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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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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以两种方式自病痛中获利,第二种呢?”

“我相信,我从我可悲的视觉中获益。好多年了,我无法阅读其他思想家的思想。因此,我得以与他人分隔开来,我只思考我本身的思想。在心智上,我必须以我自己的血肉为生!这或许是件好事。或许,这就是我为何会成为一个诚实的哲学家的理由。我只依据个人的经验来写作,我沾着鲜血来写作,而最好的真理就是血淋淋的真理!”

“在你的专业上,你因此切断了所有的同行关系?”

另一个错误!布雷尔再次马上就抓到了它。他的问题离题了,而且,仅仅反映出他本身对同行褒扬的热衷。

“我并不在意,布雷尔医生,尤其是当我想到目前德国哲学可耻的状态时。我很久以前就走出了学院的殿堂,而且,不曾遗忘把门在我背后关上。不过当我想到它的时候,这或许就是我的偏头痛带来的另一个好处。”

“怎么说呢,尼采教授?”

“我的病痛解放了我。由于我的病痛,我必须辞去我在巴塞尔大学的职位。如果我还在那里,我会把心思放在与我的同事争辩上,甚至连我的第一本书《悲剧的诞生》,一本相对来说较为传统的作品,都招致如此多专业上的苛责与争论,使得巴塞尔的学院不鼓励学生来参与我的课程。在我待在那儿的最后两年中,我或许是巴塞尔有史以来最好的讲师,却只对两三个听众开讲。我听说黑格尔在临终前,深以只有一位学生理解他为憾,而且,连那一个学生都甚至误解了他!我却连一个误解的学生都求不到。”

布雷尔的自然反应是去提供支持。不过担心再次冒犯到尼采,他以理解的颔首作为小结,留心不要传达出同情。

“还有另一项好处浮现在我心头,布雷尔医生,我的病况造成的结果是免除了我的兵役。有一段时间,我愚昧到去追求一道打斗的疤痕,”在此,尼采指了指他鼻梁上的小疤,“或者是我可以装下多少啤酒,我甚至愚蠢到考虑以军人为业。要记得在这些早年的日子里,我没有父亲的指导。但是,我的病痛让我免除了这一切。即便是现在,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甚至想到,我的病痛以更为基本的方式,帮助了我……”

除了他对尼采的谈话感兴趣之外,布雷尔开始不耐。他的目标是去说服他的病人参与一项谈话疗法,他随意对来自病痛中获利的评论,只不过是作为他的提议的开场白而已。他不曾预期到尼采的记忆力如此丰富。任何问题一抛给他,即使是里头最微小的种子,都会在思想上快速成长为青葱的树木。

尼采现在滔滔不绝,在这个主题上,他似乎准备谈上几个小时。“我的病痛同时让我面对了死亡的真切。有段时间,我认为我有一种不治之症,会让我英年早逝。死亡阴影的逼近是一项巨大的恩赐,我夜以继日地工作,因为,我害怕在完成我所需要写出来的东西之前,我就会死去。而一件艺术工作是否更加伟大,如果它的结尾越是悲壮的话?对死亡迫在眉睫的体会,给予我洞察力与勇气,重要的是做我自己的勇气。我是一个教授吗?一个古典文献学家?一个哲学家?谁在乎呢?”

尼采说话的速度在加快,他似乎被他不断涌现的思潮所取悦。“谢谢你,布雷尔医生。跟你的谈话,帮助我结合了这些概念。是的,我应该赞美我的病痛,赞美它。作为一位心理学家,个人的痛苦是一种福气——面对存在苦难的一个训练场。”

尼采似乎凝视着某种内在的美景,布雷尔不再觉得他们的谈话是双方面的。他觉得他的病人会在任何时刻,掏出纸和笔来开始创作。

但是,尼采接着抬起头来,较为坦率地对他说话。“你记得星期三吗,我所笃信的那个句子,‘成为你的存在’?今天,我要跟你说我笃信的第二句话,‘任何不曾杀死我的东西,让我更强壮’。因此,我再说一遍,‘我的病痛是一种福气。’”

精疲力竭,是布雷尔现在对支配与信服的感受。当尼采又一次把所有东西弄得一团乱的时候,他经历了知性上的晕眩。白的是黑的,好的是坏的。他神秘的偏头痛是一项恩赐。布雷尔感到问诊的流程已自他的指缝中溜走,他为重新取回控制权挣扎着。

“洞察精辟,尼采教授,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说法。不过,我们当然都同意,你已经获取了你病痛上的利益,不是吗?现在,在中年的时候,病痛已使你具备智慧及洞察力,我确信在没有它的干扰之下,你工作可以更有效率。它完成了它的使命,不是吗?”

