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新芽的季节(3)(1/2)
最近,我从古代文献中得知骚灵现象。
我从妈妈管理过的图书馆遗迹中找到这本书,封面烙印著一个诡异的文字「訞」。我们在和贵园与全人班只能阅读烙著「荐」、「优」、「良」的第一类书,「訞」字属第四类书,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处,不让一般人看见,因此逃过烧成灰烬的劫难,实在讽刺。
根据这本书,古代人类几乎都不具备咒力,但当时已有鬼敲门、碗盘飞舞、家具晃动、房屋嘎吱响的怪异现象。绝大多数出现这种现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适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学家经过分析,认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郁的心灵能量与性能量,不知不觉中转化为实际的念动力。
骚灵的别名叫做复发偶发性念动力,本质与找上我的祝灵一样。
祝灵显灵的三天内发生许多事。爸妈向町公所提报我的咒力显现了,教育委员会的人马上就来到家里。那三人分别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学校老师的年轻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带头的老太太花不少时间,详细检查我的健康与心理状态;我以为接下来就是批准我进入全人班就读,但好戏才要开始。
我被迫暂时离开家。老太太说这是就读全人班的前置准备之一,完全不必担心。爸妈紧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离开,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没设置窗户的屋形船(注:类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装在漆碗的液体,对方说这可以防止晕船。液体如黑糖般甜腻,后劲十分苦涩,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飞快航在运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只晃荡的幅度有变,又听到船外传来风声,或许驶到相当宽阔的河道。说不定进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开口问,但还是闭嘴,自认别多说比较好。搭船期间,有名女子不停问我问题,都是听过千百次的题目,她也没打算写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变换方向,航行三个多小时才靠岸。那是不见天日的码头。我们走上暗无天日的楼梯,一路上什么景色都看不见,最后进入一间像寺庙的建筑。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黑衣僧人,头发剃得乾乾净净。僧人一出现,陪我来的人就离开。我被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和室,床间(注:和室中部分墙壁外推而成的装饰空间)上挂轴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写些什么,但很像和贵园匾额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盘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静气。和贵园每天都有打坐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但后悔没穿更宽松的长裤。
我进行缓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尽快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其实不用这么急,因为等待的时间长达两、三个小时。打坐期间,太阳已经下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时不同。我脑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是无法专心想一件事。
随著房间暗下来,气氛愈来愈不对劲。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发现太阳下山,却没听到《归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无论身处哪一个乡,黄昏时分都会播放这首歌。如果我远在听不见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标外。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来了。我试著呼喊有没有人,但没回应。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在莺张走廊(注:有声响设计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声响,幸好走廊转角处就有洗手间。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头居然点起灯,进房就看见一位正襟危坐,驼背白须的老僧。他比当时十二岁的我还矮小,相当年迈,穿著粗糙褴褛的袈裟,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老僧要我尽快正坐在他的对面。
「如何?肚子饿了吗?」
白须老僧笑著问我。
「是,有一点。」
「难得你来一趟,应该盛情款待,但很遗憾,你得绝食到明天早上。你撑得住吗?」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点头。
「我是这间破庙的和尙,法号无瞋。」
我一听就赶紧挺直身子。无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无人不知。咒力最强大的镝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无瞋上人则是受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圣人。
「我……我叫渡边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无瞋上人微笑著点头道:
「他俩从小就很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们会成为领导町的人物,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很高兴爸妈受到夸奖。
「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很爱恶作剧。每天都拿芒筑巢的假蛋砸学校的铜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铜像哦。啊……对了,我当时还是和贵园的校长。」
「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无瞋上人当过校长,更难想像爸爸干过和觉一样的傻事。
「早季接下来要进全人班,成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这之前,今晚要在这里的本堂待一夜。」
「请问……这间寺庙在哪里?」
打断无瞋上人说话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这间寺名叫清净寺。我平时在茅轮乡的极乐寺担任住持,但要点燃成长的护摩火时就得到这里。」
「难道这里在八丁标外?」
无瞋上人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没错。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标。但你不必担心,这间寺庙周围设有强大结界,像在八丁标中安全。」
「是。」
无瞋上人平静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但护摩仪式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单纯的仪式。我说些简单的法话给你听,你不必战战兢兢的,我的法话会让人很想睡,不过想睡就睡,不必客气。」
「那怎么行!」
