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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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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遇见你了,对你做出了承诺。相信我,弗里德里希,她可不高兴。”

“我为了你对她的英勇抵抗而向你致敬,你做了我永远做不到的事情。不过告诉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在威尼斯,她如何让你神魂颠倒?”

“我不确定我能够回答这点。我只知道跟她待在一起半个钟头之后,我觉得我什么都拒绝不了她。”

“是的,她在我身上有相同的影响。”

“你真应该看看,她在咖啡馆里大步迈向我桌子的那种大胆。”

“我知道那种走法,”尼采说,“她那种罗马帝王般的步伐。她不会被阻碍所困扰,仿佛没有东西会有胆子去挡她的路似的。”

“是啊,还有那种不会认错的自信态度!还有,某些关于她的事情是如此不受拘束——她的衣服、她的头发、她的打扮,她完全自传统中解放出来。”

尼采点点头,“是的,她的自由令人印象深刻并且令人赞赏!这是一件我们都可以从她那儿学习的事。”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部,表现得很高兴好像疼痛消失了。“我有时候觉得,路·莎乐美像一座山一样,特别是当人想到,她的自由是绽放在一片浓密的资产阶级丛林之中。他的父亲是一个俄国将军,你知道。”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布雷尔,“我猜想她立刻就跟你不拘形式地对话?建议你用她的名而非姓来称呼她?”

“正是如此,而且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并在我们说话时碰触我的手。”

“哦,是啊,那听起来很耳熟。我们第一次碰面时,约瑟夫,在我要离开时,她让我完全缴械了,她抓住我的手臂,并提议要陪我走回旅馆。”

“她对我做了完全一样的事!”

尼采变得僵硬,不过继续说了下去,“她跟我说,她不想那么快地离开我,说她必须有更多时间跟我在一起。”

“丝毫不差,这就是她对我说的话,弗里德里希。然后当我暗示说,我的太太看到我跟一位年轻女子走在一起会不安的时候,她突然满腔怒火。”

尼采咯咯地笑着,“我知道她如何在这点上反应。她对传统婚姻显得并不宽容,她认为它是女性卖身契的一种委婉说法。”

“就是她跟我说的话!”

尼采瘫在椅子上。“她藐视所有的传统,除了一项,当事情来到了男人与性,她就跟一个加尔默罗圣母会修女一样!”

布雷尔点头,“是的,不过,我觉得我们或许曲解了她所送出的讯息。她是个年轻的女孩,一个孩子,没有察觉到她的美丽会对男性产生的冲击。”

“在此我们意见不同,约瑟夫。她完全清楚她的美丽,她利用它来宰制,来把男人榨干,然后往下个男人继续迈进。”

布雷尔继续说,“另一码事——她以如此迷人的方式来蔑视传统,使得其他人会情不自禁地成为共犯。我很惊讶,自己在当时竟会同意阅读一封瓦格纳写给你的信,即便我疑心她没有持有它的权利!”

“什么!一封瓦格纳的信?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有一封不见了。她一定是在我到妥腾堡探访的时候动的手脚,没有比她更不要脸的东西!”

“她甚至对我出示一些你的信,弗里德里希。我立刻感觉受到她强烈自信的吸引。”在此,布雷尔觉得,他或许是在冒一切之中最大的风险。

尼采蹒跚地坐直起来,冷敷从他的眼睛上掉落。“她拿我的信给你看?那个泼妇!”

“拜托,弗里德里希,不要让我们激起了偏头痛。来,喝下最后一杯,然后躺回去,让我把冷敷重新放上。”

“好吧,医生,在这些事情上我遵从你的劝告。不过我认为危险已经过去了——视觉的闪烁已经消失,你的药一定是发挥了作用。”

尼采一口喝下微温的剩余咖啡。“喝完了,够了,那比我六个月来所喝的咖啡还多!”在缓慢地把头晃动一下之后,他把冷敷递给布雷尔。“我现在不需要这个,这次发病似乎过去了。真是惊人!没有你的帮助的话,它会发展成为期几天的折磨。真可惜,”他冒昧地瞄了布雷尔一眼,“我无法把你带在我身边!”

布雷尔点了点头。

“但是,她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我的信给你看,约瑟夫!你怎么可以看呢?”

