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捕食者(1/2)
枪声惊醒了迪安娜。她呆呆坐着,一动不动,侧耳听着那激荡山谷的余音,以及随之而来笼罩一切的寂静。绝对不会搞错,那是枪声。她往前坐了坐,晕晕乎乎地环顾四周,努力想要驱散脑子里的混沌。大白天睡着,这已是第三或第四次了吧。这次是坐在门廊上那把老式织锦软垫扶手椅上睡过去,她本来只是想坐下来歇会儿。
她茫然无措地揉搓着绿色藤条图案的起球的椅套,手指顺着扶手上一道长长的棕色斑渍一路游移至坐垫。她有时会想,这把椅子究竟是如何从别人家优雅的客厅被贬至这简陋的门廊,而她又是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坐在这把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迪安娜本想午后提提精神。她只记得自己扑通坐入椅子,将靴子的系带抽松,好缓解双脚长时间紧缚的生疼。这是陷入睡眠前的最后一段记忆。在此之前,整个上午都在忙碌,累得筋疲力尽。当她从铁杉木桥上爬起来时——她和埃迪早上一直在桥上忙活——那感觉就像是在没颈深的池塘里行走了好久。两棵大树横倒下来截断了小径,得把它清走。埃迪抄起斧子,兴致勃勃地砍除枝干、打去杈条,她则挥舞着一把链锯忙前忙后。当然,她很高兴他能搭把手,但她很讨厌他在她面前展露的模样——脱掉衬衫,任汗水顺着光滑的后颈涓涓而下,整个上午都在快快乐乐地干活,一点都没休息。她可不想屈居下风。她不想显得比他老,或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可若要追究实情,那她就是个老女人。刚干了一小时,她的手臂便开始感到酸疼,双膝发软,t恤的领子上沾满了锯末,同时被汗水浸透。而链锯的轰鸣声将她的抱怨彻底淹没。时近正午,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跳入清凉的溪流中浸个澡,衣服都懒得脱了。当链锯的汽油耗尽,她真是谢天谢地。
她原本打算在门廊上小坐片刻,就去给他们的水罐加满水,给链锯的油箱灌满油,再回到铁杉木桥那儿接着干。没错,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她手搭凉棚,皱起了眉头,此刻,日光已斜,正抚摸着杨树的树冠。她睡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她注意到了扔在门廊另一头的斧子。她打量着斧子,心中疑惑。他必然是回来过了。见她睡着,又离开了。那现在又在——哪儿呢?某种恐惧使她喉头发颤。那枪声,一定是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埃迪·邦多肯定去打猎了。
她跳了起来,开始在门廊上来回踱步,头脑被一种不真实的可能性占据,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还是没能躲过。但只听见一声枪响。就一枪,他不可能猎杀更多,毕竟它们都是分散活动的。它们现在肯定已离开了巢穴去捕猎了,应该全都出了窝。她见过的一两只小狼崽子会跟在大狼身后,在铁杉树丛的掩护下,一直往山下跑到边界地带。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能听见它们的短吠和震颤上扬的嚎叫。它们全都在这座山上。她再也没法维护它们的安全了。拖着未系鞋带的靴子,她赶紧进屋察看墙角——两个月来,他的猎枪一直搁在那儿。果然不出所料,枪不见了。混蛋。
她走到书桌边,猛地拉开放手枪的抽屉,但看到手枪时她又愣住了。她到底想怎么办?她缓缓地关上抽屉,头往后仰,闭上了双眼。她就这样站了很长时间,眼泪慢慢滑过了太阳穴。再也没有枪声传来。唯有那么一记。
远处传来他的口哨声,他正沿着森林服务处的那条路走上来。她仍未做好面对他的准备——也许永远无法面对了。她往窗外瞥了一眼,走到门口拉上门闩,坐回到床上,穿好靴子,再次盯着书本,然后又走回窗前。他来了,咧着嘴笑得像只臭鼬,猎枪扛在一边肩头,另一只手拎着一样东西,像一件深色的夹克。她眯起眼看着。是黑色的,有羽毛,有翅膀,那东西被他拎住双脚倒提着,无力地颠扑着。是只火鸡。她往外跑去,急于穿门而出,却在匆忙间猛地在门上撞了额头。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分钟之前刚上了门闩。她在门廊站定,扬起头,望着他。额头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但她如释重负,笑得像个小孩子。
他见她站在门廊上,便上前一小步,高举战利品。“感恩节快乐!”
