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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老栗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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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尼特站在那儿,欣赏着他的谷仓侧墙。栗木壁板未曾上漆,已这样暴露在空气中逾一个世纪,剥蚀成斑斑点点的灰色,只是间或有一条条橙色与青柠色的苔藓纹路点缀,那是顺着镀锌的马口铁屋顶流下的雨水在壁板上形成的修长垂直的潮湿纹路,为这灰败的老木板增色不少。

他总是为这些老栗树的精魂困扰不已,因它们灭绝之后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无边空虚而倍受折磨。所以,加尼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对这些栗木板的凝视中,就像是去墓地陪伴死去的亲人。他会花几分钟向栗树致敬,赞美它的色彩、树皮颗粒,以及它无须使用加压处理或杀虫剂就能岿然挺立数十年之久的神奇能力。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些,实在不知是为什么。世间根本没有其他树木可与之媲美。仅凭上帝创造出了美洲栗树让地球变得更加优美,人类就得好好感谢主。美洲栗树有着宽大的树冠,能结出丰硕的栗子,予人遮阳避雨的树荫,留下经久耐用的木材。加尼特还记得,这里曾经遍山长满栗树。每当春季,山顶便繁茂厚实起来,到了鲜花开满华盖的季节,远远看去犹如皑皑雪峰。冬季,各家各户就靠储在根菜地窖里一麻袋一麻袋的栗子,用栗子喂肥的猪制成的火腿,以及卖掉栗子的收入过冬。那些售出的栗子会装满一节节火车皮运往费城和纽约。住在城里的人,不论国籍、民族,不论宗教信仰,总会在街角路边贩卖甜香阵阵的烤栗子。他觉得城市就是五方杂处之地,人们在不知从何处收购来的炭块上烤着不知从何处运来的栗子。加尼特总觉得自己家祖上就是卖栗子的小贩。沃克家的先祖用栗树原木搭建了自己的木屋,后来生了几个儿子,建了锯木厂,将栗树原木锯开、刨平制成木板,用来造房子和谷仓,直至终于建起了一个帝国。正是靠着沃克锯木场销售的木材,他祖父才得以买下地皮,有了将之取名为西布伦山的底气。刚开始时一穷二白,但凭借做生意的头脑和勤奋有力的双手,沃克家在美洲栗树遮风挡雨的荫庇之下活得很是滋润。直到一九〇四年,灾难逐渐揭开它的封印,降下了栗树枯萎病。上帝赐予的,也会拿走。

家道中落,并不是加尼特的问题。一九五〇年,最后一批栗树也罹病死去,地皮被卖,他祖父昔日巨大的产业日益缩水,唯留下谷底的一小块土地,供他这个学校老师勉强糊口。做一个老师,加尼特并不介意;嫁给一个老师,艾伦当然也不介意。他没有坐拥帝国的野心,也并不反感必须与人为邻的状况(除了一个人)。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梦想——保存栗树,使之重新矗立于美国大地上——乃是上帝的授意,如此,便可使他的家族历史获得完美的对称。十二年前,加尼特从西布伦县的学校系统退休后,发觉自己还十分幸运地拥有以下这些东西:一座有三块坡田的农场,但没牲口;丰富的农作物栽培知识;少量美洲栗树的种子;以及获得大量成年板栗树的机会——枯萎病肆虐过后,当地人就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栽种这种栗树了。板栗树的栗子并不能令人满意,当然,这种树的树高树形全然不及美洲栗树那般优雅,木材的品质也无法恭维,但事实证明板栗树完全对枯萎病免疫。次等的树种因神意的眷顾而幸免,就像诺亚方舟上的低等动物。加尼特心里很清楚,在自己慢慢走向天堂的过程中,还要花尽可能多的年头尝试推进美洲栗树与板栗树的杂交和回交工作。他工作起来铆足了劲,他总觉得那些大树的精魂萦绕不去,这状况已持续了近十年。要是能活得足够久,他会培植出一种拥有美洲栗树全部原初基因特质的树,除了一项:它得从板栗树亲本中获取抵御枯萎病的能力。就叫它沃克美洲栗。这种树的树苗将通过邮购的方式得以销售和推广。如此一来,横贯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至肯塔基的群山,纵起阿迪朗达克山脉直至密西西比西部的密林,都将遍布沃克美洲栗树,并欣欣向荣起来。他父亲青年时代见过的那些风景将重回人间。