布雷尔张开了嘴巴,但是尼采举手要他安静。“没有必要回答。我了解你的立场,即使是被她选为她的知己,这也会让你笑逐颜开。我有完全相同的反应,当她让我看雷与吉拉特写给她的情书时,后者是她的俄国老师,同样爱上了她。”

“然而,”布雷尔说,“这一定让你很痛苦,我知道。如果得知贝莎把我们最亲密的时光与另一个男人分享,我会不知所措。”

“那是很痛苦,不过,它也是良药。跟我说关于你与路会面的其他一切事情,不要对我隐瞒任何东西!”

布雷尔现在知道他为何不曾告诉尼采,有关他对贝莎与杜尔肯医生散步的恍惚幻觉。那是一种强大的情绪体验,强大到将他从她身上解放出来。而那正是尼采所需要的,不是去描述第三者的经历,不是一种知性上的了解,而是他自身的情绪体验,要强到足以将他堆积在这个21岁俄国女子身上的虚幻意义给扯掉。

当她以曾经施展在他身上的同样伎俩,来让另一个男人神魂颠倒的时候,还有什么会比尼采“窃听”路·莎乐美,要来得更为强烈的情绪体验呢?于是,布雷尔遍寻记忆之中,他与她邂逅的一切细枝末节。他以对尼采重新叙述她的话来开场:她想要成为他的学生与门徒,她的恭维,还有她渴望于把布雷尔纳入她对伟大心灵的收藏。他描述着她的行动:她的自鸣得意,她把脸先转向一边再转到另一边,她的微笑,她倨傲地扬着头,她露骨又崇拜的凝视,在她湿润嘴唇时玩弄着她的舌尖,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时的触感。

聆听时,他巨大的头部往后仰,他深邃的目光合起,尼采看起来被情绪所困扰着。

“弗里德里希,在我说话时,你感觉到了什么?”

“这么多事情,约瑟夫。”

“把它们说给我听。”

“多得理不出头绪。”

“不要尝试,就清扫一下烟囱。”

尼采张开眼睛看着布雷尔,仿佛是去对自己保证,不会再有更多的口是心非。

“做吧,”布雷尔鼓励着,“就把它当成是医生的指示,我跟某一个受到类似折磨,并认为它有效的人很熟。”

犹豫着,尼采开口:“在你谈到路的时候,我记起了我本身跟她在一起的经验,我自身的印象,极度相似,不可思议的相似。她跟你在一起时就像她跟我时一样,我感到被剥除了所有那些刺激的时刻,那些神圣的记忆。”

他睁开双眼:“让你回想这些,让我觉得很惭愧,很尴尬!”

“相信我,我可以亲口保证,困窘很少会置人死地!说下去!借着疼痛来坚强!”

“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说得很有说服力。我感到——”尼采住口,他的脸孔飞红。

布雷尔催促他说下去,“再把你的眼睛闭上。或许,没有看到我会比较容易说,或者躺到床上去。”

“不,我要待在这里。我想要说的是,我很高兴你遇见了路。现在你认识了我,而且我感到跟你的亲近。不过在同一时间里,我感到愤慨与憎恨。”尼采张开了他的眼睛,好像是要确定他没有冒犯到布雷尔,然后他以一种柔和的声音继续说着,“我憎恨你的污辱,你践踏着我的爱情,弃它若敝屣,这很痛苦,就在这里。”他用拳头轻轻敲着他的胸膛。

“我知道那个地方,弗里德里希。我也感到过那种痛苦,还记得你每次叫贝莎瘸子时,我有多生气吗?记得——”

“今天,我是那个铁砧,”尼采打断说,“而你的字句是敲打的铁锤——瓦解了我爱情的最后堡垒。”

“继续下去,弗里德里希。”

“那就是我全部的感受——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失去,失去了好多。”

“你今天失去了什么?”

“所有那些跟路在一起的赏心乐事,那些珍贵的亲密时光——消逝了。那份我们共享的爱情在哪里呢?失落!一切东西都化为尘土。现在,我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她!”

“不过,弗里德里希,占有一定在失去之前。”

“靠近奥尔塔,”尼采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柔,宛若在避免布雷尔的话语蹂躏了他细致的思维,“她跟我一度爬上萨克罗山的山顶,去观赏那柔和的落日。两朵闪耀着珊瑚色的云掠过,看起来就像是融合的脸孔似的。我们轻柔地触摸着,我们亲吻。我们分享了神圣的一刻——我所曾经知道的唯一神圣时刻。”

“你跟她曾经再度谈到那一刻吗?”

