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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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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是对的,是停下来的时间了。即使如此,星期一早上走进13号房宣布自己痊愈时,约瑟夫把自己吓了一跳。

尼采坐在他的床上梳理着他的胡髭,看起来甚至更为惊讶。

“痊愈?”他惊呼道,把玳瑁胡梳掉在床上,“这是真的吗?这有可能吗?星期六我们分手的时候,你看起来是如此忧郁,我替你担足了心。我是不是太严厉了?太过苛求?我怀疑你是否会中断我们的治疗计划。我怀疑许多事情,但从来没有一次,我会料想你已经彻底痊愈!”

“是的,弗里德里希,我也很惊讶。发生得很突然——它是我们昨天会面的结果。”

“昨天?但昨天是星期天,我们没有会面。”

“我们有一段会面,弗里德里希。只是你不在那里而已!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跟我说那个故事,”尼采说,从床上坐起来,“告诉我一切细节!我想要了解痊愈。”

“来这里,到我们谈话的椅子这边。”布雷尔说,选了他惯常的位置。

“有好多事情要说……”他开始说道,此时,他旁边的尼采渴望地向前倾身,挨坐椅子的边缘。

“从星期六下午开始,”尼采飞快地说,“在我们瑟默铃格海德的散步之后。”

“是啊,放纵地走在那寒风之中!那个散步真不错,而且还糟透了!你说得没错,当我们回到马车时,我是处于巨大的忧郁之中。我感觉像是个铁砧:你的字句则是敲打的铁锤。很久之后,它们依然回荡着,尤其是一个句子。”

“那是——”

“唯一挽救我婚姻的方法是放弃它。你令人满头雾水的声明之一,我越是考虑它,就越感到晕头转向!”

“那我应该要更清楚一些,约瑟夫。我只是想,一种理想的婚姻、亲密关系,仅存在于当它对某人的生存不是必要的时候。”

在布雷尔的脸上看不到任何领悟的样子,尼采补充说,“我只是打算说,要完全与另一个人发生关联,人必须先跟自己发生关联。如果我们不能拥抱我们自身的孤独,我们只是利用他人作为对抗孤立的一面挡箭牌而已。只有当人可以活得像只老鹰——不需要任何观众——才可能爱慕地转向另一个人;只有在那个时候,一个人才能够去关心另一个存在的增长。因此,如果人不能放弃一桩婚姻,那么这桩婚姻就注定要失败。”

“所以你指的是,弗里德里希,唯一去保全一桩婚姻的方式,是有能力去放弃它?这比较明白了。”布雷尔想了一下,“这种敕令对单身汉来说是绝妙的教育,但是,它给结了婚的男人带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我能拿它做什么用呢?这就像企图在海上重新建造一艘船似的。星期六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我彷徨而矛盾,就在于我必须无可避免地放弃我的婚姻以求挽救它。然后突如其来的,我有了一个灵感。”

他的好奇心被调动了,尼采拿下眼镜并前倾几乎危险的地步。再多个一两寸,布雷尔想道,他就会直接摔下椅子了。“你对催眠了解多少?”

“动物的磁器说?麦斯麦术?非常少,”尼采回答说,“我知道麦斯麦本人是个无赖,不过在不久之前,我读到几位知名的法国医生,现在利用麦斯麦术来治疗许多不同的病症。而且,当然,你在你对贝莎的治疗中运用到它。我只知道它是一种类似睡眠的状态,人在其中会变得高度容易受到暗示的影响。”

“不只如此,弗里德里希。在那种状态之中,人能够经验到栩栩如生的幻觉现象。我当时的灵感是,在一种催眠的恍惚当中,我可以模拟放弃我婚姻的经验,而在此外的真实生活中保存着它。”

布雷尔开始跟尼采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事情。几乎所有的事情!他准备要叙述,他在贝勒福的花园中对贝莎与杜尔肯医生的观察,但是突然决定要保存这个秘密。

他仅仅描述了去贝勒福疗养院的旅程,还有他冲动地离去。

尼采聆听着,他的头越点越快,他专注到两眼越发突出。当布雷尔的故事结束时,他静静地坐着,仿佛很失望的样子。

“弗里德里希,你是不是说不出话来?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也感到困惑,不过,我的确知道我今天感觉很好,生气蓬勃,比我多年来的感觉要好上许多!我感到存在——在这里跟你一起,而不是假装在这里,同时又在偷偷想着贝莎。”