耳边传来一阵不容忽视的嗡鸣声,加尼特扭头向上看去,却因动作太快引起一阵眩晕,使他差点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那是一层密密的日本丽金龟,像豌豆浓汤表面凝得厚厚的汤皮,可现在才刚刚六月。他注意到他的康科德葡萄正逐渐变成棕锈色。他一直喜欢欣赏这株葡萄藤懒洋洋攀缘而上的样子,葡萄叶如女子的手掌施施然垂下,在老谷仓古旧的板条侧壁上爬满一片葱茏。从这个距离看去,整株葡萄树像是覆着一层棕色的灰尘,但他知道那其实是叶片被啃噬剩下的棕色脉络。这是过去他时常向农艺学的学生指出的知识点,是日本丽金龟虫害的典型症状。他在今天要买的用品清单上又添了一件:马拉硫磷。西维因杀虫剂并不足以将之除灭。要不然,就得指望这场雨将它们全都冲走。

他朝罗利家瞥了一眼,那里才是虫害的滥觞地。沿着界篱,她又新起了几个灌木枯枝堆,这就是故意激怒他。她将这玩意儿称为“堆肥”,声称枯枝堆内发酵产生的生物热达到一定温度,就能杀灭丽金龟的幼虫和野草种子,但他不信这一套。任何一个生活在西布伦县,奉节俭、勤劳为圭臬的正派农夫都知道,果园里多余的枝条要放火烧掉才对。但她一直忙着捕虫子和搞伏都术 [1] ,所以没法按照惯常的方式来清理她那些果树的垃圾。还堆肥呢,叫“懒虫”才对。“懒货成堆”。

这礼拜早些时候,他还曾隔着界篱试图和她沟通:“日本丽金龟的源头应该就在你的烂枝堆里,罗利小姐。”

她的回答是:“沃克先生,日本丽金龟的源头在日本。”

没法沟通。干吗要试呢?

他注意到,她那辆寒碜的外国旧卡车没停在往常的泊车处——丁香树篱和白色板壁房之间空荡荡的。他心想,礼拜五的早上,她究竟会去哪儿呢?每逢礼拜六上午,她会带着自己的农产品去阿米什人 [2] 的集市,礼拜一去克罗格连锁超市。(据奥达·布莱克说,布莱克的铺子已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奥达曾看见南妮去克罗格超市买酱油。)近来,逢礼拜二的下午,她也会外出,但目的他还没弄明白。礼拜天,她会去唯一神教派 [3] 集会的地方,加尼特不愿称那地方为教堂。不过那儿正好是她的天地,他脑中浮现出这样一番景象:一群穿着宽松休闲裤的女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高声地聊着不敬神的话题。进化,先验论,反正就是这类话题。谢天谢地,这种事至少还在富兰克林县那头,那儿有所大学,他们在那儿专门研究这类主题。这种现象那儿更为普遍,按照加尼特的看法,这种道德败坏的情势正沿一条向东的路线稳步扩展,一直绵延到华盛顿特区。奥达·布莱克的看法是,唯一神教派的女人抵制正经八百地穿上内衣,喜涉巫术。奥达很快又说,她并没有站在评判的立场上(尽管她宽大的身躯想站哪儿就站哪儿,没人敢有意见,除了地板)。她先是从有亲身经历的人那里打听了些消息,之后,两个女大学生逛入她的铺子,从冰柜里拿苏打水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大声聊着巫术。奥达说她们的肉在t恤底下一晃一晃的,像是从罐子里掏出的果冻。

那就是你眼前的富兰克林县。那大学让女人入学,这就是报应。

加尼特走上自家门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他已经忙活好几天了。就拿今天上午来说,给栗花人工授粉,然后套袋,便足足忙了五个小时。六月是他最忙的月份。今天的太阳幽闭了好长时间,终于才现了身。加尼特提早起了床,来到他的杂种实生苗 [4] 育秧田里,以弥补失去的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完成:院子里的草坪已长得太高,溪岸边的野草更是疯长如蓬,但他打算推迟打理草坪和除灭野草的计划,放到午后再干。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要去镇上散散心。他倒不是真有心要去兜风或闲逛,只是得去买点东西:布莱克的铺子、蒂克的汽修厂、利特尔兄弟五金店。他打开那张纸,纸上罗列着要购买的用具:

