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捕食者(2/2)
“就是猎杀捕食者啊,就是这么回事儿。堆成山的尸体。山猫、郊狼、美洲狮、狐狸,就是他们所谓的捕食者。”
“没有狐狸。”
“有狐狸。你的有些同好连小灰狐都怕,而它们只是以老鼠和蚱蜢为食的动物。”
“这和怕不怕没关系。”他说。
“你能想象仅仅一个周末的时间,你们这些人会对亚利桑那州造成什么样的灾难吗——老鼠和蚱蜢会像洪水一样泛滥。如果在那尸骨堆前,你无法感到悲哀,为母兽养育幼崽的无数心血和时间就这么白白流失而悲哀,那你总得想想那些该死的老鼠吧。”
他没吭声。她小心地抬起这鸟儿,用前臂搂着,抱到空罐子跟前。这罐子看上去倒是够大了,但形状不怎么合适。她站在那儿,低着头往里看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将它倒立起来,脑袋——或者说原先长脑袋的地方——冲下。她仔细转动着火鸡的身子,直到两条上竖的火鸡腿完美地架稳。然而,欢庆的气氛已然消逝。“来,”她说,“帮我搬到火上。”
他俩合力抬起这沉甸甸的锅子,让它坐在垒好的火堆中央。她往里倒了点水,盖好盖子,用壶里剩下的水洗了洗手。夜晚空气料峭,冷水刺得手生疼。但近来,她的双手和双脚常常是冰凉的。她朝着火堆伸开手掌取暖,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锅中开始嘶嘶作响,还伴着些许心满意足的咔嗒声,那是蒸汽和油脂之间的古老对话。迪安娜在地上坐了下来,与埃迪隔火相对。他拨着火堆,显得焦躁不安。他是脚尖点地蹲着的,没坐下来。
“不是这么回事。”他终于说。
“不是什么?”
“打猎的那些人。和怕不怕没关系。”
她收起膝盖,双臂抱住膝头,揽着手肘。“那又是什么呢?说说看。我也来学习学习。”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从木柴堆里拿了两块木头,又摇了摇头。“你总不能为这世界上每一只死去的动物哭哭啼啼吧?”
“我已经说过,那并不是我的信仰。我从小在农场上长大。你说得出名字的动物,我恐怕都开过膛剖过肚。我见过太多次大丰收,我很清楚收割一块小麦地,会有多少只兔子的脑袋被联合收割机割下来,你想都想不到。”
她不再说话,脑海中浮现出孩提时代的场景:割草机碾过,留下一只浣熊的尸体。她仍能看到那黏湿打结的灰色绒毛,白森森的下颚骨,迸碎的牙齿好似她自己的牙齿,她震惊不已。深色的血浸染了一侧的土壤,仿如这生灵毙命之前的恐惧阴影。她永远没法向埃迪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农事总是潜藏着悲剧的暗流。农事当然也是一种祝福:一排排密密的玉米穗子像对答案信心满满的小孩子一般站得笔直,生下来滑溜溜的小牛犊子会长成腿长膘肥、黑白相间的尤物。生与死总是在你的视线之间切换。大多数人的生活远离这一切,他们并不知道栽种谷物或棉花会用什么化学制剂,会使多少蝴蝶、蜜蜂、蓝鸲、三声夜鹰丧命,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一块牛排或一件皮衣的死亡成本,就心安理得地选择肉食或素食。只要清出一块土地,种上大豆和玉米,就能杀死半个世界的生物。每喝一杯咖啡就等于杀掉丛林里的一只鸣禽,她在书上读到过。
他注视着她,等着她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而她也尽力地这么去做了。“就算你从来不吃肉,还是会沾血。”她说,“你心里肯定在想,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都明白。只要活着,就会杀生。”
锅里传来猛烈的嘶嘶声,好像要让她听听这只火鸡最后一刻的哀鸣。
“好,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他说,“只要活着,就会杀生。”
“但我们总是可以多想想的。也许,应该对这必然性怀着一点谦卑的态度。在做决定之前,你可以多考虑一下各层面的代价。否则,你可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害怕,就在这世界上轰出一个大窟窿。”
他盯住她的眼睛。“我不怕郊狼。”
“那就他妈的……别理……这话。”
他们透过火堆上方战栗的热气,怒视对方。
“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步?”他问。
“因为我要改变你的想法,死活都要试一试。”
“那就死活试一试吧。你不能,也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是在西部牧场上长大的牧羊人,憎恨郊狼就是我的信仰。可以说,羊羔的鲜血塑造了今天的我。别想转化我,我也不想去转化你。”
“我也不会冲着你羊羔的脑袋开枪。”
“你会。”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会。你想留下那些混蛋的命,就是在屠杀羊羔。”
她松开紧抱的双臂,把手中的干草扔入火中,注视着一根根干草燃烧起来,好像灯泡里的灯丝,闪着光芒。“但愿你知道。”
“知道什么?”
“你说过会读我的论文。你答应过我总有一天会去读。”
他摇了摇头,咧嘴一笑。“你可真倔。”
“你说过。保证过的。”
“那必定是因为我想把你弄到床上去。”
“我想我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他往旁边靠了靠,目光从火焰边缘投向她。“可能吧。”
“那么?”