“她知道那一刻!我常常从远地写卡片给她,提到奥尔塔的落日、奥尔塔的和风、奥尔塔的云彩。”

“但是,”布雷尔坚持说,“她有没有再提到过奥尔塔?对她而言也是神圣的一刻吗?”

“她知道奥尔塔是什么!”

“路·莎乐美相信,我应该知道她跟你的关系的一切,因此,费尽千辛万苦、巨细靡遗地叙述了你们每一次的会面。她没有省略任何事情,她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花时间谈论路塞纳、莱比锡、罗马、妥腾堡。但是奥尔塔——我跟你发誓!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奥尔塔对她没有造成特殊的印象。还有另外一件事,弗里德里希。她试着去回想,但是,她说她不记得曾经是否亲过你!”

尼采沉默不语,他的眼眶里泛滥着泪水,他的头低垂。

布雷尔知道他做得很残酷。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残酷的话,以后会更为残酷。这是唯一的机会,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机会。

“请原谅我冷酷的话,弗里德里希,不过,我遵从着一位伟大导师的忠告。‘提供一个安歇之处给一位受苦朋友,’他这么说,‘不过要注意,这个安歇之处只能是一张硬床或简陋的吊床。’”

“你听得很仔细,”尼采回答说,“而且这张床是很硬,让我跟你说它有多硬。我能够让你了解我失去的有多少吗?15年来,你跟玛蒂尔德共享一张床,你是她生命中那个必要的人。她关心你、触摸你,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如果你回家晚了,她就会忧虑。当我从我的心中逐出路·莎乐美的时候,而且,我明了比这更为严酷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你知道我剩下些什么吗?”

尼采的眼睛不是聚集在布雷尔身上,而是看进内心之中,宛如他在阅读某种内心的文本。

“你知道,没有其他的女人曾经感动过我吗?我不被爱慕与感动——从来就是如此?去过一种绝对不受关注的生活,你知道那像什么样子吗?时常,我会好多天不跟任何人说上一句话,除了曾对我住的客栈的主人说‘早安’与‘晚安’之外。是的,约瑟夫,你在对‘没有位子’的诠释上是正确的,我没有归属感。我没有家,没有我可以终日谈话的朋友圈子,没有装满财产的橱柜、没有家庭生活。我甚至没有一个国家,因为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德国公民资格,并且从未在一个地方待到长得足以弄来一本瑞士护照。”

尼采挑衅似地盯着布雷尔,仿佛他希望被制止似的,不过布雷尔不置一词。

“噢,我有我的伪装,约瑟夫,我容忍孤独的秘密方法甚至是去美化它。我说,我必须与他人隔离以思考我本身的思想,我说,过往的伟大心灵是我的同伴,说他们爬出他们躲藏的所在,来进入我的光照之下。我嘲笑着对遗世独立的恐惧,我宣称卓越的人必须忍受卓越的痛苦,宣称我已经飞进太过遥远的未来,并且没有人能够跟得上我。我自鸣得意地说,如果我受到了误解或惧怕或排斥,那么就越多越好——那意味着我就是目标!我说到我的勇气,面对不在羊群之中的孤独,面对没有上帝的世界,它是我之所以卓越的证明。”

“但是,我一直萦绕不去的是一种恐惧——”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挺进,“不管我对作为身后成名的哲学家的虚张声势,不管我对我的时代终将到来的确信,甚至不管我对永劫回归的理解,我被孤单死去的想法所纠缠。你知道那像什么样子吗?去想象当你死去的时候,你的尸体可能要几天或几个星期才被发现?直到尸臭招来一些陌生人时才被发现?我尝试去安抚自己。在我最强烈的孤独之中,我时常对自己说话。不过我不会说得太大声,因为我害怕我自身空洞的回音。那个唯一一个填补了这个空虚的人是路·莎乐美。”

布雷尔静静地听着,也许是发现难以表达心中的悲伤,也许是他对尼采选择他来吐露这些大秘密的感激。在他心里,某种希望的强度一直在增加,他终究可能曾成功地作为尼采的绝望医生。

“而现在要感谢你,”尼采总结说,“我知道了路只不过是个幻影。”他摇着头,瞪着窗外。“良药苦口啊,医生。”

“不过,弗里德里希,为了追求真理,我们科学家不是必须去拒斥所有的幻觉吗?”

