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蛾之爱(2/2)
“我不知道。她应该算是大块头了,对女人来说是这样。她大概有五英尺十英寸吧。怎么啦?”
克丽丝警惕地往山下看了一眼。“她说你欺负了大家。”
卢萨躺回到草地上,双手交叠枕于脑后,望着天空中懒洋洋的云彩。她在想,克丽丝透露这话,到底是想刺伤谁。“你有几个姨妈认为我不该要这座农场。全都是为了这个。”
克丽丝也躺了下来,她的脑袋顶离卢萨只有几英寸。“怎么会?”
“因为我和她们不一样。因为我没出生在这儿。因为我喜欢虫子。你怎么想都行。因为你科尔舅舅死了而我还活着,她们都很生气,因为生活太不公平了。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猜的。人也并不是总能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某种感觉、某种情绪。”
“我妈妈会死吗?”
“啊。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
“会吗?”
“我没法告诉你。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没有人知道答案。我只知道,为了你和洛厄尔,她在尽一切力量使自己好起来。也是为了你们,她才会每个礼拜都去罗阿诺克,去接受毒药的治疗。所以她肯定非常非常爱你们,对吧?”
没有回应。
“还有,”卢萨说,“我很肯定,耶稣不会因为洛伊丝姨妈剪坏了你的衣服,就伤害你妈妈。如果他非要惩罚谁,这还说不清楚,但我认为他会惩罚洛伊丝姨妈,你觉得呢?”
“那他会杀死洛伊丝姨妈,不杀妈妈吗?”
“不,他不会的,这是我能回答你的。生活绝对不是那个样子的。上帝不会跑来跑去,像个裁判一样到处抓犯规,否则现在的世界就完全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一天吃三次冰激凌,不打屁股,不想穿讨厌的裙子就不穿。”
克丽丝咯咯笑了起来。自从今天早上她冷不丁地戳在卢萨家的车道上起,这是她第一次笑出声,她的笑声很清澈,就像个孩子。就像她的名字,克丽丝特尔,水晶。卢萨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受到近旁草丛里的身体,听到她放松的呼吸声。
“欸,有人告诉过你什么是水晶吗?”
“一种傻了吧唧的东西。就是租宝。”
卢萨愣了愣。她应该是说珠宝。“不对。水晶是一种石头。很硬,很尖利,亮闪闪的。其实,水晶也有很多不同的种类。甚至可以说,盐就是一种水晶。”她坐起了身,“呀!虫子都跑了。”
克丽丝特尔也坐了起来,神情极其失望。
“没事啦。”卢萨说着,笑了起来,“就让它们跑吧。我们还能再抓。”她冲着牧场的方向挥了挥手,“你想要什么虫子,那儿都有。你能相信吗?大家都往自己的地里喷杀虫剂。”她将几只还在挣扎的落伍虫子从两张网里抖了出来,“这些漂亮的小生灵都会被杀死。这就像仅仅为了杀几个坏蛋就往城市里扔一颗炸弹。看,这就是我饲养山羊的优势——我根本用不着任何化学制剂。我送去宰杀的也只是五十头牲口,而不是五万头。”
克丽丝望着篱笆那边卢萨的山羊,皱着眉头。卢萨注意到牧场上那一片的草长势不错。而奶牛场里那些瘦长的蓟草都已被割得很匀整,像极了列克星敦的草坪。
“说真的,你是怎么弄到这么多山羊的?”
“嗯,是这样的,我很讨厌杀虫剂,但又必须种点东西来挣钱。然后呢,我一直在说烟草的坏话,所以也没考虑过种它们。再者,我也不喜欢把手伸进奶牛的屁股里去。”
那孩子嘴巴大张,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可是你要问的。养奶牛的话,还真得那么做。”
“呸呸呸……”
“我没开玩笑。你得把手握成拳头,塞进奶牛的屁股里,看看她们是不是怀孕了。最糟的还不是这事儿。照我看来,奶牛又大又蠢,还很危险,就是个大麻烦。”克丽丝做着鬼脸,惹得她也笑了起来,“怎么啦?你是不是总听你那些姨夫们说起我和我的山羊?”
孩子点了点头,略带歉疚的样子。“他们说你是个呆子。”
卢萨凑到克丽丝面前,也做了个鬼脸。“你的姨父们把我的奶牛全牵走了。所以,谁才是呆子?”