尼采依然热烈地倾听着,但是不置一词。

布雷尔继续下去:“弗里德里希,我也感到悲伤。我痛恨去想到我们的谈话将要终止,你比世界上任何人更了解我,我珍惜我们之间的约定。而且,我有另外一种感觉——羞耻!除了我的痊愈之外,我很羞愧。我觉得我在借口催眠术欺骗你,我在冒没有风险的风险!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尼采剧烈地摇着他的头,“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知道你的标准,”布雷尔抗议说,“你必然觉得我不够格!我不止一次听你说过,‘你可以承受多少真理?’我知道那是你对一个人的评价。我害怕对我的答复会是,‘不怎么样!’即使是在我的恍惚当中,我感到不足。我想象尝试追随你到意大利去,走的跟你一样遥远,远到你所希望我走到的地步,但是我的勇气衰退了。”

继续摇着他的头,尼采往前倾,把他的手放在布雷尔椅子的扶手上说道,“不对,约瑟夫,你走了很远,比大多数人都要遥远。”

“或许,在我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我走到了极致。”布雷尔回应道,“你总是说我必须找出我本身的道路,而不要去寻找那种特别的道路或是你的道路。或许工作、社群、家庭是我通往一种有意义生活的道路。然而,我觉得犹有不足,我为了慰藉而妥协,我无法像你那般凝视着真理之光。”

“但有时候,我希望我能够发现阴影。”

尼采的声音既哀伤又阴郁。他深沉的叹息提醒了布雷尔,在他们治疗的约定中牵涉到了两位病人,而只有一个获得了帮助。或许,布雷尔想到,还不算太迟。

“虽然我宣布我自己在精神上恢复了健全,弗里德里希,我不想停止见你。”

尼采缓慢但毅然地摇着头,“不,课程已然历经了它的路线,是时候了。”

“停止就太自私了,”布雷尔说,“我拿了如此之多,却给你很少的回报。尽管我也知道我给予帮助的机会不大——你太过不合作到连一次偏头痛都没有。”

“最佳的礼物,就是帮助我去了解痊愈。”

“我相信,”布雷尔回答说,“最有力的因素在于我确认了正确的敌人。一旦我了解到我必须与真正的敌人搏斗——时间、衰老与死亡,我接着发觉,玛蒂尔德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救星,而仅仅是跋涉、穿过生命的旅伴而已。这简单的一步,以某种理由释放了我全部对她所压抑的爱。今天,弗里德里希,我热爱永恒重复我生命的那个观念。终于,我觉得我可以说出,‘是的,我已经选择了我的生活,而且选得很好。’”

“是的,是的,”尼采说,催着布雷尔往下说,“我知道你已经改变了。但是,我想要知道那种机制——它如何发生的!”

“我只能说,在过去两年中,我被自身的老去惊吓得非常厉害,或者是像你所形容的,对‘时间的欲求’。我反击,不过是盲目的。我攻击的是我的妻子,而不是真正的敌人,最后在绝望中,在一个给不了任何援助的人的臂弯中寻求拯救。”

布雷尔暂停一下,抓抓他的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要感谢你之外,让我知道了生活愉快的关键,在于先去选择必要的东西,然后去热爱所选择的东西。”

压抑着他的兴奋,尼采为布雷尔的言语所深深打动。

“命运之爱——爱你的命运。多奇怪啊,约瑟夫,我们的心智多像孪生子啊!我计划以命运之爱作为你接下来的最后一课。我准备借由‘它因而如此这般’转变为‘我因而如此这般地选择它’,来教你克服你的绝望,但是你已经先发制人了。你已经成长茁壮,或许甚至是成熟,不过,”他暂停下来,突然很激动,“这个侵入并把持你心灵的贝莎,让你无法平静的这个人,你还没有跟我说你是如何驱逐她的。”

“那不重要,弗里德里希。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停止为过去悲痛,并——”

“你说你想要给我什么的,记得吗?”尼采大叫着,他绝望的语调让布雷尔伤心。“那么给我一些具体的东西。跟我说你如何把她丢出去的!我要所有的细节!”