“黑体字的真理!”尼采大声叫道,“我忘了,约瑟夫,科学家依然必须去发现到,真理也是一个幻觉——不过,是一个我们的生存,无法须臾或缺的幻觉。所以,我应该为了某个尚未得知的幻觉来拒斥路·莎乐美。很难了解到她已经是往事,没有东西遗留下来。”

“没有关于路·莎乐美的事情留下?”

“没有好的事情。”尼采的脸在厌恶中扭曲着。

“想想她吧,”布雷尔鼓励说,“让意象出现在你眼前,你看到了什么吗?”

“一双掠食的鸟——爪子鲜血淋漓的老鹰。一群狼,由路、我的妹妹、我的母亲所率领。”

“鲜血淋漓的爪子?但是,她为了你而寻求帮助。费了这么大的事,弗里德里希——去威尼斯一趟,另一趟来维也纳。”

“不是为了我!”尼采回答道,“也许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赎罪,为了她的罪恶感。”

“她给我的印象,不像是一个为罪恶感所压迫的人。”

“那么,或许是为了艺术的缘故。她重视艺术,而且她重视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与尚未到来的作品。她的眼光很好,我会赋予她这项荣耀。”

“很奇怪,”尼采深思地说着,“我在4月遇到她,差不多刚好九个月之前,而现在,我感到一本伟大的作品在蠕动。我的儿子查拉图斯特拉,吵着要诞生。或许在九个月之前,她在我脑中的田畦上,播下了查拉图斯特拉的种子。或许那是她的宿命——让丰盈的心灵孕育伟大的书籍。”

“所以,”布雷尔甘冒大不韪地说,“在为了你的利益而来恳求我的这码事上,路·莎乐美毕竟不是敌人。”

“不对!”尼采捶着他椅子的扶手,“那是你说的,我没说。你错了!我永远不会同意她关心过我。她来求你是为了她本身的利益,去实践她的宿命。她从来不曾了解我,她利用我,你今天告诉我的事情证实了这点。”

“怎么说呢?”布雷尔问道,虽然他明知那个答案。

“怎么说?太明显了。你自己告诉我说,路就像是你的贝莎——她是个自动机器,扮演她的角色,对我、对你、对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扮演相同的角色。那个特定的男人是偶然的。她以同样的方式引诱我们两个,以女性相同的不诚实、相同的狡猾、相同的姿态、相同的诺言!”

“而且,这个自动机器还控制着你。她主宰了你的心智,你担忧她的意见,你欲求她的碰触。”

“不,不是欲求,不再是了。现在,我感觉到的是狂怒。”

“对路·莎乐美?”

“不!她不值得我的愤怒。我感到厌恶自己,愤怒于我迫使自己去渴望这样一个女人的情欲。”

这种悲痛,布雷尔怀疑着,会比妄想或寂寞要好些吗?把路·莎乐美逐出尼采的心里,只是这项程序的一部分,我同样需要去烧灼留在她的位置上裸露的伤口。

“为何对你自己这样的生气呢?”他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我们都有我们在地窖中狂吠的野犬。我多么希望你对你本身的人性,能够更宽容些、更有雅量!”

“记得我那个笃信的句子吗?我对你引用了许多次,约瑟夫,‘成为自己的存在’,那不只是意味着要去让你自己完美,还同时不要被他人的阴谋所害。不过,即便是与他人的权力陷入争战,也好过被这个甚至从来没看见你的女人——自动机器的荼毒!那是无可饶恕的!”

“而你呢,弗里德里希,你曾经真正地看见了路·莎乐美吗?”

尼采的头抽搐着。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问说。

“她可能扮演了她的角色,但你呢,你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你和我,跟她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你看到了她吗?或者,你是否仅仅看到了一个猎物——一个弟子、一块你思想的园地、一个接班人?或者,也许像我一样,你看到的是美丽、青春、光滑如缎的枕边人、一具发泄情欲的化身。况且,你跟保罗·雷像猪一般的竞争,她不是那赢家的战利品吗?当你第一次见到她之后,你要求他代表你去向她求婚时,你有真正看到她或保罗·雷吗?我想,你要的不是路·莎乐美,而是某个像她这样的人。”