时近午夜,卢萨听见车道上有车子驶来。她有些吃惊。她在客厅沙发上读wd 汉密尔顿的一篇论文时睡着了,文章从黑脉金斑蝶写到了亲属选择理论。睡觉的本领想必又回来了——科尔去世之前,她总能在沙发上倒头睡去。她坐起来,想了想,才明白自己是睡着了。这天是周二,现在已是晚上。克丽丝已在楼上的沙发床安顿好。朱厄尔也来过了电话,说好明天觉得体力恢复些了,就来接孩子回家。卢萨抻了抻衬衫下摆,走到窗前。是汉尼-梅维丝家的车子。她急忙来到前门,打开门廊的灯。“汉尼-梅维丝?是你吗?”
是她。引擎声停了,她小巧的身影出现了。“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们还好吗。我想要是灯都熄灭了,那就说明没问题,我就直接回家。”
“你还没回家?天哪。”卢萨看了看手腕,但她没戴表,“现在几点了?”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应该很晚了。我一直在朱厄尔那儿,她这次情况很不好。她没安顿下来,我不能离开。她现在是睡了。要是你和小家伙没问题的话,我就回家了。我就是觉得得过来看看。”
“哦,我们都很好。她睡了。我先前一直在沙发上看书。”卢萨犹豫着,大姑子不安的口吻让她很担心,“到底怎么啦?你刚刚是说——朱厄尔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不太好?从罗阿诺克回来就这样了吗?”
黑暗中,卢萨听见一声陌生的长叹。“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我们差点上不了车,折腾了三个半小时。终于上了车,开了不到十英里,还是得中途停下,让她呕吐。”
夜里阴冷的空气让卢萨打了个寒战。小小的蛾子们在她头顶上飞舞盘桓。“天哪,你们这一天的煎熬无异于去了一趟地狱。进屋里坐一会儿吧,我给你倒杯茶。”
汉尼-梅维丝站在走道上,迟疑着。“可是,太晚了,我怕打扰你。”
“没关系。”卢萨走下台阶,迎向她这位大姑子。而小个子女人几乎直接跌入了她怀里,让她心下暗惊。卢萨扶着她走上台阶,在门廊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她情况很差,对不对?”
她们离得很近,让卢萨震惊的是,汉尼-梅维丝竟然在哭泣。“他们说她好不了了,化疗对她也没了作用。她什么都经历了,呕吐,掉头发,却什么效果都没有。她的情况越来越差。”
“怎么会那样的?”卢萨木木地问道。
“全身都是了,亲爱的。她的肺部和她的脊椎都有了。医生今天告诉我的。”
“天哪,”卢萨轻声说,“她自己知道了吗?”
汉尼-梅维丝摇了摇头。“我没告诉她。我怎么开得了口呢?我只是告诉她医生说不用做化疗了。她觉得这是好事。‘哦,汉,’她说,‘我得告诉孩子们。我们去吃冰激凌庆祝一下吧!’要晓得,这番话她是在不断呕吐的间隙说出的。”汉尼-梅维丝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卢萨支撑着她,心里觉得很难受,她的身体还不太能感受到这新来的悲伤的分量。
“她是要抛下孩子不管了!”汉尼-梅维丝哭道。
“嘘,她的一个孩子还在楼上睡着。”卢萨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扶上最后一级台阶,穿过门廊,从前门走进了屋里。走入明亮的过道,汉尼-梅维丝似乎镇定了下来。她忽然有些拘谨,她那身红白条纹的丝裙竟然显出一种荒诞的欢乐。卢萨注意到,她甚至还穿着时髦的红色高跟鞋。想想她这两个大姑子,今天一早就打扮成这样去了城里,却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一段旅程,着实让人心痛。她注视着汉尼-梅维丝,后者用一团揉成球的纸巾擦拭着花掉的眼影。卢萨注意到,那张纸巾已在她手里捏了很长时间了。
“来,我们去厨房里坐会儿。”
汉尼-梅维丝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借着自己的力气朝厨房走去,卢萨则跑上楼去取一盒纸巾。等她下楼来到厨房,放上水壶烧水时,她这位大姑子却不见了踪影。汉尼-梅维丝再次出现时,发型和妆容都重新修饰过。壶里的水已经烧开,卢萨正在泡茶。见她站在门口,卢萨忽然悲伤地记起葬礼上,自己看着她的蓝色睫毛膏,说出的那些冷冰冰的话。她真希望能收回那些话。过去有好几次,卢萨都差点管她叫“化妆包”,现在想想觉得很是内疚。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还真得注意着点儿。谁知道事情会出现怎样的反转,谁知道你后来又会需要谁抑或被谁需要,又是什么使得你重新看待如此匀整的眼影呢?此时此刻,卢萨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在心如刀绞的悲伤之下,仍能优雅得体,精力过人。而她自己,在科尔死后,差不多过了三周才能拿起梳子。
汉尼-梅维丝叹了口气,手掌平抚着桌面,虽然显出老态,却最终放松了下来。“嗯,你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她看着卢萨。“你说‘挺好的’是什么意思?”