在他说话与集中思绪的时候,布雷尔重新安排了书桌上的物品:内耳的木制模型、威尼斯风格的蓝色与金色螺旋状玻璃镇纸、青铜研钵与捣药锤、处方簿、厚重的药典。

“此外,就我目前为止对你的了解,尼采教授,你对选择一种疾病所作的描述,远不及你对征服它,并从中得益的描述。我说得对吗?”

“我的确谈到了征服或者是克服一种疾病,”尼采回答说,“不过就选择疾病的那部分而言——我不确定,或许,人真的选择了一种疾病,这有赖于那个‘人’是谁。精神不是以单一实体的方式来运作。我们的意识可能有某一个部分,可以独立于其他部分来运作。或许,‘我’跟我的身体,在我本身的心智背后另有所图。你知道的,意识喜爱陋巷与暗门。”

对于尼采的陈述与弗洛伊德前一天的看法类似,布雷尔为之咋舌不已。“你是在建议说,我们的意识之中有相互独立并且壁垒分明的精神领域吗?”他问道。

“这个结论几乎是无法规避的。事实上,我们大部分的生活可能是透过本能来进行。或许,能思考的心智所代表的是事后的回想——在行为之后所思考的念头,给了我们有权力能控制的幻觉。布雷尔医生,我要再次感谢你——我们的谈话所呈现给我的,是一项可以在这个冬天深思熟虑的计划。请等我一下儿。”

打开他的公事包,尼采拿出了笔记本与短短的铅笔,迅速写下了几行字。布雷尔伸长了脖子,想要试着读出上下颠倒的文字,但是徒劳无功。尼采在思想上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布雷尔提议的那个小小观点。然而,尽管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可怜的愚人,在求助无门的情况下,布雷尔只能继续坚持下去。“身为你的医生,我所采取的观点是,虽说经由病痛的过程,使你获得的利益增长,如同你已经理智地论证过的一样,但我得说,我们对它宣战的时机已经来临,我们必须去得知它的秘密,去发现它的弱点,并且将它连根拔除。你可否迁就我,考虑一下这个观点?”

尼采自他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默认地点着头。

“我认为,极有可能的状况是,”布雷尔继续说下去,“一个人借由选择一种产生压力的生活方式,而无心地选择了病痛。当这种压力变得足够强大或足够长久时,它会反过来触发易受牵连的器官系统,在偏头痛的案例中,就是血管系统。所以,你看得出来,我所说的是间接选择。严格说来,人不会选择或挑选一种疾病,但是人的确会选择压力,而选择疾病的则是压力!”

尼采表示心领神会的颔首,激励布雷尔继续下去。“因此,压力才是我们的敌人,而我作为你的医生的职责,是帮助你减轻你生活中的压力。”

布雷尔对于回到正轨感到宽慰。现在,他想到,为接下来那小小的一步、那最后的一步,我已经布置好了场景,我得提议,由我来帮助尼采缓解生活压力的心理来源。

尼采把铅笔与笔记本放回公事包。“布雷尔医生,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有好几年都在处理我生活中的压力问题。‘要减轻压力!’你这么说,而那正是我在1879年离开巴塞尔大学的理由。我过着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我已经放弃了教学,我没有社会地位要维持,我没有家要照顾,没有仆人要监督,没有太太来争吵,没有小孩要管教。我以卑微的退职金来过节俭的生活,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义务。我已经把压力削减到底线,它怎么可能被进一步地删减呢?”

“我不同意它无法删减,尼采教授。我想跟你探讨的,正是这个。你要知道——”

“要记住,”尼采插嘴说,“我遗传了极度敏感的神经系统。我清楚地知道,我内心深处对音乐与艺术有极其灵敏的反应。当我生平首次听到《卡门》时,我大脑里面每一个神经细胞都立刻激昂起来,我整个神经系统都在燃烧。相同的理由,一切天气与气压的微弱变化,都会激起我神经系统的强烈反应。”

“但是,”布雷尔反击道,“这种神经元的过度敏感,可能不是天生的,它本身就有可能是来自其他因素的压力作用。”

“不对,不对!”尼采强烈反对着。无奈地摇着他的头,仿佛布雷尔未曾看出重点所在。“我的重点是,照你的说法推论,过度敏感并非不受欢迎,它对我的工作是必要的。我想要敏感,我不想被我内在体验的任何部分排除在外!如果紧张是洞察力的代价,那就让这状况照旧吧!我对支付那样的代价还犹有余裕。”

布雷尔并没有回应。他不曾预料到有如此剧烈又即时的抵抗,他甚至还没有提出他的治疗计划,此外,他所准备好的论证,已被预料并捣碎。在沉默中,他寻找着一种方法来部署战略。