1 钢锯条

(上次锯滑丝的螺钉时,就发现锯条钝了。)

2 黑色塑料布,铺在树行间用于护根覆盖

3 手电电池,aa型号(四节)

4 三个pvc管件,l形,1/2英寸(灌溉管裂了)

5 给杂交树种做标记用的记号笔

(提起这东西,他就恨得牙痒痒。他很清楚谷仓里还有几支记号笔,昨天却徒劳地找了近一个小时。他怀疑是被人拿了。也许是邻居家的孩子,也许是土拨鼠干的。)

6 除草剂,一加仑浓缩液!!

对于购买清单上最后这样东西,他的怨念可说是无穷无尽,通过着重强调和其后的感叹号只可略略表现其怨愤之万一。这事再也不能耽搁了。每次去买面包、卡夫奇妙酱和博洛尼亚香肠,他都得面对奥达·布莱克。他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山下的杂货铺里,他们肯定都在背后添油加醋地说他坏话。“全县最差劲的临街田地的主人来了。”很有可能,一俟他的卡车停在铺子前面,奥达就忙不迭地从前窗旁的扶手椅上站起来,拖着两只肥胀胀的脚丫子往柜台走去,一边咯咯笑一边喊道:“全都别出声,嘘!商陆杂草先生来了。”好吧,他真该亲自动手给自家田头喷洒除草剂。现在倒好,野蔷薇很快就要泛滥成灾,最好能扎得那些鳄龟哭爹叫娘。现在想起这事,他依旧尴尬得脸红。至少奥达应该还没听说过鳄龟这档子事。

他又在清单上添了马拉硫磷。(杀灭日本丽金龟!!)然后他便重新将纸折好,放入衬衫口袋,进了屋。转念想到可以去平基饭馆吃饭,他又觉得宽慰起来。经过门厅时,他停了下来,那儿有一堆昨天拿回来之后就忘掉了的邮件,于是他翻检起来: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单,连账单都没有一封。他把这堆邮件扔进垃圾桶,关上了厨房那扇朝西的窗子,以免午后他不在家时,热浪侵袭,把整个房子弄得热烘烘的。买完东西后,他会去平基饭馆点一份鱼肉特色餐,每个礼拜五下午都会推出这道特餐:炸鲶鱼配上黄金玉米饼和卷心菜沙拉,一共599美元。由于平基饭馆将这道特色餐安排在礼拜五,加尼特想它或许是专为天主教徒而设,但饭馆终究是生意场,成不了教堂。西布伦县的天主教徒寥寥可数。所以,只要有人来用餐,哪怕是条狗或是匹马,平基·普拉特尔也问都不会问就把他们的599美元塞进收银机。每个礼拜五去平基饭馆吃饭,已是加尼特雷打不动的习惯。事实上,偶尔有一两次,加尼特并未于礼拜五如约来吃这道鱼肉特餐,便立刻流言四起,说他健康状况堪忧。当他下个礼拜五出现在布莱克铺子或汽修厂时,大家便全都因他还活得好好的而目瞪口呆。

随他去吧。再温驯的母马也会踩到野兔,他父亲以前常这么说。平基饭馆是加尼特唯一的奢侈爱好,他喜欢心里怀着这样一个盼头。自从妻子过世后,他就没在意好好吃饭这事儿。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早已习惯拿冷肉三明治当晚餐,对餐桌上孤零零的一块餐垫也已见怪不怪,可他一直都没学会做菜。像黄金玉米饼这东西自然更不会做了。黄金玉米饼要怎么做,里面到底该塞什么馅料?当然不会塞黄金。尽管不愿承认,但加尼特老早就已知道,上帝的世界和大部分日常生活充满了神秘,唯有女人才参得透。

