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2)
对路·莎乐美的造访想得越多,布雷尔就越生气。不是生她的气,而是气尼采;面对她,他现在主要感到的是恐惧。尼采不停地为了他对贝莎的热衷而责怪他,为了——他怎么形容它的?“在肉欲的食槽里进食”或“在你心灵的垃圾堆中东翻西找”,而这期间在旁边东翻西找、暴饮暴食的人,其实是尼采!
不对,他不应该读那些信,一个字也不行。但是,他意识到这点时不够迅速,而现在,他要拿他看到的东西怎么办呢?什么都不行!不论是那些信或是路·莎乐美的造访,没有一点他可以拿来跟尼采分享。
奇怪的是,他跟尼采分享了同样的谎言,彼此都跟对方隐瞒了路·莎乐美。虚骄,难道以对他的相同方式影响了尼采吗?尼采会感到不诚实吗?罪恶感?基于尼采的利益,可以有某种方法来利用这种罪恶感吗?
缓慢走上宽阔的大理石楼梯间,迈向13号病房,布雷尔在周六早晨对自己自言自语。不要躁动!某种重要的事情正在酝酿。看看仅仅一个星期里,我们就进展了不少!
“弗里德里希,”布雷尔在完成了简短的身体检查后立刻说,“我昨晚有一个跟你有关的怪梦。我在一家餐厅的厨房里,邋遢的厨子把油洒得遍地都是。我在油上失足并掉了一把剃刀,深深地插进一道裂缝。然后你进来了,虽然看起来并不像你。你穿着一套将军的制服,不过我知道那是你。你要帮我拿回那把剃刀。我跟你说不要,我对你说,你不过是让它插得更深而已。但是你无论如何都要试试,而且你的确把它插得更深了。它被裂缝紧紧地嵌住,而每一次我试图要把它用力拔出来,我就割伤了我的手指。”他停下来并期待地看着尼采,“你对这个梦的解释是什么?”
“你对它的解释是什么,约瑟夫?”
“就像我大多数的梦一样,它大部分是没有用的东西,除了关于你的那个部分,它一定意味着什么。”
“你依然能够在你心里看到那个梦吗?”
布雷尔点点头。
“继续看着它,并对它清扫烟囱。”
布雷尔犹豫着,看起来不甚热衷,接着尝试集中精神,“让我看看,我掉了某个东西,我的剃刀,而且你出现了——”
“穿着件将军的制服。”
“是的,你装扮的像是一位将军,并且试图要帮助我,但是你没有帮上忙。”
“事实上,我让事情更糟,我让刀片插得更深。”
“嗯,这一切都符合我一直在说的事情。事情日益恶化,我对贝莎的妄想,那个房子着火的幻想,失眠。我们一定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
“还有我穿得像个将军?”
“嗯,那部分很容易。那套制服一定是表明你高傲的态度、你诗意的言谈、你的朗诵。”胆量受到他取自路·莎乐美的新情报所壮,布雷尔继续说道,“它是你不愿意以实际的态度与我相处的象征。以我对贝莎的问题来作例子。我从我对病人的工作中得知,跟异性有问题是多么普遍。没有人实际上能逃脱得了爱情的痛苦。歌德知道这点,这就是为什么《少年维特之烦恼》如此有力:他的相思病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它肯定也发生在你身上。”
从尼采那儿得不到回应,布雷尔更进一步地施压。“我敢出大价钱下注,赌你也有类似的经验。为什么不把它跟我分享呢,好让我们两个人可以坦诚地谈话,像是平等的人?”
“而且不再像将军与二等兵、有权力跟没权力的一样!噢,抱歉了,约瑟夫,我同意不要讨论权力,即使当权力的议题如此明显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至于爱情,我不否认你所说的事,我不否认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尝过它的痛苦。”
“你提到少年维特,”尼采继续着,“不过,让我用歌德的文字来提醒你,‘做个男人,并且不要追随我,而是去追随你自己!只有你自己!’他把这个句子放进了第二版,因为有如此多的年轻人追随维特的榜样,自杀身亡。你知道这点吗?不是的,约瑟夫,重要的关键不在于我去告诉你我的方法,而是去帮助你找到你的方法来挣脱你的绝望。现在,这个梦里的剃刀又怎么说呢?”
