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栗树(2/2)
他绕过街角,又朝阿米什人的市集看了一眼。不禁有种想停下来的冲动。他以前几乎每个礼拜六都会趁着南妮·罗利还没现身来这儿逛逛。她多半是来卖苹果的,要是像现在这样时节还早的话,就会卖些苹果花蜜、罗勒香草或其他随便什么东西。看来,并不是只有阿米什人才能摆摊;他们会和南妮以及县北来的一小群农夫共享一个市集。唯一的准则是,只能卖有机蔬果。阿米什人不使用任何有毒制剂,如果这是出于宗教上的考虑,那加尼特也完全能接受。但南妮出现在他们中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有她参与,就是跟他过不去。因为这就不再事关宗教,而变成了有机,大写的有机,那种表面温和平静实则自命清高的派头让人看了就生气。所以!礼拜六早上就别停下来买什么新鲜美味的馅饼了,别再跑到这些天真无邪的年轻人码得整整齐齐的蔬菜、果酱和兔子的货堆中间转来转去了。他随即便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挺想念他们的,心头忽觉一阵悸痛。每当想起儿子小时候那天真无邪的脸蛋儿,想起小家伙光着脚丫、举着钓鱼竿的模样,那时他尚未犯下严重的错误,他的心头就会涌起同样的悸痛。加尼特没听清阿米什人的孩子给他找零时数钱的方言,那口音似乎有点外国腔。他偷偷地瞄了眼那孩子的双脚,脚上长了厚厚的茧子,因为他们整个夏天都不穿鞋子。他知道阿米什人从不送孩子去上学,说实话,他并不赞同这种所谓虔诚的质朴(说白了就是落后嘛)。可是,看着这些男孩女孩,他又心生怜意。他实在不明白阿米什人为什么要让孩子来镇上卖菜。难道大人们得去镇上其他地方采买一些零零碎碎的必需品?(应该就是耙子、煤油之类的东西吧,他心想。)难道他们觉得孩子能更好地替他们代言?难道只是为了惹人同情?这似乎与他们离群索居的癖好相悖,加尼特心想。让这些孩子来到镇上,他们就会看到一个个别的家庭从旅行车里钻出,看到别的孩子玩着收音机或其他各种电子玩意儿,而孩子妈妈则在旁边漫不经心地为他们切西瓜。然而这些东西,阿米什孩子就算想要,也无从得到。
从市集往北继续行驶半个街区的距离,他减缓速度,将卡车停在了路边的停车区。他坐在车里待了一会儿,考虑有没有备选方案。他可以去买个馅饼。他们做的馅饼实在好吃。有苹果馅饼、樱桃馅饼和他们所说的开口糖馅饼。可南妮·罗利到底在哪儿啊?她的卡车在那儿,卡车前面还摆了张桌子堆满了她的那些东西,尚未到苹果收获季,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柠檬罗勒啦,薰衣草香袋啦,干花啦——这类东西,他觉得毫无用处,看着都替她难为情。她跑哪儿去了?
他决定,还是走到这个街区的尽头,去利特尔兄弟五金店买点东西。回来的路上要是那女人没出现,就买个馅饼。他要试着找一个男孩,他记得那孩子留着规规矩矩的娃娃头,养了一笼兔子。当时,他和那小家伙聊了会儿天,还告诉他该怎么养家禽。以斯拉,那男孩好像叫这名字。还是叫以西结?