卢萨耸了耸肩。“意思是一切顺利。我们玩得挺开心。”
“你没必要对我编故事,亲爱的。那孩子的脾气臭得像只臭鼬。我从没对朱厄尔这么说,但我承担了开车带她去看医生的任务,这样就不用照顾她的孩子了。”
卢萨拿出调羹、糖和茶杯——就是寻常的马克杯,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杯缘绘有蛾子的瓷杯。她张了张口,准备讲讲前门台阶上碎裂的镜子,但想要恪守秘密的心思攫住了她。于是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要保守一些秘密,只有她和克丽丝知道。她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开始斟茶。“她确实是个难对付的孩子。”她终于开口道,“但我有点喜欢她。我就是这样的孩子。特别倔。”
“那就好,亲爱的。你应该得紫心勋章 [4] 。”汉尼-梅维丝拉开包翻找起来,“我在这儿抽烟没关系吧?”
卢萨连忙起身,从水槽边的小抽屉里拿了个烟灰缸出来。然后她意识到,上一次用过这个烟灰缸之后,是科尔把它收在那儿的。想到他的手曾触摸过这物件,她就像触了电一般。每每经历这么一下刺痛,似乎就推动着她心中那巨大的痛苦越离越远。她开始理解,终有一天,自己的婚姻会变得历历在目,又不可触摸。就像玻璃罩下的蝴蝶。
“你们都干了什么?”汉尼-梅维丝啪地点着了打火机。
“嗯,我们先给草坪割了草,然后去储藏室里看了一下那堆老家伙什,接着就上山去捉虫子,玩了好几个小时。我还教了她怎么区分昆虫,你想象不到吧。她在学校里成绩好吗?她是个机敏的孩子。”
“喜欢的,她就读得好。但没几门功课是她喜欢的。”
“我猜也是。后来,我们生起了篝火,在夜幕中给花园除草,真的很有意思。我们一直玩到十点,回屋吃了些eggah bi sabaneh。”
“哎呀,听上去很不错。”
“也不算吧。就是蔬菜和水煮蛋。”
“你让那孩子吃了蔬菜?真是没想到。”
“就是马齿苋之类的野菜,都是我们从扁豆地里摘的。野菜当晚餐,她觉得很好吃。她说,‘洛伊丝姨妈吃了肯定拉肚子’。这是她的原话。”
汉尼-梅维丝啧了一声。“哈,这两个人谁也不喜欢谁。”
“那你知不知道洛伊丝为什么会让她这么生气?”
“让她穿裙子吧,我也是听来的。”
卢萨将手肘搁在桌上。“没错,她把克丽丝心爱的灯芯绒裤子拿走,全剪成了碎布。”
“啊,那可不对啊。”
“克丽丝私下里跟耶稣许过愿,说要是她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她妈妈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这孩子太可怜了。”
“哦,天哪。那样不对。洛伊丝不应该那么做。”
“对,她是不应该。这孩子需要爱,她应该得到这种爱,可现在只有恨。”
汉尼-梅维丝抽了一会儿烟,没吭声。“没错。你看,洛伊丝这人也没得可救了。洛伊丝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于是把气撒到所有人身上。”
“为什么?她有好丈夫、好儿女,家里全是她喜欢的小摆设,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唉,亲爱的,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就那样。我猜,她是跟自个儿生气,为自己没生个漂亮模样。她气自己块头太大。”
“可玛丽·埃德娜也是大块头啊——比她块头还大呢。”
“没错,可玛丽·埃德娜没这样想啊。是谁让她注意到了这个,上帝真应该去帮帮那可怜的灵魂。”
卢萨干笑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她忽然觉得好累。不过,这倒让她受到了一系列启发。即便从未认识她们的父母,她仍然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血脉:汉尼-梅维丝、朱厄尔和埃玛琳,体贴又端正;玛丽·埃德娜和洛伊丝,自我,傲慢,马脸,块头大。科尔将这些基因完美地混合起来,成了这家人最终的样板。科尔·怀德纳,人见人爱,卢萨赢得了他的心,他却被死亡偷去。怪不得这家人至今仍在悲伤的余波中震荡难安。这就是一出古希腊悲剧。
两个女人隔桌相望,随即垂下眼帘,抿一口茶。“明天,甚至后天,我来照料克丽丝,都没问题。”卢萨说,“真的,要是朱厄尔要休息的话,我这儿没问题。告诉洛伊丝她可以把洛厄尔也送过来。我觉得他们俩在一起会更好。”
“可怜的孩子啊。”汉尼-梅维丝说。
“他们会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会没事的。大家庭对其中每个人而言都是祝福。我发现了这一点。”
汉尼-梅维丝看着她,很惊讶。“你觉得我们很好相处?”