“是复活节快乐更合适吧。火鸡狩猎最迟到四月也该结束了。”她用手指摸了摸额头,又看了看手指,没出血。她高兴得疯了似的,笑个不停。他在十英尺开外停下脚步,端详着她。
“啊哈,看来你还能让我多活几天。我还以为你会把我剥皮抽筋呢。”
“我真的很生气。”她说道,想尽量表现得一本正经,“现在是盛夏。那只火鸡本来能孵出一大窝小火鸡的。可现在,你杀了它们一大家子呢。”
“不会。这是当爹的。”
“是雄火鸡?你开枪之前还能辨别雌雄?”
他看着她,显得很受伤。
“好吧,对不起。你眼力真好,你是懂得多,还知道不在七月里对雌火鸡开枪。可再怎么样,不还是偷猎吗。还敢在狩猎监督官的眼皮子底下作案。”
他拎着火鸡,径直走向她,在她唇上印下热情似火的一吻,使她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这是狩猎监督官的午餐。”他说。
“你没必要打猎物给我做午餐哪。再说,现在吃午餐也太晚了,都晚餐时间了。”
“那就是你的晚餐。”他又吻了吻她,“是我想为你做晚餐。这个夏天,我一直待在你这儿,要这要那的。你都不知道我能给你弄来多少东西。我还想给你带头鹿来呢。”
她笑了起来。“你可别,要是撞上我同事来了,藏都藏不住。”
他把那只大鸟递给她,检查了枪膛,便小心地把枪靠在墙角。“你需要蛋白质。”他说,“你吃鸟食吃太长时间了,都瘦成这样了。成天一副贫血的样子走来走去。”
她笑道:“你太年轻,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你要做什么?”他拿了一柄铁铲,走到圆石边上的空地边缘,四下里审视着。“你想给它一个基督徒式的葬礼?”
“我们得挖个火坑。这是我整个夏天都在向往的事。”
听他说出“向往”这个词,她又笑了起来。“你从哪儿学来这么说话的,年轻人?”
“从一个漂亮的长头发山里姑娘那儿学的。”
他将铲尖儿顶入松软的泥土里。迪安娜将拎着火鸡的手臂往前伸直,掂量起这只大鸟来。它似乎跟屋里那只一加仑的水罐装满水时一样重——也许有十到十二磅。“那你准备拿这只雄火鸡怎么办?”
“拔毛。”
“好。但得先把它放到滚水里烫,让毛变软、毛囊舒张,我好像没有足够大的水罐,能把这家伙扔进去。”
“你有——那些装豆子和米的大铁罐不就是了。”他说,头也没抬。他正在挖一个大小合适的坑。“我们先用铁罐子把水烧开,把它放进去烫,再把水倒掉,在里面烹饪这只鸟儿。在四周堆上炭就可以了。”
她看着埃迪,十分惊讶。“你整个夏天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吧。”
“对。”
“想吃肉想疯了。”她说。
“对。”
她走进屋,不由得笑了起来,她逐个检查了各只储藏罐的底部,将密封性看上去更好的那只清空。她有些兴奋。她在森林里待得太久了,时光无穷无尽,经历的不过是树叶变换颜色,鸟兽变换鸣叫,天气变换阴晴,与人世的日程毫无关系。甚至自己的生日,她也没向埃迪提及,就这么过去了。但她的身体、她内在的某种东西却一直渴望着来场庆祝,现在似乎成真了。他猜得没错。她需要这样的盛宴。用一场盛大的飨宴来标记这个盛大的夏日。