「别紧张,我是说真的。以前有个失眠的人到庙里,说他整晚睡不著,醒著发呆未免浪费时间,希望能够听段散播福气的法话。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开法会,过十分钟,大家都呼呼大睡。」
无瞋上人的口条流利,引人入胜,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松笑著听他说话。他的法话虽然不至于催人眠,但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内容。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他人著想。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很难体会。假设这样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与朋友两人上山,半途两个人肚子都饿了,朋友从竹盒里掏出饭团,只顾自己吃,不分给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颗饭团,朋友说,没差啦,没有必要。」
「为什么?」
「朋友说,因为你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痛不痒。」
我听得瞠目结舌。即使只是比方,这说法也太牵强。
「我想不可能有这种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但如果真有这种人,你怎么想?你认为那人的话有什么问题?」
「哪边有问题吗?」
我一时语塞。
「应该是……违反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摇头。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伦理规定应该不会规范。」
说得没错,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在内,妈妈图书馆里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应该厚到连八丁标都圈不住。
「这个答案若是用脑袋想,怎么也想不到。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抚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会想帮对方。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点点头。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吗?」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为己痛吗?」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为口试结束,但无瞋上人的反应超乎预期。
「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还不清楚无瞋上人打算怎么做,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并顺手出鞘,现出亮晃晃的刀身,吓了我一跳。
「现在我要试著让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吗?」
上人倏地将小刀刺入大腿,我吓得动弹不得。
「只要修行得够,人就可以忍受肉体上的痛楚。到了这把年纪,连血也流不出了……」
无瞋上人低声呢喃著。
「请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这是为了你好,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觉得到,我马上住手。」
「我感觉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没有感觉,你只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来感受。」
「怎么这样……」
我可以怎么做?我只能动也不动地保持高跪姿。
「你听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须保持这样。这是我开导你的责任。」
「可是,我该怎么……」
「不是想像,是体认,体认到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无瞋上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
「知道吗?是你让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么拯救上人?
「请你、救救我吧。」
无瞋上人的声音更低,更细了。
「请别这样,请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当下的气氛,明知道这根本不合理,但逐渐觉得我确实在折磨上人,我的双眼热泪盈眶。
无瞋上人开始痛苦呻吟,紧握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接著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视野渐渐从周围缩小,胸口紧绷,喘不过气。
「请你……别杀我……」
这句话成了引爆点,剧痛宛如利刃一般从我的左脑刺穿头顶。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卧在榻榻米上。
心脏要停了,喘不过气!我就像离水的金鱼,痛苦地开阖嘴巴。
无瞋上人从高处注视我的神情,看起来彷佛在观察实验室的动物。
「请你振作点。」
他的声音非常空洞。
「早季,没事了。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蒙矓之中,我看见无瞋上人若无其事地起身,一点伤都没有。
「你仔细看,我没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里面有机关,绝对伤不了人。」
无瞋上人用手指按压刀刃,刀刃便缩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不觉,胸口不再痛了,手脚也可移动。我勉强支撑起身体,却无法开口。虽然气得想大声抗议这个糟糕的玩笑,但身体的异常更令我害怕。
「你吓了一大跳吧。但这么一来,你就通过最后一场考试了。」
无瞋上人恢复慈祥的面容。
「你确实亲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让我传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但还是只能乖乖点头。
「但请你别忘记方才的痛楚,随时都要回想起来,铭记在心。」
无瞋上人的话语渗透进心底的深处。
「你要知道人与兽的区别不仅是咒力,更是这份痛楚。」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一类的东西扔进护摩坛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在我耳中回荡。斋戒沐浴后,庙方让我换上穿起来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双手合十,坐在祈祷僧的后方。
护摩仪式彷佛永无止境,我疲惫至极。应该快天亮了?千头万绪如泡沫般来来去去,我无法条理分明地思考。据说每往火堆中扔一次东西,就烧掉我身上一些原罪与烦恼,仪式如此漫长,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满烦恼。
「想必你的身心都轻盈许多。接下来,我们要烧掉最后一个烦恼。」
身后传来无瞋上人的声音。我合掌一拜,这下总算可以解脱。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声响似乎并非来自无瞋上人,而是遥远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视护摩坛上的三角火炉及炉上舞动的火焰。
「试著控制火焰。」
「我做不到。」
祝灵来访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用过咒力。
「不用担心,你可以。试著摇晃火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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