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2)
继续瞪着窗外,布雷尔头也不回地说:“攻击她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如果你能见到她,我跟你保证,你会唱出不同的高调来。你会用膝盖走到她的面前。她是个耀眼的女人,是特洛伊城的海伦,是女人味的极致。我已经跟你说过,她下一个医生同样与她坠入爱河。”
“你是说,她的下一个牺牲品!”
“弗里德里希,”布雷尔转过来面对着尼采,“你在做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样子!为什么你在这件事情上,压迫我压迫得这么厉害呢?”
“我正在做的,完全就是你要求我做的,找出另一种攻击你的妄想的方法。我相信,约瑟夫,你部分的绝望来自于隐藏的怨恨。你心里有某种东西,某种恐惧,某种怯懦,不容许你表达你的愤怒。代之而起的是,你以你的谦恭自豪。你必须制造出一种美德,你深深埋藏着你的感受,然后,由于你体验不到怨恨,你自以为你道德崇高。你不再假扮那个角色,那个具有理解力的医生,你已经变成了那个角色,你相信你太美好而不会体验到愤怒。约瑟夫,有点想复仇是件好事,咽下怨恨会让人生病!”
布雷尔摇摇头,“不是的,弗里德里希,去了解就是去原谅。我探索了贝莎每一个症状的根源,她心里没有一丝邪恶。如果真要说什么的话,她太过于善良了。她是一个宽大又自我牺牲的女儿,她之所以病魔缠身,是因为她父亲过世。”
“所有的父亲都会死,你的、我的、每个人的,那不是疾病的解释。我喜爱行动,不是借口。找借口的时机——为贝莎找,为你自己找借口的时机已经消逝了。”尼采合上他的笔记簿,会面结束了。
下一次会面以类似的激烈方式展开。布雷尔要求尼采对他的妄想,进行直接攻击。“好吧,”尼采说,他一向想做个战士,“如果那是你要的战争,那就会是你所得到的战争!”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发动了一场盛大的心理学战役,那是维也纳医疗史上最具创意的一场,也是最古怪的一场。
尼采以诱出布雷尔的承诺着手,要布雷尔遵从所有的指令而不得有任何疑义,不得有任何抗拒。然后,尼采指示他去列出一张10项侮辱的单子,并且想象以它们来对贝莎口出恶言。接着,尼采鼓励他去想象与贝莎一道生活,然后去具体化一系列的场景:面对面隔着早餐桌而坐,看着她陷入抽搐、内斜视、哑然、歪脖子、幻觉、结结巴巴。然后,尼采建议了甚至更为不悦的意象:贝莎坐在马桶上呕吐,贝莎在假怀孕之下的产前阵痛。但是,这些实验没有一个能成功地退去贝莎意象对布雷尔的魔力。
在他们下一次的会面中,尼采尝试了甚至更为直接的方法。“无论何时,当你独处并开始想到了贝莎,尽你所能地大吼!‘不!’或‘停下来!’。如果你不是独自一人,每当她一进入你心里时,你就用力捏自己。”
两天来,“不!”与“停下来!”回荡在布雷尔的私室里,他的前臂则是青紫一片。有一次,他在马车里大吼“停下来!”的声音是如此之大,费雪曼用缰绳猛烈地拉住马匹,并等候着进一步的指示。还有一次,为了一声特别响亮的“不!”,贝克太太风也似地冲进办公室来。但是,对他心里的欲望,这些设计只提供了菲薄如纸的抵抗。妄想不停地到来!
