛令人恶心,不是吗?”
“这个立场很有争议,尼采教授。不过,趁我们在讨论泄露的时候,让我揭露一个私人的想法。我们在星期三的讨论对我有相当大的刺激,而且我很欢迎未来有跟你谈话的机会。我对哲学有份热情,但是在大学里研读得太少。我每天的医疗职业,鲜少为我这份热情带来满足,我对哲学的热情就郁积在那里,并且渴望来场暴动。”
尼采微笑着,但是不作任何评论。布雷尔感到自信,他让自己准备得很充分。那层友善的联系正在建立当中,谈话也上了轨道。现在,他要讨论的是治疗:先是药物,然后是某种形式的“谈话治疗”。
“不过,让我们回到你偏头痛的治疗。许多新药品据说对某些患者有效。我所谈到的这些药物,是指溴化钾镇静剂、咖啡因、拔地麻、颠茄素、亚硝酸盐、硝化甘油、秋水仙素、麦角硷,这不过是略提一下名单上的少数几项而已。我从你的记录当中,看到你本人就使用了一些。它们之中,有些以尚未揭晓的理由被证明的确有效果,某些是由于它们普遍止痛或镇静的性质,某些则因为它们有对付偏头痛的基本机制。”
“那指的是?”尼采问道。
“血管。所有的观察者都同意,血管与偏头痛的发作有所关联,尤其是太阳穴的动脉。它们强力的收缩,然后又近乎贪婪的扩张。疼痛的来源,可能是从扩张或收缩的血管壁本身所放射出来,或者,来自于要求正常血液供应的器官,特别是大脑表层的薄膜——硬脑膜与软脑脊膜。”
“血管如此混乱的理由何在?”
“还不知道,”布雷尔回答道,“不过,我相信我们在短时间内就会有解决的方案。而在那之前,我们只能揣测。许多医生,我也包含在内,对偏头痛的节奏下潜藏的病理感到惊奇。事实上,有些医生更进一步地表示,这种节奏上的不正常比头痛更重要。”
“我不懂,布雷尔医生。”
“我所指的是,节奏上的不正常可能通过任何器官的组合来表现自己。因此,头痛本身不需要出现在偏头痛的发作当中。可能有所谓腹部的偏头痛这种东西,特征为猛烈发作的腹部疼痛,但是没有头痛。某些患者曾报告突然发生的事件,在其中,他们感到突如其来的无精打采或兴高采烈。某些患者有一种周期性的感觉,觉得他们已然经历过他们现在的经验。法国人称此为似曾相识,那或许也是偏头痛的变形。”
“而潜藏在不正常节奏底下的呢?原因的原因?我们是否最终要回归到上帝呢——在终极真理虚伪的追求之中,最后一个错误?”
“不,我们可能会来到医学的神秘主义,但不是上帝!在这间办公室里不会。”
“那很好,”尼采以某种放松的神态说,“我突然想到,在直率的言谈中,我可能不曾注意到你在宗教上的感受。”
“不用担心这点,尼采教授。我认为我本身对犹太教自由思想家的献身程度,跟你作为一个路德教派的自由思想家相比,不遑多让。”
尼采的微笑,要比以往明显了许多,在他的椅子上甚至坐得更为舒适放松。“如果我还抽烟的话,布雷尔医生,现在会是我递一根雪茄给你的时候。”
布雷尔明确地感到受鼓舞。以压力作为偏头痛发作的潜在原因,弗洛伊德的建议实在高明,他想着,铁定会成功。现在,我已经恰当地设计好舞台。行动的时机到了!
他在椅子上前倾身子,带着自信,慎重地说:“关于生物节奏失调的原因,这是我对你的问题中最感兴趣的一部分。就像很多有关偏头痛的权威一样,我相信偏头痛的根本原因,在于一个人全面性的压力。压力可以是源于许多心理因素,举例来说,一个人的工作、家庭、人际关系或性生活上令人烦心的事情。虽然有些人认为这种观点离经叛道,我相信它会是未来医学的潮流。”
一片死寂,布雷尔不确定尼采的反应是什么。一方面,他仿佛是在同意般地点着头,不过同时又弯曲着他的脚,这一向是紧张的征兆。
“我的回答给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尼采教授?”
“你的立场是否在暗示说,病人选择了生病?”
对这个问题,约瑟夫,要小心!布雷尔想着。
“不,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尼采教授,不过,我曾经见过病人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从病痛中获益。”
“你的意思是,好比说,年轻人弄伤自己以逃避兵役?”
一个别有用心的问题,布雷尔益发地小心翼翼。尼采说过,他曾经在普鲁士炮兵团服役了一段短时间,并且因为非战时笨拙的负伤而被除役。
“不,是某种更微妙的事情,”哦,一个笨拙的错误,布雷尔刹那间就了解到了。尼采会把那种说法视为冒犯。不过,在看不出有任何补救的方法之下,他继续说道,“我是指一个达到役龄的年轻人,因为某种真正的疾病而规避了兵役。譬如说,”布雷尔想要完全远离尼采经验,“肺结核或是一种衰竭性的皮肤传染病。”
“你见过这种事情?”
“每个医生都见过这种奇怪的‘巧合’。不过回到你的问题上,我不是意指你选择了你的病痛,除非,你以某种方式从你的偏头痛中获得了好处。你有吗?”
尼采沉默不语,显然是深深地沉浸在思考之中。布雷尔放松下来,并且称赞着自己。好个反应!这就是对付他的方法。一针见血,他喜欢这样。还要用一种迎合他心智的方式来安排问题的措辞!
“我是不是以某种方式从这种苦难中获益呢?”尼采终于有了反应,“对这个问题,我已经反省了许多年。或许我真的从中受益,以两种方式。你提到这种发作是肇因于压力,但是,有时候它的反面才是对的,这些发病赶走了压力。我的工作压力极重,它需要我面对存在的黑暗面,这种偏头痛的袭击虽然可怕,却可能是一种净化的痉挛,允许我继续工作下去。”
一个有力的回答!一个布雷尔所不曾预期到的答案,他手忙脚乱地恢复他的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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