当她提着清空的罐子来到外面时,埃迪早已在土坑周围砌好了石块,正在生火。他搭好引火柴,扬升的火焰舔舐高高的铁罐时,她也刚好端着一壶从屋内泵取的清水过来了。她将水倒入这滚烫的圆柱形炖锅,凉水触着热锅壁嘶嘶作响,蹿腾起缕缕蒸汽。她进进出出好几趟打水倒水,只有一次,她停下脚步细细看了看这只火鸡。她伸手摸了摸火鸡的脑袋、肉髯和透明眼睑上粗糙的红皮,又摸了摸它那泛着彩虹光泽的黑色羽毛。也许这并不是人类所谓的美,但她能感觉到它每天都在阳光如缕的森林里,思索着丰美的浆果和远处伴侣的鸣声。埃迪说得对,他们不会对它的幼崽造成任何伤害——雄性的火鸡是“肇事逃逸”的惯犯。但她仍然在想,这只魁梧的雄火鸡在这座山上究竟留下了何种标记。她希望它遗留下来的基因仍暖暖地窝于某只巢中,即将孵化而出。
水终于烧开,已是暮色四合。在此之前,他们争论过有没有必要先烫鸟、再拔毛。迪安娜占了上风:她先拔下硬挺的翅羽和尾羽,待到拔除胸脯的软毛时,不可避免地扯下了胸脯肉,因为这鸟儿已经冷下来了。埃迪听取了她的专业意见。她很惊讶,吃了这么多年杂货店售卖的鸟儿,自己的双手竟然还能懂得如何拔毛,如何挤出绒毛的羽梗。尤其近年来,她已极少吃肉了。但她童年时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帮着宰杀一两只鸡。相较而言,即便拔光了毛,这只鸟儿的体格也要大得多。埃迪帮她提着鸟脚,将它溺进沸腾的罐子里烫了整整一分钟,再架到火上将绒毛燎净。她用斧子斩下火鸡脑袋和双脚时,他就帮她稳住鸟身。然后他设法将沉甸甸的罐子挪到火坑边缘,往灶坑里续上煤炭,而她则到圆石上摊开火鸡,去除内脏。
“脏活都让女人干。”她嘟囔着,但并不真以为忤。不过,她仍隐隐在生埃迪的气——谁让他今早快活成那样,而她却累得都要趴下了。她将双手探入鸟儿的体内,轻轻地拉起肠子及肺部与肉壁相连的那层覆膜。他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看着她将一包亮闪闪的内脏一下子全拽了出来,再用刀仔细地绕着泄殖腔割开口子,将下水取尽,放在圆石上那净膛的躯体边上。她在那堆内脏里捅了捅,挑出心脏,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扔向埃迪,惹得埃迪一声大叫。她笑了起来。“不管什么东西,吃之前都得好好看看。爸爸以前常跟我这么说。”
“我没觉得恶心,我只是对鸟儿的内脏从来就没什么好感。一直以来我都更喜欢掏鹿,而不是火鸡的内脏。”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偏好吧。鹿不用这么精细,也没有这么大一堆东西要处理。”
“明白了。这种精细活,你还对付不了。”她沿着这鸟儿的长颈从上到下割开它的皮肤,查看了一下那致命的枪伤伤口。这一枪打得漂亮,直击要害:埃迪干得不赖,鸟儿的身体没被打得筛子一般布满硌牙的枪弹。过去,邻居送给她爸爸的那些松鼠和火鸡往往就是被打成那样。她将两根手指伸进去,抽出被击穿的食管和气管。“哈,这家伙的发声器官,看这个。”
“它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在咯咯叫唤。”
“是的。”她同意道。
“我再也没法相信你了,”他说,“你竟也这么喜欢吃肉。”
她抬起头。“怎么?人类是杂食动物。我们既长着咀嚼肉类的牙齿,也长着咀嚼纤维的牙齿,还有消化这两种食物的肠胃。我对动物太了解了,决不会试图否认自己的属性。”
“可我在你心心念念的山上杀了这只鸟儿,我还以为你肯定会抓过枪杆把我给崩了。”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做?”