布雷尔迟疑着。尼采坦诚他也尝过爱情的苦果,这泄露了重大的心事。他应该进一步地追究下去吗?不,就现在而言已经够了。他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在这个梦中为何应该有一把剃刀。”
“记住我们的规则,不要尝试去理解它。只要清扫烟囱就好了。说出任何出现在你脑海里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省略。”尼采靠坐回去并闭上了眼睛,等待布雷尔的回答。
“剃刀,剃刀,昨天晚上我见了一个朋友,一位名叫卡尔·柯乐的眼科医师,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我今天早晨想到要把我的胡须给剃掉,我经常想到这点。”
“继续清扫!”
“剃刀——手腕——我有一个病人,一个纠结于同性恋而意志消沉的年轻人,在前一阵子用剃刀割了他自己的手腕。我今天稍后要去看他,他的名字刚巧也叫约瑟夫。虽然我没有想到要割我的手腕,我的确想过要自杀,就像我对你说过的。这是胡思乱想,并没有真的在计划。我几乎不曾有杀掉我自己的行动感受。相较于烧掉我的家庭,或带着贝莎远走高飞到美国,它或许更是没有可能,可是,我对自杀想得越来越多。”
“所有认真的思考者都考虑过自杀,”尼采指出说,“它是帮助我们度过夜晚的慰藉。”他张开眼睛并转向布雷尔,“你说,我们一定要做点其他的事情来帮助你,其他什么样子的事情呢?”
“直接攻击我的妄想!它在毁灭我,它在耗损我整个人生。我不是生活在现在,我生活在过去里,或者是一个永远不会成真的未来。”
“但是,你的妄想迟早会投降的,约瑟夫。我模型的正确性是如此显而易见。如此明白的是,你对于存在的主要恐惧躲在你的妄想之后。同样明白的是,我们越敞开来谈这些恐惧,你就会得到越强大的妄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的妄想企图转移你的注意力,把它们从这些生命的事实上转移开来?妄想是你唯一知道的方法,能够借此减轻你的恐惧。”
“但是,弗里德里希,我们并没有意见相左的地方。我被你的观点所说服,而且我现在相信你的模型是正确的。不过,去直接攻击我的妄想,并不是去否定你模型的有效性。你有一次把我的妄想描述成真菌或杂草,我同意,而且我同样同意的是,如果我从很久以前就以不同方式陶冶我的心灵,那种妄想永远不会扎根。但是它现在就在这里,它一定要被斩草除根,你所采取的方式缓不济急。”
尼采在他的椅子上坐立难安,显然对布雷尔的批评感到不自在,“你对连根拔除有什么特别的建议吗?”
“我是妄想的俘虏,它永远不会让我知道如何逃脱。那就是为什么我要问你,关于你对这种痛苦的经验,还有你用来摆脱的方法。”
“但那正是我上个星期试图去做的事情,当时,我要你从一个遥远的距离之外来观察你自己,”尼采回答说,“一种广阔的视野总是会冲淡悲剧。如果我们爬得够高,我们会达到一个高度,悲剧在那儿看来不再悲惨。”
“是,是,是。”布雷尔越来越感到恼怒,“理智上我知道。然而,弗里德里希,‘悲剧在那儿看来不再悲惨的高度’,像这样的陈述,根本就不会让我感到好过些。请原谅,如果我听来不耐烦的话。但是,在理智上知道某事与情感上接受某事之间,有一个鸿沟——一个巨大的鸿沟。当我晚上清醒地躺在床上害怕死亡时,我常常对自己背诵卢克莱修的格言:‘死亡所至,我不在彼。我之所在,死亡不至。’它真是无比的理性与无可辩驳的真实。但是当我真的在害怕时,它从来就没有用,它从未平复我的恐惧。这就是哲学无法达到的所在。教导哲学,在生活中使用哲学,这是非常不同的两码事。”
“问题在于,约瑟夫,无论何时我们舍弃了理性、并使用较低层次的能力去影响人类,我们得到的结果会是个较低级、较廉价的人。当你说你想要某种有用的东西时,你指的是你想要某种可以影响情绪的东西。嗯,有这种事情上的专家!他们是谁呢?传教士!他们知道潜移默化的秘密!他们巧妙地操纵着振奋人心的音乐,他们以高耸的尖塔与拔升的教堂内部来让我们相形见绌,他们为了顺服而鼓励情欲,他们提供超自然的指导、对死亡的保护,甚至还有永垂不朽。但是,看看他们所抽取的价格——宗教的奴役,崇拜软弱,停滞不前,对肉体、欢乐与此世的憎恨。不,我们不能使用这些悖逆人性的镇静方法!我们必须找出更好的方法来崇尚我们理性的力量。”
“我心灵的舞台监督,”布雷尔回应说,“那个决定把贝莎还有我陷入烈火的家园的意象传送给我的东西,似乎不曾受到理性的左右。”
“但无疑地,”尼采摇着他紧握的拳头,“你一定了解,你所热衷的事物并没有实体,你对贝莎的幻影,那围绕着她的诱惑与爱慕的光环,这些并不是真正的存在,这些可悲的魅影并不是精神实体的一部分。所有的视觉是相对的,所有的认识亦是如此。我们创造我们所体验到的东西,而由我们所创造的东西,我们可以予以摧毁。”