“谁,你们家吗?我觉得融入你们家很难,真的。”
她轻笑了几声。“我和乔尔婚后,他一直这么说来着:‘去参加怀德纳家的聚会,就像跑了一趟中国。’怎么会这样的?我们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我觉得每个家庭都有这事。对我来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融入你们家尤其困难。我知道,他和我这么快就交往起来,肯定让大家很吃惊。”
“是这么回事。他那会儿总是逮住机会就往列克星敦跑,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玛丽·埃德娜很担心,怕他去赌马。直到有一个礼拜天,怀德纳家聚在一起吃晚饭,我记得那次是朱厄尔和我为大家做饭,他就坐在那边那把椅子上说:‘下个礼拜天,你们将要见到世界上最最聪明、顶顶漂亮的女人,她已经同意做我的妻子了。’那时候,我们都惊得合不上下巴。”
“我也挺吃惊的。”卢萨轻轻地说道,脑子一片空白,“现在,倒成这样了。”她抬头瞥了眼汉尼-梅维丝,“我继承了这片土地。我也很理解你们家里人为什么恨我。”
汉尼-梅维丝看着她。那眼神,卢萨认得出来——就是葬礼上那迷惘、无助的,蓝色睫毛底下的眼神。她当时说,我也不知道没了他,该怎么办。我们都和你一样不知所措。
“我们没恨你。”她说。
卢萨摇了摇头。“你们恨我继承了这个农场。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们甚至找律师谈过了。”
汉尼-梅维丝看了看她,脸现忧色。
“或者说有人恨我吧,”卢萨搪塞道,“我不知道是谁。”
汉尼-梅维丝抽着烟,抚弄着涂了指甲油的指甲盖边缘,那儿和她的鞋子一样红,一样闪闪发亮。“是玛丽·埃德娜。”她终于开了口,“我倒不觉得她认为你是个忧患。我们只是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在那之后。因为他没留下任何遗嘱。”
“你看,我不怪你们。我住在你们从小长大的这栋漂亮的老宅子里,拥有你们家最好的土地,确实感觉像是从你们那儿把它偷走了似的。但我也不是没有麻烦的。这座农场还背负着债务。我也没料到我的人生会转这么大的弯。”
“没人料到科尔会出事。”她抽了会儿烟,任凭这个句子空悬在头顶层层缭绕的蓝色烟雾中。而后,她忽然问:“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吗?”
“什么?”卢萨心头一惊。
“爸爸很清楚他自己干了什么。他给女儿们各自留的那些地太少了,根本无法为生,他这也算是帮了我们。”
“你怎么能那么说?”
“是实话!我们现在这样更好。想想吧,我们中间到底有谁会愿意待在这山上和这农场长相厮守?我们不想这样,我和乔尔都不想——唉,他整天都是车,车,车。只有那份工作才能让他开心。我很不喜欢被绑在这儿。朱厄尔也不喜欢,她结婚成家、还没生病的时候,就这样想了。她比我们谁都更喜欢这宅子,但谢尔顿根本当不了农民。玛丽·埃德娜和赫布有自己的奶牛场——现在过得还不错,根本没精力再管理一座农场。埃玛琳和弗兰克,我觉得他们现在有工作做,不用种田,就很开心。我都清楚。”
“洛伊丝和大里奇呢?他们不还在种田。”
“大里奇喜欢种田,那倒是真的。但他和你一样,从没想过要拥有这座农场。他是结了婚才过来的,和你一样。”
“嗯,可洛伊丝就不想要吗,他们还是能住在山上的。”
汉尼-梅维丝像马喘气似的,从唇间吐出烟圈。“首先,洛伊丝不愿意种番茄养活自己,她也不愿意做罐头。她最怕脏了。我觉得洛伊丝对这地方根本不在乎,千真万确。她或许会装腔作势,显得自己很在意。但我告诉你,要是她拥有了这农场,她就会把宅子推倒,建一座砖房,在院子里摆满塑料玩具鸭,再造一间能放三辆车的车库。”
这番场景在卢萨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们谁都不想要,真的。”汉尼-梅维丝说得很恳切,“问题在于: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得到这地方。”
“你指的是我吧。”
“不,我指的不是你,亲爱的。不过你看,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我们以为你会离开,农场就会回到我们手上。现在看来你是想留下。那好,没问题,你留下了。可……”
汉尼-梅维丝伸手拿了张纸巾,仔细擦了擦眼角,桌子上的白色纸球大军又多了一个成员。卢萨看得出来,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管是什么,总之难于启齿。
“什么?”她轻轻问道,心里觉得害怕。
“嗯,再过个几年,你就会跟这里的某个人结婚。这农场就归那人了。”
卢萨咬紧的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真荒唐。”
“不,不荒唐。没人说你不该再婚。你一定会的,那是顺理成章。可农场就会给那人的孩子继承。这里就再也不是我们的老家宅了。不是怀德纳家的了。”
卢萨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没想过是这个问题。“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什么这么想?”