他歪嘴露出那抹特有的狡黠笑容。“你懂的,我喜欢挑战。”
她在水碗里洗了洗手,用碗里的水将那每一寸躯体清洗了一番,连一根纤毛也不放过。等到鸟身干净、干燥之后,她会用盐,再加一点点油涂抹整只鸟儿。“不过是只火鸡。”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道。
“‘不过是只火鸡’,那是什么意思?在外屋的时候,你甚至不准我踩死一只蜘蛛。”
“蜘蛛是捕食者。你杀了它,这里的苍蝇就会变多,我可不想那样。”
“好吧,捕食者更重要。”他走到柴火堆那儿,又添了一捆引火柴。
她耸了耸肩。“我没说这鸟儿就不重要了。西布伦县不管是谁都不能到这山上来猎杀火鸡,否则,一到天黑,它们全都会跑光。但这一只迟早会出事,尤其是如果到了晚上它还探头探脑的,没准儿猫头鹰就会逮到它,也可能是山猫。”
埃迪在捅柴堆,正将一根中等粗细的山核桃木抽出来,听了她的话却停下手,扬起眉毛,盯着她看。
“怎么啦?”她问,“它原本就是被捕食的物种,只不过如今被我们捕食了。我能想清楚这事儿。捕食也是神圣的行为,埃迪,捕食可以剔除年老体弱的个体,控制种群数量的爆炸式增长。捕食是一项光荣的事业。”
“《小红帽》里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
“好啦,小孩子的洗脑读物有什么好聊的。我最讨厌那种东西了。童话里、迪士尼动画片里,不管什么情节,只要有动物的角色,坏蛋总是食肉动物。狼,灰熊,蟒蛇,霸王龙。”
“别忘了还有大白鲨。”他说。
“啊,没错,还有鲨鱼。”她看着他抱起一捆柴火,返回火坑边。他蹲下身,开始再次细致温和地哺饲那火焰:先检查两侧的木柴是否放好,再将柴火伸向火舌,像是在喂食脾气暴躁的幼童。“我实在没法理解这一点,”她说,“我们和食肉动物共处同一食物链,我们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我们本该最懂得它们,本该和它们在谈判桌的同一边。”
一听这话,埃迪笑了起来。“你是在告诉我,打从你小时候起,就赞成大灰狼吃了小红帽喽?”
“我以前姓沃尔夫 [1] 。我对这个姓氏可是很认同的。”她用抹布将火鸡的身体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内膛。“我毫无疑问当然希望,歪心狼能吃掉那只蠢毙的bb鸟 [2] 。”
“真吃掉了,也就没戏看了。”他提出抗议。
“那当然。”她站起身,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我去拿点盐。”
木屋内,她将橄榄油从铁质的方形油罐里倒入一只油壶,又把装盐的防潮罐找了出来。她盯着放蔬菜的箱子看:洋葱充足,有一些土豆,土豆已冒出粉色的芽。还有四根胡萝卜。火鸡半熟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全都倒入锅里,再放入一把阴燃的山核桃木枝,盖上盖子,就能烤出可口的烟熏味儿。她瞥了眼书架上的钟,想算一下得用多长时间。当然得好几个小时。她馋极了。他们得嗅着这天堂般的馥郁香气,满心期待地盼上好几个小时。再没有什么比期盼一次确然将至的快乐更奇妙的事情了。美食带来的愉悦,她已几乎忘却。尽管迪安娜对大白鲨和霸王龙满怀惺惺相惜之情,但当她发现自己竟也干起了吃肉的行当,并为此兴奋不已时,仍有些吃惊。
出屋后,她看见埃迪已将锅里的热水倒掉而没有浇熄火坑,此时火苗呼呼蹿得正旺。他身边是码好的一堆胳膊粗细的木头。幸好,她存的木料够多,不怕用完:橡木、山核桃木、杨木,都劈得干净利落,抵着小木屋的整面西墙,堆得有一人多高,尽管现在才刚七月。劈柴似乎是埃迪的拿手好戏——或者说第二绝技。她停下来,欣赏他的躯体。他背对着热源,将手上的木皮掸落。此时此刻,幸逢兽物的恩惠,他们彼此的敌意才能如此轻易地荡涤殆尽。他为她所做的这一切,为她补给营养的这举动,让她感激不尽。
他转身,发现她盯着自己。“你在想什么?”他问。
“向往,”她说,“想吃掉那只鸟儿。你也许说得没错,我应该是有点贫血。那你在想什么?”