尼采一言不发,布雷尔继续下去,“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瑟默铃格海德的散步。那次散步,在如此丰富的面相上改变了我的生命。就我在那天学到的一切东西之中,或许,最有力的洞见就是,我与贝莎没有关联,我只是将一些私人意义,替代地联结、附着到她身上——这些意义,跟她完全没有丝毫关联。你让我明白,我从来没有以她真正的面貌看待她,我与贝莎都没有真正地看到对方。弗里德里希,这对你来说,是否同样是真的呢?或许没有人真的犯了错。或许,路·莎乐美被利用的,就像你被利用的一样多。或许,我们这群受苦的同伴,全都无法看到彼此的真相。”

“我的渴望,不是去了解女人所希望的是什么。”尼采的音调尖锐并冷淡。“我的希望是避开她们。女人既堕落,又掠夺成性。或许,单单说我配不上她们就够了,并把事情留在那一点上,那终究只可能是我的损失。有时候,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就像他需要家常三餐一样。”

尼采别扭又愤恨难消的答案,让布雷尔陷入沉思。他想到他从玛蒂尔德与他的家庭所获得的欢乐,甚至,他从他对贝莎的全新感受中所获取的满足感。想到他的朋友们将永远拒绝这样的经验,多么让人伤心啊!然而,他无法想到任何方法,去改变尼采对女人的扭曲观点。或许那期望过高了。或许尼采是对的,当他说,他对女人的态度来自他早年生活的烙印。或许,这些态度根深蒂固,永远超出了任何谈话治疗所能影响的地步。想到了这点,他明白了,他已是黔驴技穷。尤有甚者,时间所剩无几。尼采的亲密状态,不会保持太久了。

突然,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尼采拿掉了他的眼镜,把脸埋在手帕里,爆发出啜泣声。

布雷尔大吃一惊,他必须说点什么。

“当我知道了我必须舍弃贝莎时,我也为之悲泣。放弃那个幻影、那种魔力,是如此艰难,你在为了路·莎乐美而哭泣吗?”

脸孔依然埋在手帕之中,尼采的鼻子喷着气,并且剧烈地摇着头。

“那么,是为了你的孤寂?”

再一次,尼采摇摇头。

“你知道你为何悲泣吗,弗里德里希?”

“不确定。”传出了模糊不清的回答。

一个奇异的构想浮现在布雷尔的心头,“弗里德里希,请跟我一起尝试一个实验,你可以想象你的眼泪有声音吗?”

放下了他的手帕,尼采看着他,眼睛通红并困惑着。

“试试一两分钟,”布雷尔温和地打气,“给你的泪水一个声音,它们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太可笑了。”

“我也觉得尝试你所建议的那些实验很可笑,就纵容我一下,试试看。”

不看着他,尼采开始说,“如果我的泪珠之一是有意识的,它会说——它会说,”在此,他以嘶嘶作响的声音大声说,“‘终于自由了!压抑了这么多年!这个人,这个吝啬的无泪男子,以往从未让我流泪过。’这就是你的意思吗?”尼采问,恢复了他本身的声音。

“是的,很好,非常好。继续下去,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那些泪滴会说,再次响起了那嘶嘶的声音,‘解放真好!40年困在一潭死水当中。终于,终于,这个老家伙出清了存货!噢,我以前是多么想要逃出来啊!但是无路可逃——直到这位维也纳医生打开了腐朽的大门为止。’”尼采住口不言,并以他的手帕擦拭着眼睛。

“谢谢你,”布雷尔说,“打开腐朽大门的人——一个极佳的恭维。现在,以你本身的声音,告诉我更多有关这些泪水之后的悲伤。”

“不,不是悲伤!刚好相反,当我在几分钟前跟你说到独自死去之时,我感到一种奔放的松弛感。不全是为了我所说的是什么,而是我把它说出来的这码事,我终于、终于分享了我所感觉到的事情。”

“多跟我说一些那种感觉。”

“有力,感动。一种神圣的时刻!那才是我哭泣的原因,那才是我现在为什么哭泣,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看看我吧!我无法让眼泪停下来。”

“那很好,弗里德里希,大哭是在洗涤。”

脸埋在双手中的尼采点点头。“这很奇怪,不过就在那同一刻,当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全副的深度、以所有的绝望,将我的寂寞吐露出来——就在那分毫不差的瞬间,寂寞逐渐逝去了!我跟你说我从未被感动的那一刹那,就是我首次容许自己被感动的同一时刻。非比寻常的一刻,仿佛某一个庞大的内心冰山,突然崩溃并爆裂了。”

“一个矛盾!”布雷尔说,“孤独只存在于孤独之中,一旦分担,它就蒸发了。”