出门前,先得换件衬衫。在田里忙活了一上午,衬衫早被汗水浸透了。他关上浴室门(即便整栋房子里只有他自己,亦无客人来访),脱下衬衫,瞥都没瞥浴室镜子一眼。他用一块毛巾将身子擦洗了一番,便走到卧室里的五斗柜前,找出最后一件干净的汗衫(明天才是洗衣日),再走到大衣橱跟前,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休闲衬衫。(衬衫已微微散发出一股平基饭馆鱼肉特餐的气味;他得记着明天把这衣服给洗了,就算不得不再度起用那只讨厌的熨斗。他一直都没学会如何像艾伦那样让熨斗喷出蒸汽。)直到他扣好领扣,将下摆掖进腰带,才允许自己朝艾伦的穿衣镜瞥了一眼。其实他赤裸的胸脯并没什么不对劲,微塌的肋骨和心口一撮怪异的白毛对于一个老头子而言也属正常。但谦逊是加尼特的习惯。他已做了八年鳏夫,每天与上帝形影不离。这身躯已不再有人会留意。他再也无缘肌肤之亲——若此事也称得上是一种悲伤,那他会觉得,同老年人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点的悲哀相比,那只不过是流入一片广阔湖泊的涓涓细流而已。

他拿起钥匙串,数了数钱包里的现金,出门时锁上了厨房门。他偷偷朝南妮家看了一眼,吃惊地注意到她家屋顶上有一大块状似奶牛的暗影。他稍稍往前凑近,透过双光眼镜片的上端眯眼望去。屋顶上缺了块绿色瓦板。肯定是上次那场暴风把它给刮跑了。最近连日大雨,屋里想必已是一团糟。这屋顶修补起来也很麻烦。比麻烦更糟糕的是:那些手工裁切的老式瓦板,如今根本找不到了。要是她不想让屋里乱成一锅粥,就得重做整片屋顶。他摸了摸嘴角,尽力忍住不对邻居家的倒霉事幸灾乐祸。她并不知道加尼特家的车库里堆着许多这种绿色瓦板。当初为了盖房子,加尼特的父亲和罗利老头一起买了这批瓦板,各自分摊使用。起初,两家房子的板壁一模一样,铲形的瓦板铺设也如出一辙。上世纪六十年代,加尼特便换成了石棉板这种新材料。加尼特的父亲与罗利老头的交情很好,甚而将五十五英亩的果园土地卖给他,只换来一块还算不错的建房地皮。这样就使罗利家离得够近,近得随手扔块石头就能砸到。(虽然没人有这种迫切需要,直到加尼特和南妮较上劲。)房子朴素、整洁、小巧,斜脊和山墙那一面朝着马路。老罗利把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栽的都是绝佳的品种。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只有这个女儿能继承他的衣钵,因为他没儿子。这桩麻烦,加尼特的父亲本该能嗅到端倪。五十年代时,他女儿还在外上学,不在家住。不等人回过神来的工夫,她就已经回了家乡,成天穿着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到处转悠,还带着个智障的私生女,且下定决心不用任何化学制剂来栽种苹果,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挑衅大自然法则。加尼特叹了口气,再次原谅了父亲。这不是什么预谋犯罪,充其量只能算缺乏眼光。

作为一份没落家产的继承人,加尼特这辈子对事情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深究。南妮·罗利是个例外。她闯进他的生活,那么碍手碍脚,他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她,琢磨她、探究她这怪咖到底想搞出什么事情?加尼特从前无视她,觉得她只是个孩子。(她也就是个小孩子吧,比他大概小个十岁。)后来她离开家乡许多年,他也没法认识变成了大姑娘的她。他妻子在世的时候,他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艾伦有段时间还爱跟她聊聊天,后来便因看法相左而作罢。)但现如今,单单在他这八年的鳏居岁月里,他却不得不在古稀之年忍受她这个变本加厉的扫把星。为什么?是什么使南妮敢于在上帝、在人类面前,有时就是在加尼特的领地内为所欲为?他觉得,或许多年前出生的那个残障女儿与她对化学制剂的恐惧之间有些关联。那孩子刚生下来时已有些征兆,比如表现出唐氏儿的一些特征之类。南妮给她起名为蕾切尔·卡森·罗利,取自那个对ddt大喊狼来了的女科学家 [5] 。如今回首往事,南妮生活中的每一个转变似乎都由那孩子的出生引发。这女人很有可能也正常过。是那孩子让她越来越离谱。