“迪安娜会怎么解释福音书。杀死蜘蛛是罪孽,杀死火鸡却不算。”
她走到圆石上,在即将享用的美食旁坐定。“哦,罪孽,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都是妈妈们编造出来的吧,我猜。而我根本就没有妈。”她抬头瞥了他一眼,“怎么啦?”
他摇了摇头。“在想你呢。我是认真的,就刚才。”
“认真什么呢,蜘蛛和火鸡吗?关于这个你懂的和我一样多,这并不复杂。清除捕食者会对一个系统造成很大的影响。”
“比清除被捕食者更严重,这我懂,数字问题。”
“很简单的计算题,埃迪·邦多。”
他似乎若有所思,蹲在火边,双手放于膝间。“你估计这山上有多少大型食肉动物?”
“‘大型’怎么界定?哺乳动物,还是鸟儿?”她低头看向山谷间窄窄的沟壑,萤火虫已冉冉飞起,在暮色中画出不规则的黄色光迹。“也许五百英亩才会有一只山猫。一座山就一只美洲狮,仅此而已。捕食的大鸟,比如大雕鸮,我估摸着一对也需要——”她想了想,“两百英亩的林区领地吧,它们得喂饱自己,每年再生养两三只小猫头鹰。”
“那有多少只火鸡呢?”
“啊哈,那可多了,山谷里到处都是,咯咯嘎嘎地要吵死了。一只火鸡想都不用想就能下十四只蛋。它的小崽子被叼走一两只,估计它都发现不了。要是来只狐狸把它整窝都端了,那它会立刻对雄火鸡抛媚眼,噼里啪啦再下十四个蛋。”她一边忙活,一边计算着。“不过,相对于它们的猎物来说,火鸡又显得稀少了。泥土里的虫子多得数不过来。很像金字塔的结构。”
埃迪沉默不语,捅着火堆,但仍然在听。他似乎明白,这对她来说,不是一场随随便便的聊天。她把防潮罐里的盐抖入掌心,开始揉搓鸟儿满是疙瘩的皮肤,先抹一遍粗盐,再涂满光滑冰凉的油。她再次开口说话时,竭力不使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
“位于金字塔顶端的食肉动物的生命最为珍贵,这是肯定的。拿郊狼来说,或以大型猫科动物为例,母兽要花整整一年时间来抚养幼崽,而不是几个礼拜。它必须尽心竭力,教会它们跟踪、捕猎等一切生存技能。就算只有一只幼崽安然存活下来,那也是母兽的幸运。如果幼崽被其他动物逮到,那当妈的一整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她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埃迪,如果你射杀了它,就像打下这只火鸡一样,那你无异于扼杀了它母亲此生养育下一代的很大的概率。就等于是你,在这世界上放出了几千只本该被那幼崽吃掉的啮齿动物。这不只是一条生命的事。”
他看向一边。她等待着,直到再次与他四目相对。“在你用准星瞄准郊狼,在你扣动扳机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难道忘了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生灵,你难道只记得自己和敌人?”
他想了想。“是这样。打猎就是这样。你说到点子上了。”
“点子上,”她说,“你觉得这就是说到了点子上?世界上只剩下你们两个,这就是你的重点?”
“算是吧。”他耸了耸肩。
“但那是不对的。世上并不可能存在只有你们的状况。动物在其一生之中会做许多重要的事——吃许多东西,或者被吃。在你想要轰出的那个枪眼里,许多事物彼此关联,它们不可能全都是你的敌人,因为你自己就是其中一环。”
他拿起一根结实的分叉树枝伸入火堆,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木头拨调整齐,堆成四方形,当中留出空当,准备放锅。“我永远不会去射杀山猫。”他说,没有看她。
“不会?那好。那你还不像有的猎人那样蠢,得给你颁发奖章。”
他敏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谁踩到你的老虎尾巴了?”
“我知道那件事,埃迪。”她用抹布擦了擦手,耳中听得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她认识这男人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她一直隐忍不发。现在,就像父亲生气时那样,她语调平静:“他们到处发起这样的狩猎活动,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就在卖枪的杂志上做广告。如今在亚利桑那州就有这么个活动,叫‘捕食者狩猎之最’,谁杀的最多,就能得到一万美元的奖金。”
“最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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