仅仅在两个星期前,布雷尔回想起,是我在哀求尼采,给我可供依循的明确步骤,而尼采一再坚持没有那种方法,他当时坚持说每个人必须去找到他本身的真理。尼采所受的苦一定非常可怕,因为,他现在否认他自身的教诲,并且期望在我的痊愈中找到他本身的明确道路。这样一种要求,布雷尔打定主意,一定不能答应。

“对我来说,弗里德里希,”他说,“没有事情比给予你什么更为重要,不过,它必须是一项真实内容的赠与。你的声音急切,但是,你却隐瞒了你真实的希望。相信我,就这一次!老实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它在我的能力所及,它就会是你的。”

从椅子上弹起来,尼采来回踱步了几分钟,然后走到窗边往外看,背对布雷尔。

“一个深沉的人也需要朋友,”他开口说,比较像是在对他自己而不是对布雷尔说话,“就算每个人都辜负了他,他依然有他的神。但是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神,我就像你一样有欲望,而且,不曾有比完美的友谊更大的欲望,一种为同辈所环绕的友谊。令人陶醉的字眼,‘为同辈所环绕’!对像我这样一直在孤寂之中的人,它代表慰藉与希望,我总是在寻找,但从未遇到一个恰巧属于我的人。”

“有时候,我在书信中卸下自己的负担,对我妹妹、对朋友。但是,当我面对面地遇到其他人的时候,我感到羞愧并逃避。”

“就像你现在逃避我一样?”布雷尔打断说。

“是的。”尼采陷入了沉默。

“你现在有什么心事要吐露吗,弗里德里希?”

依然凝视着窗外,尼采摇摇头。“在很罕见的情况下,当我为寂寞击倒,并让苦恼有公然爆发的缝隙时,我在那之后的一个小时就会厌恶自己,并对自己感到陌生,仿佛我脱离了我本身的陪伴。”

“我也不曾容许他人向我卸下他们的负担——我不愿意招惹礼尚往来的人情债。我避免这一切事情——直到那天,当然。”他转身面对布雷尔,“我握着你的手,同意了我们奇特的约定。你是第一个跟我待在这种模式里面的人,而甚至跟你在一起时,我起初预期着背叛。”

“然后呢?”

“一开头,”尼采回答,“我为你感到困窘,我从来不曾听过这样坦白的泄露心事。接着我日益不耐烦,然后是吹毛求疵并多方批评。后来,我再次做了转变,我开始仰慕你的勇气与诚实。不断地改变更多,我为你对我的信任而感动。而现在,今天,为了即将离开你的想法,我排遣不去无比的哀伤。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一个悲伤的梦。”

“你的梦是什么,弗里德里希?”

从窗边回来,尼采坐下来面对布雷尔。“在梦中,我在医疗中心醒来,既黑又冷,所有人都走了。我想要找你,我点了一盏灯,徒劳地穿过一间又一间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我走下楼梯到交谊厅,我在那里看到奇特的景象:一堆火,不是在壁炉里,而是房间中央一堆清晰的营火,环绕着那营火是八块高大的石头,坐落在那里宛如它们在烤火一般。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悲伤,并开始哭泣,那就是我真正醒过来的时候。”

“一个奇怪的梦,”布雷尔说,“你对它怎么解释?”

“我只是有一种极度忧伤的感觉,一种深沉的渴望。我以前从来不曾在梦中哭泣过,你能帮得上忙吗?”

布雷尔默默地重复尼采那句简单的话,“你能帮得上忙吗?”那是他所一直渴望听到的句子。三个星期以前,他有可能去想象,这样的话居然会出自尼采的口中吗?他一定不要浪费了这个机会。

“八块石头在烤火,”他回应道,“一个有趣的画面,让我跟你说浮现在我心里的是什么。你是否记得那次严重的偏头痛,在席雷格尔先生的客栈里?”

尼采点点头,“大部分。就它的某些部分,我不在场!”

“有些事情我没有跟你说,”布雷尔说。“当你在昏迷的时候,你说了一些很悲伤的句子,其中一句是,‘没有位子,没有位子’。”

尼采看起来很困惑,“‘没有位子’?我指的可能是什么呢?”

“我想,‘没有位子’意味着你在任何友谊或任何社群之中没有位置。我想,弗里德里希,你渴望被认同,但是你又惧怕你的渴望!”