她此刻会在哪儿呢,在这个礼拜五?她礼拜五从不出门。他藏身木槿花丛之后,审视着她家后院,以确认卡车真的没有停在那儿。有时候,如果需要卸货,她就会把车停到后院。上周,她把车停进了谷仓,在货箱上高高地摞起一箱箱苹果。但今天丝毫不见她的踪影。

他爬入自己的卡车,那是辆一九八六年产的福特皮卡。他顺利地启动了车子(上周刚清理过火花塞,调整了电极间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驶上了6号公路,刻意忍住不看路边他家那块难看的田头。这就快了,快开过去了!他要多买点2,4-d和农达除草剂,用于喷洒他的育秧田。他今年忘记向那家公司批量订购这些农药了,之前每年都会订。他开得很稳,遇到弯道时,他都会不慌不忙地放慢速度。加尼特很清楚自己的视力已大不如前,他可不会瞎逞强地去回避这一点。不过,自从一条南下通往国王谷的州际公路建成通车后,6号公路上的往来车辆已很稀少。在这条路附近做生意的人,应该都能认出加尼特的卡车。他们都知道要躲着点他的车。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可不是因为他眼瞎。他只是在判断距离上有点困难。出过几次小事故。

他准备先去利特尔兄弟五金店。然后绕个圈去加油站,给油箱加满油,用压缩空气管清理一下空滤。每个礼拜五他都会做这两件事。今天还得给家里的拖拉机买五加仑柴油,因为很快就需要耕地了。在平基饭馆吃完晚饭后,他会在回家途中去布莱克的铺子转转。没错,布莱克铺子是最后一站。天气这么热,要防止买来的东西被卡车内的温度烘得发生质变,牛奶发酵结成凝乳,鸡蛋受热孵出小鸡。

他刚刚经过了位于6号公路和蛋溪路交叉口的布莱克铺子,倒是没见奥达隔着玻璃窗向他挥手。每次加尼特行驶在这条公路上,总会感觉那些潜伏于路边沟坎的往昔岁月如一幕幕影像般浮现,那些画面较之眼前的气味景色更为真实。一根野生葡萄藤攀上了他母亲栽的金钟柏,缠覆住了整个圆圆的树冠,好似一顶闪亮的绿皮猎帽。一只欢实的土拨鼠在他们家的谷仓下面待了整整一季。它的毛色如麦穗般金黄,拖着一条黑尾巴,头顶也有一撮黑黑的毛。在父亲发现这小家伙之前,孩子们老早就知道了。毕竟,除了跟这只欢实的土拨鼠躲猫猫之外,孩子还能干什么呢?父亲起初根本就不信,直到夏天快结束时他亲眼见到了这只土拨鼠,这才让它变得真实起来。后来他还顺口告诉了邻居。他这么做的时候,孩子们颇感自豪,就好像他们自己也变得真实起来。加尼特行驶在6号公路上,却仿佛嗅到了另一个时代的气息——那是一个更通透的时代,在他看来,那时的色彩与声音更为分明,一事一物也都在各自该在的位置。那年头,有时在午后的田间,还能听到山齿鹑雄鸟悠悠唱出自己的名字。山齿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再也听不见它们隔空相呼了?加尼特曾从推广服务中心的刊物上了解到,羊茅草是罪魁祸首。人们栽种这种普普通通的羊茅草,是为了当饲草用。可羊茅草生长得太密实了,山齿鹑尚未学飞的雏儿无法在其中穿行。加尼特记得那时候羊茅草还属于新鲜事物,为了鼓励农夫们弃置本地草种,改植这种来自欧洲或某神奇地域的草种,政府还曾给予补贴。(他们还曾把葛藤当作绝佳的草种——真是蠢到家了! [6] )如今,羊茅草无处不在,恐怕除了加尼特,已没人还会记得曾在本地自然生长起来的疏丛饲草——比如须芒草之类。想必对这里的动物而言,周围的世界破土而生,渐渐长成另一副彻头彻尾的新面貌,完全不似它们世代生息的环境,也着实怪得离谱吧。那些迷失在饲草密林里的山齿鹑幼鸟实在叫人悲伤。但人又怎么离得开饲草呢。