再过了一天,尼采指示布雷尔去监视他的思考,把他想到贝莎的频率与长短,每隔30分钟就记录在他的笔记簿上。这种方法让布雷尔惊骇地发现到,每个小时他都会对贝莎思念再三。根据尼采计算的结果是,布雷尔每天大约花100分钟在他的妄想上,一年就是超过600个小时。这意味的是,他如是说,在接下来的20年中,布雷尔会把至少500个宝贵的清醒日子,奉献给无聊又缺乏想象力的幻想。虽然说布雷尔对这种前景呻吟不已,但他仍然继续地对贝莎妄想下去。
然后尼采实验了另一种策略,他命令布雷尔,把某些指定的时间奉献给对贝莎的想象,不论他是否想要如此做。
“你坚持要想象贝莎?那我坚持你去想她!我坚持你一天默想她六次,每次15分钟。让我们检查一下你的行程表,并且,在你所有的日子里空出六段时间来。跟你的护士说,你需要这段不受打扰的时间来撰写或做记录。如果你想要在其他时间想象贝莎,那无所谓——那看你自己的意思。但是在这六段时间中,你必须去想象贝莎。然后,当你自己习惯于这码事了以后,我们会逐渐减少你被迫冥想的时间。”布雷尔遵照尼采的时间表去做了,但是他的妄想则遵照贝莎的。
后来,尼采建议布雷尔携带一个特别的钱包,每次他想到贝莎的时候,就在它里面放五枚克罗泽铜币。以后,他得把这笔钱捐给某个慈善团体。布雷尔否决了这个计划。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喜欢捐助慈善团体。尼采接着建议他,把钱捐给乔治·薛诺瑞反犹太人的德意志公民会。即使是那样做,也没有用。
没有任何方法有用。
节录布雷尔医生对艾克卡·穆勒一案的笔记
1882年12月9~14日
没有必要再继续欺骗我自己了。在我们的会谈中有两个病人,而在这两个人之中,我是那个更为急迫的案子。奇怪的是,我越对我自己承认这点,尼采就越能跟我融洽地一道工作。或许,我从路·莎乐美那里所收到的资讯,同样转变了我们工作的方式。
我当然不曾对尼采说过她的事情。我也没有提到说,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病人。然而,我相信他意识到了这些事情。或许,以某种无心又意在言外的方式,我跟他在沟通着事情。谁知道呢?或许是在我的声音、语调或手势之中。这真是非常不可思议。西格对这种沟通的细节大感兴趣,我应该跟他谈谈这件事情。
我越不想尝试帮助他,他越是对我敞开心胸。看看他今天跟我说了什么!说那个保罗·雷一度是个朋友。又说他(尼采)有他本身的爱情烦恼。还有,他一度认识一个像贝莎的女子。或许,注意力应该放在我的身上,不必尝试让他去把秘密给撬开,那样的话,会对我们两个最好!
他现在也谈到了他用来帮助他自己的方法,好比说,他的“视野改变”法,他借此由一个更遥远、更广阔的视野来审视自己。他是对的,如果我们从生命的源远流长来看个人微不足道的情况,从整个种族的生活来看,从意识的演化来看,它当然丧失了它作为中心的重要性。
但是要如何改变我的视野呢?他对改变视野的指导与热心劝告并没有用,尝试去想象自己撤退也没有用。我无法在情绪上,把自己从我的状态的核心抽离。我无法到达够远的地方。而且,由他写给路·莎乐美的信来判断,我也不相信他办得到!
……他极尽能事地强调发泄愤怒。他今天让我以10种不同的方式来侮蔑贝莎。这个方法,我至少可以理解。从心理学的观点来说,愤怒的发泄有其道理,大脑皮质所累积的刺激,必然要定期排解。根据路·莎乐美对他信件的描述,发泄愤怒就是他最喜爱的方法。我想,在他体内有一个巨大的怒气仓库。为什么呢,我想要知道?因为他的病痛或者是他欠缺专业上的肯定?或者是,因为他从未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热情?
他对侮辱很在行。我希望我可以记得他最为精挑细选的那几个句子,我喜爱他称呼路·莎乐美为一只“披上家猫外衣的掠食者。”
这对他而言很容易,但对我来说则不然。当他说我无能于表达我的愤怒,他是完全正确的。这点是我的家族特色。我的父亲,我的叔伯们。对犹太人来说,对愤怒的压抑是一种求生的特征。我甚至无法找出愤怒的对象。他坚持那是针对于贝莎,但是,我确信他是把它、与他本身对路·莎乐美的愤怒给弄混了。
与她纠缠在一起,这对他来说是多么不幸啊!我真希望能对他表达我的同情。想想看吧!这个男人几乎没有跟女人周旋的经验。而他又选择了谁来让自己扯上关系呢?莎乐美无疑是我所见过的女人中,最有魅力的一个。而且她只有21岁!当她羽翼丰满的时候,上帝帮帮我们大家吧!而他生命中的另一名女性,他的妹妹伊丽莎白,我希望我永远不会遇上她。她听起来像路·莎乐美一般有力量,而且,可能更难对付!
……今天他要我想象贝莎是个婴儿,她正包着尿布在排便,他还要我想象她斜眼歪脖地注视我的同时,告诉她说她有多么美丽。
……今天,他要我为了每一个幻想,把铜币放进我的鞋子里,并且整天踏着它们走路。他从哪儿搞出这些主意来的?他似乎有用之不竭的点子!