尼采继续着:“你看过了我的书。你了解我写作的成功,并不是因为我有智慧或学者风范,不是这样的。我的成功是因为我有胆量与意愿,将我自己与众人的慰藉分开,并且去面对强烈又邪恶的倾向。研究与学问始于怀疑,然而,怀疑在本质上就是充满了压力!只有强者能承受它。对一个思想家而言,你知不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尼采并没有为了等候回答而稍作停留,“真正的问题是:我能承受多少真理?这不是你那些想要消除压力,想要过着宁静生活的病人所能做的行业。”

布雷尔没有合适的答辩,弗洛伊德的策略化成碎片。把你对他的交涉,奠基在压力的消除上,弗洛伊德的忠告是这么说的。但是,这里的这位病人坚称,他毕生的工作、他生存的理由,就是在要求压力。

布雷尔恢复了医学权威的身份,借此让自己振作起来,“我完全了解你两难的处境,尼采教授,不过先听我把话说完。如此一来,你或许会明白,在进行哲学研究的同时,有办法让自己少受些折磨。我对你的案子考虑了很多。以我多年来对偏头痛的临床经验,我曾经帮助过许多病人,我相信我可以帮助你。请让我说明一下我的治疗计划。”

尼采点点头,靠坐回他的椅子上——他应该是感到安全吧,布雷尔躲在他所竖立的路障之后,这样猜想着。

“我提议让你住进维也纳的劳森医疗中心一个月,以便进行观察与治疗。这样一种安排有些优点,我们可以用几种新的偏头痛药品,来有系统地测试。由你的病历表得知,你从未有过麦角胺的临床实验。在偏头痛的治疗上,它是一种大有作为的新药,不过,需谨慎使用。要在发作一开始的时候就立即服用,再者,如果使用的不正确,它可能产生严重的副作用。我宁愿病人待在医院,并在周密的监督下,使用适当的剂量。这样的观察,可以同时帮助我们进一步获得触发偏头痛的宝贵资讯。我相当清楚,你对你本身的健康情况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但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其观察仍有其长处。”

“我常常推荐劳森给我的病人,”布雷尔匆忙地说下去,不容许任何打岔,“它的管理完善有效率。新的管理者引入了许多创新的特色,包括用水是取自巴登巴登。此外,由于它就在我办公室的范围之内,我可以每天去拜访你,除了星期天之外,我们将一同探讨你生活中的压力来源。”

尼采摇着头,轻微但坚决。

“请让我,”布雷尔继续说着,“提前处理你的异议——你刚才提出来的那一个,认为压力对你的工作与你的使命起着如此基本的作用,就算有可能把它铲除掉,你也不会同意这种做法。我说得对吗?”

尼采点点头。在他眼中看到的隐隐好奇,布雷尔深感满意。不错,不错!他想着。这位教授相信他已经敲响了压力议题的丧钟,他很惊讶看我还在它的残骸里徘徊!

“我的临床经验告诉我,许多紧张的来源,可能已超出那个人的知识范围,因此,人们对紧张来源的阐释,需要客观的指导。”

“这些紧张的来源是什么呢,布雷尔医生?”

“我们曾讨论到一点,当我问你,是否保有当偏头痛发作时,记录相关事件的日志,你提到生活中那些重大、令人不安的事件,让你在当时分心了。我假设这些事件,你尚未明白地谈到它们,是有可能经由讨论而获得舒解的压力来源。”

“我已经解决了这些令我分心的事情,布雷尔医生。”尼采断然说道。

不过布雷尔坚持着,“肯定还有其他的压力。举例来说,你在星期三提到一件近来的背叛,那个背叛无疑产生了压力。而且,没有人可以免于疑惧,所以,没有人能逃脱友谊变质的痛苦,或者是孤独的痛苦。老实说,尼采教授,作为你的医生,我对你所描述的日常作息感到关切。谁能够忍受这样的孤独呢?稍早,你列举了你没有太太、孩子与同僚,以此作为你已经将压力从你生活中消除的证据。不过,我对它的看法不一样,极端的孤立不会消除压力,它本身反而就是压力,寂寞是疾病的温床。”

尼采用力地摇着头,“容我表示异议,布雷尔医生。伟大的思想家总是选择遗世独立以思考本身的意念,不愿受众人的打扰。想想梭罗(thorcau)、斯宾诺莎,或者是宗教上的禁欲主义,像圣杰罗姆(sat jero)、圣弗朗西斯(saiht francis)或佛陀。”