“我不知道,你们竟然想得这么多。我在这里还会再嫁给哪个人?”
“亲爱的,亲爱的,你还不到三十岁。我们都很爱科尔,但没人认为你下半辈子就该为他守寡。”
卢萨低头看向茶水喝干的茶杯杯底,一片白净,没有剩下的茶渣,没有未来可以读取。“我得好好想想这事,白天的时候。”她说,“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的没想到。”
汉尼-梅维丝歪过脑袋。“我不是存心让你难受的。”
“不,你没有。我之前觉得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没意识到这问题——你说这应该叫什么?传宗接代。家族延续。”
“嗯,先这样吧。”她说着,双手拍了拍桌子,“都已经大半夜了。今天我已经够累的了。”
“我觉得已经是第二天了。”
“哎呀,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家喂猫了,我敢肯定乔尔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我得再去朱厄尔家看看。”她把桌上的纸巾球收拢,塞进自己包里。卢萨不清楚这是否算是乡下的习俗,离开时把自己的分泌物一并带走。她们相对而立,愣怔了一瞬,终于互相抱了抱,准备告别。
“请告诉朱厄尔,这两个孩子,我很乐意再照顾一天。不管她需要什么,任何事情、任何东西,尽管开口——我是认真的。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也得休息休息。”
“我会的,亲爱的。要是洛厄尔愿意过来,我也会告诉洛伊丝带他过来。谢谢你,亲爱的。”
“叫我卢萨吧。”卢萨说,“现在我也是你的妹妹了。你们是没法甩掉我的,所以你们都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已经走到过道里的汉尼-梅维丝停下脚步,转过身,抚着连衣裙的衣袖。她吞吞吐吐的,似乎有话要讲。“我们都很害怕做错事,所以都没问……那是列克星敦的名字吗?”
卢萨笑了起来。“是波兰语的名字。其实就是伊丽莎白的简称。”
“哦,那好,我也想呢,应该是外国名。”
“这名字发音倒不难。”卢萨紧接着问,“汉尼-梅维丝是什么名字?”
汉尼-梅维丝笑了笑,摇摇头。“是个怪名字,亲爱的。真的挺怪的。爸爸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妈妈不认字。你怎么想都行。”
早晨,卢萨再一次被惊醒,又是车轮碾过车道石子路面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身,看了看窗口的光亮,又看了一眼时钟。她很晚才睡。不管来的人是谁,要是看见她这副模样——十点钟还穿着睡衣,在乡下,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但她紧接着又听见关车门的声音和轮胎缓缓滚动往山下驶远的声音。她听见脚步声连续而快速向宅子走来。隔壁房间也响起脚步声,是光着脚踩在过道地毯上的闷闷的声音,也是极快地,转眼便已到楼下。卢萨站起身,悄悄地走入过道,但什么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传来说话声,有人在悄声说话。她往栏杆下望去,脸庞一下变得滚烫,继而冷静下来。他们又来了,肩并肩紧挨着坐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大点的女孩,女孩搂着男孩的肩膀,仿佛在世界面前护着他。并不是她永生永世都会记得的那个小男孩,而年纪稍长的女孩也并非他的姐姐朱厄尔。
不是朱厄尔和科尔。是克丽丝和洛厄尔。
[1] 美国人的迷信,认为打碎镜子会导致灵魂受损,之后的七年都会遭遇厄运。
[2] 指个体或群体仅对其同类或亲属表现出的利他行为。
[3] 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1898-1972),荷兰版画艺术家,以其错视艺术作品而知名。
[4] 1932年起,美国授予作战负伤的军人的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