尼采扬起了他的头,缓慢地把他脸上的泪痕抹去。他用他的胡梳梳了他的胡髭五六次,并且再次戴上了他厚重的眼镜。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说,“我仍然有另一个告白。或许,”他看看他的表,“是我的最后一个。当你今天来到我房间,并宣布你已痊愈的时候,约瑟夫,我茫然若失!我是如此可鄙的自私自利,失去了我跟你在一起的理由让我觉得无比地失望,我无法让我自己为了你的好消息而欢喜,那样一种自私是不可原谅的。”

“不可原谅,”布雷尔说,“你——你自己教导我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由许多部分所组成,每一部分都在叫嚣地表达着。我们无法针对每一部分乖张的冲动负责,我们只能为最终的妥协负责。你所谓的自私可以被原谅,正因为你对我足够关心到现在来跟我分享它的程度。我亲爱的朋友,在离别时,我对你的希望是,‘不可原谅’这个用语会消失在你的词汇之中。”

尼采的眼睛再次热泪盈眶,并且再度拉出了他的手帕。

“这些眼泪呢,弗里德里希?”

“为了你说‘我亲爱的朋友’的那种方式。我以前经常使用‘朋友’这个字,但是直到此刻以前,这个字从来不是完全地属于我。我一直梦想着一种友情,其中的两个人结合起来,去达到某种更高层次的理想。而此地、此时,它来临了!你跟我完全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结合!我们参与了彼此的自我超越。我是你的朋友,你是我的,我们是朋友,我们——是——朋友。”有一刹那,尼采看起来简直是兴高采烈。“我喜爱那句话的语音,约瑟夫,我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说它。”

“那么,弗里德里希。接受我的邀请,到我家中住。记得那个梦吗:你的位子是在我的家里。”

对于布雷尔的邀约,尼采转趋僵硬。他在回答之前,坐在那里慢慢地摇着头。“那个梦既诱惑着我,又折磨着我。我就像你一样,我想要被一种家庭生活所温暖。但是我害怕向慰藉投降,那会是去舍弃我自己与我的使命。对我来说,那会是一种死亡。或许,那解释了一个无法移动的石头在温暖自己的象征。”

尼采起身,踱了一会儿步,然后停在他的椅子后面。“不了,我的朋友,我的宿命是在孤寂遥远的彼端去追寻真理。我的儿子,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将会充满智慧地长大成熟,但是,他唯一的同伴将会是老鹰,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人。”

尼采再次看了看他的表,“约瑟夫,我现在对你的行程表非常熟悉,我知道有其他的病人正在等着你,我不能再耽搁你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去走我们自己的道路。”

布雷尔摇着他的头,“我们必须分开的事实,会把我捣成粉碎。这不公平!你为我做了如此之多,却只收到如此少的回馈。或许路的意象失去了凌驾于你的力量。或许没有,时间会说明一切。但是,我们似乎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

“不要低估了你所给予我的东西,约瑟夫。不要低估了友情的价值,还有,你让我知道了我不是个怪物,以及我有能力感动人并被感动。以前,我只信奉了一半我对命运之爱的概念,我训练了我自己,听任我自己是比较好的用语,去爱我的命运。但是现在要感谢你,感谢你敞开双手的家园,我了解到我有选择权。我将一直保持孤独,但这真是一个差别,一个美妙的差别,去选择我所做的事情。命运之爱——选择你的命运,热爱你的命运。”

布雷尔站起来面对着尼采,椅子在他们中间。布雷尔绕过椅子,有一会儿,尼采看来很害怕、很担心。不过,在布雷尔接近当中,当布雷尔伸出双臂之后,尼采也张开了他的手臂。

1882年12月18日中午,约瑟夫·布雷尔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回到了贝克太太与等候他的病人身边。稍后,他与他的太太、他的孩子、他的岳父与岳母、年轻的弗洛伊德还有麦克斯跟他的家人一道用餐。餐后,他小睡一番,梦见了下棋,并让一个小兵变成王后。他继续愉快地行医30多年,但是从未再次使用谈话疗法。

同一个下午,劳森医疗中心13号房的病人艾克卡·穆勒登上一部马车前往火车站,他从那里独自一人往南旅行到意大利,前往温暖的阳光,前往温和的气候,并且前往一个会合点,一个真正的会合地点,与一位名叫查拉图斯特拉的波斯预言家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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