布雷尔张开他的嘴巴要抗议说,这就是那种不得要领的热心劝诫,但是尼采全神贯注地继续说了下去。
“约瑟夫,让我说得清楚些。我有个朋友,有过个朋友,保罗·雷,一位哲学家。我们两个人都相信上帝已死。他的结论是,没有上帝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他的苦恼是如此严重,他马上与自杀有所牵扯;为了方便起见,他不分昼夜都在他的脖子上挂着一瓶毒药。然而,对我来说,上帝不存在是个值得欢欣鼓舞的理由。我在我的自由上有所提升。我对我自己说,‘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所要创造的会是些什么东西呢?你看出了我所指的是什么了吗?同样的情况,同样的感觉,但是有两个实在世界!’”
布雷尔气馁地瘫在他的椅子上,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他甚至无精打采到无法因为尼采提到了保罗·雷而兴高采烈,“但,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些论证无法打动我,”他发着牢骚,“这种哲学化的好处是什么?即便我们创造了实在世界,我们的心灵是以一种对我们自己隐瞒这点的方式而设计。”
“但是看看你的实体!”尼采郑重地说道,“好好地看上一眼,那可以对你显示出它是怎样地被拼凑出来!怎样的荒唐!看看你所爱的对象,那个瘸子,贝莎,哪一个有理性的男人会爱上她?你告诉我说,她时常无法聆听,变成内斜视,把她的手臂与肩膀扭到打结。她无法喝水,无法走路,无法在早上说德语,有些时候她说英语,有些日子则是法语。别人怎么会知道要如何跟她交谈呢?她应该像餐厅一样插个牌子,告诉大家今天的每日用语是什么。”尼采咧开嘴笑着,觉得自己的笑话很好笑。
不过,布雷尔面无笑意,他的表情很悲伤。“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她?每次你提到她名字的时候,从来不忘加上一句‘那瘸子’!”
“我只是重复你告诉过我的事情。”
“没错,她有病,但是她的疾病不是她的全部。她同时也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与她在街上一同散步,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转到你的方向。她有智慧、有才华、具备高度的创造力,是一个细致的作家、锐利的艺评家,温和敏锐,而且我相信是令人爱慕的。”
“并不是如此令人爱慕与敏锐,我想。看看她是如何爱你的!她企图引诱你私通。”
布雷尔摇着他的头,“不对,那不是——”
尼采打断他,“噢,喔,不会错的!你无法否认它,引诱是正确的字眼。她靠在你身上,假装她不能走路。她把头放在你的大腿上。她试图破坏你的婚姻。她借由假装怀了你的孩子来公开羞辱你!这是爱情吗?这种爱情还是让我免了吧!”
“我不会去评判或攻讦我的病人,我也不会取笑他们的病痛,弗里德里希。我向你保证,你不了解这个女人。”
“那真是我的福气啊!真是要感谢上帝!我认识某些像她的女人,相信我,约瑟夫,这个女人不爱你,她想要毁掉你!”尼采情绪高昂地说着,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敲着他的笔记本。
“你以你所认识的其他女人来评判她,但是你搞错了,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有跟我一样的感受。从嘲弄她之中,你得到了什么?”
“这点就像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你被你的美德所拦阻。你也必须学会去嘲弄!嘲弄的路上躺着健康。”
“当事情跟女人有关时,弗里德里希,你就太过于严厉。”
“而你,约瑟夫,则太软弱了。你为什么要持续不停地替她辩护呢?”
太过于激动而无法再坐下去,布雷尔起身走到窗边。他注视着花园,一个眼睛遮着绷带的男子,一只手紧抓着护士,另一只手则以一根拐杖轻叩着他前面的小径。
“解放你的感情,约瑟夫。不要有所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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