……大吼着“不!”捏我自己,计算每一个幻想并把它记在一本账簿上,带着我鞋子里的铜板走路,捐钱给薛诺瑞……为了我折磨我自己而惩罚我自己。疯狂的行径!
我听说过有人通过加热它们脚底下的砖头,来教熊跳舞及用两脚站立。这些方法跟他用于我的有什么不同吗?以这些别具巧思的小小惩罚,他试图来锻炼我的心志。
但是我不是一头熊,而且就驯兽师的技巧来说,我的心智太过于复杂了。这些努力没有效果,而且它们有辱人格!
但是我无法责怪他。我要求他直接攻击我的症状。他迁就我,他的心意不在这些努力当中。他一直坚持说,成长比慰藉要重要得多。
一定有另外的方法。
节录弗里德里希·尼采对布雷尔医生所做的笔记
1882年12月9~14日
想要一种“系统”的诱惑!我今天一度沦为这个诱惑的猎物!我相信,约瑟夫对愤怒的隐瞒,是他所有困难的潜在因素,而且我尽心尽力地尝试激励他。或许,长时间对情绪的压抑,改变并削弱了它们。
……他向自己的善良致敬,他不造成伤害,除了对他自己与大自然之外!我必须阻止他成为那些人的一员,他们由于没有利爪而声称他们自己为善良。
我相信在我能够信任他的慷慨之前,他需要先学会咒骂。他感受不到愤怒!他是如此惧怕有人会伤害他吗?这就是他不敢做他自己的原因吗?他为什么只渴望一些无足轻重的快乐呢?而他称此为善良。它真正的名字是怯懦!
他有教养、有礼貌,是一个讲究礼仪的人。他驯服了他狂野的本性,把他的狼性转换成西班牙猎犬,而他称此为节制。它真正的名字是平庸。
……他现在信任我,并且对我有信心。我承诺过会尽力治愈他。但是,医生就像圣人一样必须先治愈他自己。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的病人才能亲眼看见一个治愈他自己的人。但是,我尚未治愈我自己。更糟的是,我受苦于围攻约瑟夫的那些相同折磨。我是否通过我的缄默不语,在做着我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去做的事情:背叛一位朋友?
我要说出我的折磨吗?他会失去对我的信心。这不会伤害他吗?他是否会说,如果我不治愈我自己,我有什么办法治愈他呢?或者,他是否会变得如此关切我的折磨,因而放弃了他自己的目标,放弃了他与自己的折磨的角力呢?我是否通过沉默,而能对他有最佳的援助呢?或者是,去承认我们两个饱受类似的折磨,而必须结合力量以找出一种解决方案?
……今天,我看到他改变了不少……比较不会拐弯抹角……而且他不再哄骗了,不再企图通过证明我的弱点来强化他自己。
……他要求我发动对他症状的正面攻击,这是我曾经在浅滩上所做过最为可怕的挣扎。我应该是个提升者,而不是个矮化者!把他当成个孩子,在他行为不当的时候尖锐批评他的心智,这是在矮化他。而且也是在矮化我!如果一项治疗会矮化治疗者,它有可能可以提升那个病人吗?
一定有一种较高层次的方法。
弗里德里希·尼采给路·莎乐美的信
1882年12月
我亲爱的路:
不要写像那样的信给我!我应该要拿这种鄙陋怎么办呢?我希望,你能够在我面前提升你自己,这样我就不必蔑视你了。
但是,路!你写的是哪一种信啊?怀恨、淫荡的女学生才写像那样的信!我必须拿这种怜悯怎么办呢?请了解这点,我要你在我面前提升自己,不是要你去贬抑自己。如果我无法再次在你体内辨认出那个存在,那个你因而才有可能被原谅的存在,我如何能原谅你呢?
不,我亲爱的路,我们离原谅依然有一段漫漫长路。在那种令人羞耻的行为,花了四个月的时间缓慢地打击了我之后,我无法挥一挥衣袖就表示宽恕。
再会了,我亲爱的路,我不会再见你。保护你的灵魂远离这样的行为举止,并且对他人履行你所不能对我履行的事情,尤其是我的朋友雷。
我不曾创造这个世界,但是,路,我真希望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那么,对于事情在你我之间所结束的方式,我就能承担所有的罪过。
再会了,亲爱的路,我不曾把你的信读完过,但是我早已读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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