加尼特踏上利特尔兄弟五金店的水泥台阶时,心情还是愉快又踏实的。但从那一刻起,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刚跨过门槛就被丁克·利特尔叫住打招呼,他这才意识到清单忘带了。他用很夸张的动作拍了拍衬衫口袋,像是想要把它给拍出来,算是对丁克“今天要买啥?”这个意料中问题的回答。然后,他拍了拍另一只口袋。当然找不到,因为他换了衬衫。
“我稍微转转,丁克。”加尼特答道,觉得只要看到货架上的某样物品,就能立马重构那份清单。可看来看去,这儿的货品他一样都不需要。这铺子散发着霉味,天花板高耸,恍惚间更像个小阁楼,而不像是一家货栈:镀锌的铁桶歪七扭八地堆成高高一摞,拖把懒懒地斜靠在搁满地板蜡的货架上。一叠叠绿色的工作手套冲他支棱着,像一只只断掌。他踉踉跄跄地从侧边绕过折价割草机陈列区,脑袋撞到了上方的标牌。那标牌做得硕大,写着花花绿绿的标语,不用读都让他觉得头疼。(全系列全品牌割草机六月一律九折!公牛牌!绿机牌!鲷鱼牌!约翰迪尔牌!全线降价 !)加尼特只觉得心头烦乱,都快站不起来了。他的视线落到过道尽头的一辆独轮手推车上,便抬脚向它走去,这样至少能离门和收银台远点。看不见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才能思考。
只要花点时间,他是能记起来的。对,除草剂!农达除草剂,一加仑浓缩液。他差点笑出声。全都想起来了:农达除草剂,马拉硫磷,树身上做标记用的记号笔——这玩意儿他本不用买的,谷仓里应该有。
“有没有听到它发出像是吱吱响,或是嗡嗡响的杂音?传动装置一旦坏了,你就能听到这声音。”兄弟中的一个正在柜台旁和顾客聊天。应该是大块头比格,或是马歇尔。丁克总是待在门口。
“让我说的话,还真没听见过。”顾客争辩道,“我才转过身,它就冲到山坡下去了。”
除草剂和马拉硫磷。刚迈过那堆镀锌桶,他就在过道当中的货架上看到了一瓶马拉硫磷。那是喷雾瓶款的,容量也不符合他的需求,但他仍然走过去抓起了瓶子,算是为自己打打气吧。此刻的他不过是个迷失于五金店里的老头子,又看不清货品上的那些小字,他得抓着点什么武装自己。那份清单上还有什么呢?
“再没有比这更大、更糟糕的割草机了。简直就是个怪物,我这话错不了。”顾客说。
“‘大块头’对大家伙还是很有研究的。”马歇尔说。
“你们这些小伙子根本就没听我说话。”那声音有点腼腆。
三兄弟立马大笑起来,但加尼特吓了一大跳。他认出了那个声音。老天哪,难道他真得像约伯那样受难吗?那人正是南妮·罗利。
加尼特站在过道尽头的独轮手推车旁,默默听着。十分钟前她不是还在街那头的阿米什市集卖那些花哨玩意儿吗,怎么又到这儿来了?难不成她是唯一神教派的巫婆,成天骑着柄扫帚在蛋叉镇嗖嗖乱飞吗?他往前凑了凑,看了看那堆镀锌铁桶周围的空当,想找一条逃生路径。他只要离开,赶回家,拿上清单,半小时后就能返回。之后还能有时间吃鱼肉晚餐。平基饭馆会一直营业到四点。
但这地方没法出去。柜台靠近前门,而她正好就在那儿,成为瞩目的焦点,同丁克、比格和马歇尔聊些荒唐无聊的话题。他差点都要捂耳朵了,那声音实在让他没法忍受。不过,此时此刻对懒散的利特尔兄弟来说,完全是开心一刻。他们笑起来就像一群鬣狗。
“不是鲷鱼!”一人嚷嚷道。
“就是鲷鱼。”她回答道,听上去既像生气,又像是好笑。
加尼特一屁股坐进独轮手推车里,双手抱着脑袋。真是不堪承受之重啊。这大大出乎他对南妮·罗利的意料,毕竟,她总说自己最正派,不会到处说人坏话。
“嚯,我还真得亲眼见见才会相信。”马歇尔说,乐得弯下了腰。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加尼特,他可是她的好邻居啊?她怎么敢大庭广众之下拿鳄龟那件事笑话他? [8] 再说,那件事完全就是她惹的乱子!