“我不知道梭罗怎么样,不过就其余的来说,他们不是精神健康的典范吗?再者,”布雷尔咧开嘴微笑着,希望能让讨论轻松些,“如果你转向宗教的长老寻求支持,你的论证必然会陷入严重的危机。”

尼采并不认为有趣,“布雷尔医生,对于你就我的利益着想所做的努力,我很感激,而且我已经从这种咨询中获益。你所提供关于偏头痛的资讯,对我来说非常珍贵。但是对我而言,住进医疗中心不是聪明的做法。我曾在温泉区长期停留,把几个星期花在圣摩立兹、赫克斯、史坦纳巴德,但毫无帮助。”

布雷尔非常固执,“你必须了解,尼采教授,劳森医疗中心的治疗方法,与任何欧洲温泉区相比,毫无相似之处。我后悔我提到了巴登巴登的水。它们所代表的,只是劳森在我的监督下,起码会提供的一小部分。”

“布雷尔医生,如果你与你的医疗中心位于其他地点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比方说,突尼西亚、西西里岛甚至拉帕洛。但是,维也纳的冬天,对我的神经系统而言这是一种可憎的环境,我不认为我能撑得过去。”

虽然布雷尔从路·莎乐美那儿得到过资讯,尼采对他们及保罗·雷一同待在维也纳过冬的提议并不反对,这当然是他无法使用的情报。然而,他有一个更好的回答。

“但是,尼采教授,你说的正是我的观点!如果我们让你住在萨丁尼亚或突尼西亚,你会一整个月都没有偏头痛,那我们就会什么事都做不了。医学探究与哲学探究并无二致,都必须冒险!在劳森,处于我们的监督之下,偏头痛的发作不令人担心,反倒说来,是一项恩赐,是攸关你的症状的原因与治疗的资讯宝库。让我向你保证,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并且迅速以麦角胺或硝化甘油来阻止发病。”

布雷尔在此打住,他知道他的反应强而有力,他努力尝试不要笑出声来。

尼采在回答前先咽了口口水,“我很清楚你的观点,布雷尔医生。不过,要我接受你的忠告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情。对于你的计划与治疗方法的具体说明,我之所以反对是源自最深沉、最基本的层次。但是相较于平庸但高不可攀的障碍——钱,那些深沉根本的理由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即使在最好的经济状况下,我的资产,在一个月的密集医疗与看护下,将会十分吃紧。尤其现在,更加是不可能的事。”

“噢,尼采教授,这不是很奇怪吗,关于你的身体与生活的私人层面,我询问了如此多的问题,然而却像大多数的医生一样,规避了探问你的财务隐私?”

“你太多虑了,布雷尔医生。我不会避讳于讨论财务问题。金钱对我并不重要,只要能供我继续工作的足够数目就行了。我的生活很单纯,而且撇开一些书不谈,在起码衣食之外,我几乎不做其他花费。当我三年前自巴塞尔辞职时,大学给了我一小笔退职金。那就是我的资产!我没有其他资金或收入,没有来自我父亲的财产,没有赞助者的津贴,强敌看出了这个弱点,而且就像我跟你说明过的,我的写作从未替我生出一分钱来。两年前,巴塞尔大学投票通过,替我的退职金加一点钱。我相信这样做的第一个好处是,如此一来我就会走得远远的,第二个好处则是,我因此会待得远远的。”

尼采伸手到他的外套内,拿出了一封信,“我一直以为这份退职金是一辈子的。但是就在这个早上,奥弗贝克转来了我妹妹写的信,她在里面提到我的退职金可能不保。”

“这是为什么呢,尼采教授?”

“某个我妹妹讨厌的人正在中伤我。目前我不知道这项指控是否属实,或者是我的妹妹在夸大其辞,像她经常做的事情一样。事情的真相其实无所谓,重点是,我无法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承担举债的可能。”

布雷尔为尼采反对的原因感到愉快与宽心,这个障碍不难克服。“尼采教授,我相信我们对金钱有类似的态度。我就像你一样,从来不曾把情感上的重要性归诸于它。然而出于纯粹的偶然,我的处境与你有所不同。假如你的父亲在生前遗留给你一笔资产,你就会有钱了。虽然我的父亲是一位知名的希伯来教师,他只遗留给我一份适度的财产,他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对象是维也纳最富有的犹太家庭之一的女儿。双方家族都很满意:一份可观的嫁妆交换一位前途无量的医学家。”

“这一切,尼采教授,是借以表示你的财务问题完全不是个障碍。我太太的家族,阿特曼一家,在劳森捐赠了两张免费的病床,我可以依据我的需要来自由使用。因此,不会有诊疗的费用,我的服务也是免费的。我们每次见面,我都从中获益!这样说来,没问题了!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会通知劳森。我们就安排今天入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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