布雷尔放缓他的声音,“对你来说,这一定是一年中最寂寞的时刻。其他大部分的病人早已离开,为了圣诞假期去跟他们的家人重聚。或许,这就是房间在你的梦中都是空空如也的原因。当你在寻找我的时候,你发现一堆火在温暖着八块石头。我想我知道那意味的是什么:在我的家庭生活中,我的家是七个人——我的五个孩子、我太太和我。你是否有可能是那第八块石头呢?或许,这个梦是对我的友情与我的家庭生活的希望。如果是这样,我欢迎你。”

布雷尔前倾去紧紧握着尼采的手臂。“跟我一起回家吧,弗里德里希。即使我的绝望缓解了,我们没有必要分离。在这节庆时节做我的客人,或者更好,待上整个冬天吧,这会给我无比的欢乐。”

尼采把他的手放在布雷尔的手上一会儿——只有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并再次走到窗边。东北风带来的雨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他转过身来。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邀请我到家里,但是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呢?我确信这对你会有好处,弗里德里希,对我也会如此。我有一个差不多这间大小的空房间,还有一间书房可以让你在其中写作。”

尼采缓慢但坚定地摇着头,“几分钟之前,当你说到你已经前往你有限能力的极限时,你所指的是面对孤立。我也面对着我的限制——关系的限制。在这里跟你一道,甚至现在我们面对面、交谈交心的时候,我都紧挨着这些限制。”

“限制可以被放松,弗里德里希,让我们试试看!”

尼采来回地踱着步。“我说出‘我无法再忍受寂寞了’的那一刻,在我自身的评量之中,我下跌了无法形容的深度,因为,我舍弃了我心智的最高点。我所选择的道路,要求我去抗拒可能诱惑我离去的危险。”

“但是,弗里德里希,跟另一个人结交与放弃你自己并不相同啊!你一度说过,有许多关于亲密关系的部分,你可以从我这里学习。那么,就容许我来教你吧!怀疑与警戒有时候是正确的,不过,人在其他时间必须能够放松他的防卫,并且允许自己有所接触。”他把手伸向他,“来,弗里德里希,坐下来。”

尼采顺从地回到了他的椅子上,并且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他张开了眼睛并猛然开口说话,“问题是,约瑟夫,不在于你可能背叛了我,是在于我背叛了你。我不曾以诚信待你,而现在,当你邀请我进入你的家门时,在我们变得亲近时,我的欺蒙在侵蚀着我,是改变这点的时候了!在我们之间不再有所隐瞒!容许我来吐露我自己的秘密。听听我的忏悔,我的朋友。”

把他的头转开,尼采把目光凝聚在那张地毯的一小丛花木上,并且以颤抖的声音开口,“几个月之前,我强烈地爱慕一位美丽绝伦的年轻俄国女子,路·莎乐美。在那之前,我从未容许我自己去爱一个女人,或许是因为我早年生活中充斥着女人。在我父亲死后,我被无情又冷淡的女性所环绕——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外祖母与姨妈们。某些不健全的态度一定烙印在我身上,因为从那时起,我就视与女人的亲密关系为畏途。肉欲——女人的肉体,对我来说似乎是终极的狂乱,是我与我的使命间的一道藩篱。但是路·莎乐美不一样,至少我是如此认为。她很美丽,但她更像是一个真正的红粉知己、我孪生的心智。她了解我,为我指出新的方向——迈向令人昏眩的高度,以往我从未有过勇气前往探索。我认为她会是我的学生、我的门徒、我的弟子。”

“但接下来,大灾难!我的情欲出现了。她利用它来让我与保罗·雷互斗,他是我亲密的朋友,最初介绍我们认识的就是他。她诱使我相信,我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但是当我奉献自己的时候,她却对我不屑一顾。我被每一个人所背叛——被她,被雷,还有被我妹妹:我妹妹企图摧毁我们的关系。现在,一切事情都转为灰烬,而我生活在放逐之中,远离所有一度被我视为亲爱的人。”

“当你跟我第一次谈话时,”布雷尔插嘴说,“你提到了三个背叛。”

“第一个是理查德·瓦格纳,他在很久以前就背叛了我,那个刺痛现在已经淡去。另外两个是路·莎乐美与保罗·雷。是的,我的确提到过他们。但是我假装我化解了那项危机,那就是我的欺蒙。事实是,甚至直到此刻,我从来没有解开它。这个女人,路·莎乐美,侵入了我的心灵。并且在那里驻扎生根,我依然无法驱逐她。过去没有一天我没想过她的,有时我甚至是每个小时都会想她。大部分的时间我恨她。我想象对她采取行动,公开羞辱她。我想要看到她卑躬屈膝哀求我让她回来!有时候相反——我渴望着她,我想到我们在奥尔塔湖的船上,我牵她的手,向亚得里亚海的曙光致敬——”

“她是你的贝莎!”