现在他已行至格兰迪的饵料铺子前了——不是回忆而是现实。铺子门前的牌子上是手写的到货及价格:蜥蜴,1美元10只 。这让他心中略感不安,西布伦县的人显然没搞明白火蜥蜴到底是什么动物,也不会以正确的名字来称呼它。让他更为不安的是,南妮·罗利每个月必定至少一次来这铺子,将水族箱里的“蜥蜴”悉数买走,再于自家果园后的蛋溪溪畔全部放生。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这么干。男孩子们下网捕捞,再按每条一美分卖给丹尼斯·格兰迪。他们一路上笑个不停,因为大家都清楚大多数火蜥蜴会再次被南妮·罗利放生。可大家为什么还要如此欢乐地忍受她呢?她声称西布伦有十到十五种火蜥蜴已属濒危物种,还说她这是在为拯救环境尽匹夫之责。她这是想说什么呢——难道谁要用了火蜥蜴去钓大鱼,就成了上帝的敌人了不成?

加尼特很想跟她谈谈何为上帝的旨意。地球上的生灵总会生生灭灭,死亡时有发生。如果像她说的那样,我们人类只不过是众多兄弟姐妹,即动物中的一个物种,那这些事情便远非我们所能掌控。反之,如果我们与动物并不平等,我们注定是它们的主子,是伊甸园的守护者,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那么“蜥蜴”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用它们去钓大鱼。而事情就该是这样。她不可能把上述两种情况都推翻。对加尼特而言,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可每次被她言简意赅、斩钉截铁地当面反驳时,他的逻辑总会退缩。他确实也琢磨过一两次,要不要给她写一封信阐明这道理。

他驾车经过五旬节派 [7] 的教堂,那儿的停车场上蹿出一丛细细高高的紫茎泽兰。啊哈!这帮人忙着说方言和扔婴儿,连走出教堂给停车场除草的时间都没有。加尼特微笑起来,觉得自己完全恰当地理解了上帝之言肯定了什么,否定了什么。后来,当他驾着卡车驶上枫树街时,心底又隐隐泛起负疚感。他应该告诉罗利小姐自己车库里存有那些瓦板的事。她要是最起码能讲点道理该有多好。

他驶过了河堤,经过了埃索加油站。现在到镇上了。他从莱斯·普拉特身边驶过,他以前教高中数学,加尼特则教农学。他挥了挥手,但莱斯正瞧着路的另一边,没看见。他从丹尼斯·格兰迪的老婆孩子身边驶过,他们不算脏,但看上去总有些不干不净的。

还从南妮·罗利身边驶过了!至少,那就是她的卡车。老天啊,发发慈悲吧,难得开开心心地来一趟镇上,就不能离她远点吗?这女人就像苍耳子一样执拗,像毒藤引起的皮疹一样麻烦。

他放慢车速,仔细瞧了瞧。还真是她的车,就停在浸信会教堂的场院里,每逢礼拜六,那儿也是阿米什人举办农贸市集的地方。但今天是礼拜五啊。还真是他们,阿米什人的孩子都穿着一本正经的黑裙子和黑裤子,卖农产品的时候彬彬有礼。他没见到南妮。待会儿他开着卡车从街那头绕回来时,再好好看看。

难道如今阿米什人太多,所以不仅得在礼拜六开办市集,还要加上礼拜五?这是一帮特别勤奋、特有干劲的家伙,他知道的就这么多。他们在河对岸搭建了一长溜农舍,去年他就注意到了。县里其他农夫都把自家的饲草田出售给地产商用于建房,纷纷去工厂里找工作,这些阿米什人怎么就能把自己的农务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呢?阿米什人不会贷款去买化学制剂或农机设备,因而也不用背一身债,他们在这一点占了便宜,太不公平了,加尼特就是这么认为的。哎呀!他没看见停车信号,赶紧猛踩刹车,太悬了,还好没事——那辆车避开了他。他曾费了好长时间琢磨河边那些农舍,车子是没法开过去的,人也只能走吊桥。那吊桥又窄又长,下面铺以木板,两侧就直接用缆绳当扶手。每天通过那个隘口,恐怕都得鼓足勇气。他曾经疑惑那样的农舍,该怎么把男人要看的电视和女人要用的冰箱运进去,甚或该怎么把拖拉机开过去呢。后来,莱斯·普拉特告诉了他答案,就一个词儿:阿米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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