“都是她的错。”他轻声说。可声音太轻,别人根本听不见,再说,他还不伦不类地坐在独轮手推车里。“都是她的那些野草惹的乱子。”
他们在给她结账的时候,嘻嘻哈哈地简直像驴叫——给这笔该死的买卖记账需要三个人齐上阵吗?他们就像一帮小屁孩儿,都快把她捧成个选美皇后了,其实也就是个穿花裙子的碎嘴老巫婆。这整个镇子都被她下了咒了。现在,她又在问他们怎么拼合屋顶板!这折磨还有没有完啊?显然,她是存心想在那儿站一整天,调情调个没完。看着吧,一会儿平基饭馆也关门了,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加尼特准备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只能这样了。忽然之间,他能做的只是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家中厨房的桌子旁,悠悠闲闲地读着报上的新闻。那是他最最渴盼的状态。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不要,无论是爱还是恩惠,只要能坐在家里。他甚至连平基饭馆都不想去了。现在已经没有去那儿的意义了。吃什么不能填肚子?而且他现在胃口全无。
加尼特站起身,挺直背脊,朝门口走去,手里还抓着那瓶马拉硫磷喷雾,像是在为自己开路。他一言不发、高视阔步、气势凛然地经过柜台时,他们都转身盯着他。
“哎呀,是沃克先生!”她喊了起来。
开始要客套了,他心想。你们都被抓现行了,你这个唠叨婆,还有你那些聒噪碎嘴的同伙。祝你们被自己的罪行折磨得夜不能眠。他差点第二次撞上那块割草机六月打折的招牌,不过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赞美上帝——他缩了下脑袋。
他找到自己的卡车,驶过阿米什人的市集之后又过了两个街区,怦怦直跳的心才渐渐回归合适的节奏。他已经驶过了布莱克铺子,正行驶在6号公路往家赶的半道上,差不多到南妮·罗利的农舍前院了。这时,他突然想起她家的割草机是鲷鱼牌的。他还知道她那台从利特尔兄弟五金店买来的割草机老给她惹麻烦。鲷鱼牌。
他在自家车道上停好卡车,这才意识到自己顺手牵羊拿了这瓶马拉硫磷。
[1] 伏都教为一种西非原始宗教,其宗教仪式中常涉及巫术。
[2] 阿米什人是指聚居于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基督教阿曼门诺派信徒,过着简朴的农耕生活,拒绝使用现代科技。
[3] 唯一神教派是否认“三位一体”的基督教派别,强调上帝只有一位,并不像传统基督教相信上帝由三个位格(即圣父、圣子和圣灵)组成。
[4] 实生苗即直接由种子繁殖的苗木。
[5] 蕾切尔·卡森(1907-1964),美国作家、科学家和环境保护运动先驱。其代表作《寂静的春天》阐述了杀虫剂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的危害,使得ddt逐渐被世界各国明令禁止使用。
[6] 20世纪30年代,虫害与“大萧条”导致美国南部农田撂荒,进而引发严重的水土流失,美国农业部耕地保护局便从日本引进并推广种植葛藤。这种豆科常绿植物耐寒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生长迅速,且蛋白含量高。政府希望它能抑制水土流失,同时用作饲草和绿肥。但葛藤生长过于迅速,很快覆盖地面,攀附其他植物。一方面,被包裹的植物难以进行光合作用,在潮湿环境下腐烂;另一方面,葛藤发达的地下根系也夺走了其他植物的生长空间与土壤养分。是为美国历史上年均损失高达50亿美元的“葛灾”。葛藤也因此被列为“世界百大入侵物种”之一。
[7] 也称圣灵降临派,因相信五旬节(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圣灵降临在耶稣门徒身上,由此相信礼拜时圣灵会降临于信徒身上而得名。获得灵恩的标志包括说方言(或称灵言)、会灵疗等等。
[8] 鳄龟(snappg turtle)和鲷鱼(snapper)有一部分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