“是的,她是我的贝莎!每当你描述你的妄想,每当你试图把它从你的心灵给连根拔掉,每当你尝试去了解它的意义,你同样在替我说话!你在做着双重的工作,我的和你的!我藏匿我自己,像个女人似的——然后在你离去之后爬出来,把我的脚放在你的脚印上蹑足尾随。我是如此一个懦夫,我蹲伏在你的身后,让你独自去面对一路上的危险与屈辱。”

眼泪流下了尼采的面颊,他以一条手帕拭干。

现在,他抬起头来直接面对着布雷尔。“那是我的忏悔与我的耻辱。你现在了解我对你的解放的强烈兴趣了。你的解放可以是我的解放。现在你知道,为何对我来说,去知道你如何把贝莎从你的心里洗掉是如此重要!你现在会跟我说了吗?”

布雷尔摇着他的头。“我的催眠体验现在模糊不清。不过,就算我能够回想起明确的细节,它们对你又有什么价值呢,弗里德里希?你,你自己跟我说的,没有那种特别的道路,唯一伟大的真理是我们为自己所发现的真理。”

低下他的头,尼采嗫嚅道,“是的,是的,你说得对。”

布雷尔清清嗓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无法跟你说你希望听的东西,不过,弗里德里希,”他暂停下来,他的心剧烈地冲刺着。现在轮到他冒险了,“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我也不诚实,现在是我来忏悔的时候。”

布雷尔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可怕预感,不论他说了或做了什么,尼采会把这当做他生命中的第四个大背叛。然而,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我只怕,弗里德里希,这个忏悔会耗掉你给我的友谊,我祈求事情将不会如此发展。请相信我是出于挚爱而来告白,因为我无法忍受这种念头,想到你从他人那儿得知我将要告诉你的事情,也无法忍受你感到再一次——第四次——的背叛。”

尼采的脸冻结成死人面具般的木然,他在布雷尔开口时吸着气。“在10月,你跟我首次碰面的几个星期以前,我跟玛蒂尔德到威尼斯度了一个短暂的假期,一张奇怪的短笺在那儿的旅馆里等着我。”

伸手到他外套的口袋里,布雷尔把路·莎乐美的字条递给尼采。他看到尼采的眼睛在他阅读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着。

1882年10月21日

布雷尔医生:

我有紧急的事情必须见你。这攸关了德国哲学的未来。

明天早上9点在索伦多咖啡馆跟我碰面。

路·莎乐美

在他颤抖的手中紧握着那张纸笺,尼采结结巴巴说着,“我不懂,为——为什么?”

“坐回来,弗里德里希,这是个漫长的故事,而且我必须从头说起。”

在接下来的20分钟之内,布雷尔叙述了一切事情——与路·莎乐美的会面,她从她弟弟耶拿那儿得知了安娜·欧的治疗,她代表尼采所提出的请求,还有他本人同意她的要求而伸出援手。

“你一定在疑惑,弗里德里希,是否有哪个医生曾经同意过一种更为古怪的诊疗。实际上,当我回顾我跟路·莎乐美的谈话,我发觉难以置信,我居然会同意她的要求。想想吧!她是在要求我去为非医学性的烦恼发明一种疗法,并且偷偷摸摸地应用在一个不情愿的病人身上。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她说服了我。事实上,她把自己在这场努力之中,视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合伙人,并且在我们上一次的会面中,要求一份‘我们’的病人的进度报告。”

“什么!”尼采惊呼出声,“你最近还见到她?”

“前一阵子,她未曾知会地就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并且坚持要我提供她有关治疗进展的资讯。当然,我什么都没有给她,她则怒不可遏地离开了。”

布雷尔继续着,揭露他对他们一同工作的进展的所有感受:他帮助尼采的企图受到挫折,他知道尼采隐瞒了他对失去路·莎乐美的绝望。他甚至分享了他主要的计划——他如何假装为了他自身的绝望而寻求治疗,以求把尼采留在维也纳。

尼采为这项吐露跳了起来:“所以,这全部都是伪装?”

“起初,”布雷尔承认道,“我的计划是去‘操纵’你,由我去扮演合作的病人,当此同时,我逐渐地调换角色,并且缓慢又小心地把你转变成病人。但是,接下来,真正的讽刺发生了,当我变成我的角色,我伪装的病人角色变成了真实。”

还有什么要说呢?在他的心中找寻着其他细节,布雷尔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他告白了一切。

合着眼睛,尼采弯下头并用双手紧紧按着它。

“弗里德里希,你还好吗?”布雷尔关切地问道。

“我的头,我看到了闪光,两个眼睛!我视觉上的前兆——”

布雷尔立刻进入了他的专业角色。“偏头痛出现的前兆。在这个阶段,我们可以阻止它,最好的东西是咖啡因与麦角胺。不要动!我马上就回来。”

从房里跑出来,他猛然冲下楼梯去中央护理柜台,然后去厨房。他在几分钟之内回来时,带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杯子、一壶浓咖啡、水以及一些药片。“首先,吞下这些药丸——麦角胺与镁盐,然后我要你喝掉这整壶咖啡。”

尼采吞下了药丸,布雷尔问,“你想要躺下吗?”

“不,不要,我们必须把这个彻底讲清楚!”

“把你的头往后靠在椅背上。我会让房间暗下来。越少的视觉刺激越好。”布雷尔把三个窗子的遮阳帘放低,然后准备了一条湿冷的纱布,把它覆盖在尼采的眼睛上。他们在昏暗中静静坐了几分钟。然后尼采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和缓。

“如此的错综复杂,约瑟夫,我们之间的一切,全部都如此的错综复杂,如此不诚实,如此加倍不诚实!”

“我还能怎么做?”布雷尔柔声并缓慢地说,为了不要引发偏头痛。“或许,我应该在一开始就不要同意。我应该更早一点告诉你吗?你会转过身去永远地走开!”

没有反应。

“不是这样吗?”布雷尔问说。

“是的,我会赶下一班离开维也纳的火车。但是你对我撒谎,你对我做过承诺——”

“而且我尊重每一个承诺,弗里德里希。我承诺隐匿你的姓名,而且我履行了我的诺言。况且当路·莎乐美询问你的状况时——要求知道是比较精确的字眼——我拒绝谈论你。我甚至拒绝让她知道我们在会面,还有另一个我履行的承诺,弗里德里希。记得我说过,当你昏迷时你说了几句话吗?”

尼采点头。

“另一句是‘帮助我!’你不停地重复它。”

“‘帮助我!’我这样说?”

“一次又一次!继续喝,弗里德里希。”

尼采喝干了他的杯子,布雷尔再次倒满黑咖啡。

“我什么都不记得,既没有‘帮助我’,也没有另一句‘没有位子’,那不是我在说话。”

“但那是你的声音,弗里德里希。你的某一部分在对我说话,而且我给了那个‘你’我会帮忙的承诺,我从来没有背叛那项诺言。再多喝一点咖啡,四大杯是我的处方。”

在尼采喝下苦口的咖啡时,布雷尔重新处理了放在他眉骨上的冷敷,“你的头感觉如何?闪光呢?你想要停止说话并休息一下吗?”

“我比较好了,好很多,”尼采以虚弱的声音说,“不要,我不想停下来,停止会比说话让我更激动。我习惯了在工作时,同时感觉到这个。不过,先让我试着放松太阳穴与头皮的肌肉。”有三四分钟,他在轻声数着的同时,缓慢又深长地呼吸着,然后说,“嗯,这样好多了。我经常数着我的呼吸,并且想象我的肌肉在每数一次时放松着,有时候,我专注于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你曾经注意到,你吸进去的空气总是比你呼出来的要冷一些吗?”

布雷尔看着并等待着,真要为了这次偏头痛而感谢上帝!他想着。它强迫尼采留在这里,即使是一段短时间。在冷敷之下,只有他的嘴巴可见。胡须颤动着,仿佛他在说出什么东西的边缘,然后,显然又三思了一会儿。

终于,尼采微笑着,“你试着操控我,而全部期间我以为我在操纵你。”

“但是,弗里德里希,孕育在操控中的东西,现在被诚实地分娩出来。”

“而且——哈!——在一切之后还有路·莎乐美,以她最喜欢的姿态,握着缰绳、拿着皮鞭,控制着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了一大堆,约瑟夫,但唯独一件事情你漏掉了。”

布雷尔双手一伸,手掌向上,“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好藏的了。”

“你的动机!这一切——这样图谋、这样迂回、消耗的时间、精力。你是个忙碌的医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为什么居然会同意牵扯进来?”

“那是个我常常扪心自问的问题,”布雷尔说,“为了取悦路·莎乐美,我说不出除此之外的答案。她以某种方式让我神魂颠倒,我无法拒绝她。”

“然而,在上一次她出现在你办公室的时候,你却拒绝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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