“那么?说说看我为什么一定要读。”他仍然脚尖点着地,绕着火坑移动着,在离她几英尺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像一只屈膝的昆虫。“我那卑鄙又胆小的灵魂,能从你的论文中了解到我尚不知道的郊狼吗?”
“在所有陆地哺乳动物中,它们拥有最复杂的发声系统。它们以啮齿类动物、果子、种子为食,还有除了羊羔之外的无数种东西可吃。”
“不过,羊羔仍然在列。”
“羊羔是在列。”
“这我已经知道了。”
她又往火堆里扔了一把枯草。“好。它们还有复杂的求偶仪式,要说许多话、舔来舔去,互赠食物。尤其是肉。”
他看了看火堆上的锅,又看向迪安娜。
“它们一旦结成伴侣,”她说,“通常一辈子都不会离弃。”
“我是不是还应该表示欣赏?”
“你不用产生那样的感受。我这只是实话实说。”
他点了点头。“好,还有呢?”
“它们是美国最受鄙视的动物。甚至美国政府也在屠杀它们,也许达到了一年十万头,主要手段是在陷阱里投放氰化物,或从直升机上扫射。更别提你们那帮狩猎者在大开杀戒时干的好事。”
“对。继续说。”
“就这样系统化地猎杀个一百年,郊狼会变得比现在更多,它们栖息的地方也会比现在更多。”
“等等,快停下。怎么会这样?”
“很神奇,是不是?我们气势汹汹地猎杀灰熊、狼、蓝鲸,使得它们的数量锐减,濒于灭亡。但该死的郊狼,却是个大麻烦。我认为印第安人说的没错:它们绝对狡猾。”
“还有呢?”
“还有,我们越是攻击它们,它们就变得越多。我没法告诉你确切的原因,但我有一些自己的推测。”
“说个合理的推测来听听。”
“好。郊狼不仅是捕食者,它们也是被捕食者。它们跟蓝鲸或灰熊不一样,它们一直是被捕食的。我们人类出现之前,捕食它们的主要是狼。但我们很快就把狼从美国地图上抹掉了。”
“噢!”
“没错,我们的确该为此懊悔叹息。根本就没有什么杀光就幸福快乐的故事,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每一种在枪口前倒下的动物都有可能是别种动物的餐食,或是别种动物种群数量的控制者。”
他拿过一根长棍子,往架在锅底的那一圈燃烧的柴火中捅了捅,点点火星飞溅,飘旋至空中。
“先别弄了吧。”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这样会把木头都烧光的。别管它了。”
“我是想把炭块弄到下面去。”
“重力会让炭块掉下去的。”她本来还想说,就算没人管,这堆火也能烧个畅快。“我爸以前常说,玩火会尿床。”
“尿床也要玩。”埃迪不依不饶起来,又往柴堆里捅去,溅起更多火星。
“别弄了。”她说着,拿走了他的棍子,“来,坐这儿,你让我很紧张。”
他坐下来,与她肩抵着肩。他们听着火堆的爆裂声和烹烤那只鸟儿发出的悦耳之音,甚至还有音乐般的哨音——是锅里的蒸汽从某个地方喷逸出来了。迪安娜饥饿难耐,腹中却隐约传来一种甜蜜咬啮的疼。
“我们把狼杀了,反而使它们壮大起来。”他忽然说道,“据你推测,接下来还有什么好事?”
“接下来不是推测,是事实。遭猎杀期间,郊狼繁殖更快。”
他望着火堆,目光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个点上。“怎么会?”
“它们会聚居在一起。有时候,它们甚至会共享一个巢穴。这样一来,在领头的母狼通常下崽的地方,你也能见到它的姊妹在那儿下崽。它们组成了一个互帮互助的大家族,家族里的成年狼都会帮母狼抚养幼崽。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当某一只成年狼不幸被杀,不再占据家族群体的一个位置时,幼狼就能享用更多的食物。也许,还会刺激它们迅速生殖。总归是有原因的。可以肯定的是,猎杀成年狼反而会使幼狼存活的概率增加。”
“哇。”
她朝他转过身。“喂,埃迪·邦多。”
他扭头看着她。“怎么?”
“唉。生命并不简单。”
“我现在才知道。”
“去读一读那本书吧。我保证,你读了就放不下了。我的指导教授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两百页的内容。”
埃迪回头望向火堆。“结局是个什么样,我觉得我真不在乎。”
月亮已经升起,硕大浑圆,盈满得略略过了头。它尚未爬上遮蔽着这山谷的群山,但天空已然为月光照亮。迪安娜合上眼,也能感觉到这光亮。她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躺下,而不是像擀面杖下的面皮一样辗转反侧。每逢无眠的夜晚,她都会把毯子搅得一团糟,任埃迪袒睡于自然之中。
火鸡大餐带来的满足令他们意乱情迷,欢合之后,他们便将床垫搬到了室外。不过,每逢夏日,她都会在室外过夜,不论夜晚是否足够温暖,月光也从未影响她的睡眠。通常,没有什么能搅扰她的清梦。最近这几个礼拜之前,她从不知失眠为何物。也从不会白日犯困。她的身体有些紊乱了。迪安娜并不确定,自己脑海中的种种忧惧,究竟是使她深夜依然清醒的缘由,还是仅仅填充了失眠之夜空空的头脑。
想要翻来覆去的强烈意愿如疼痛一般使她难以自持,待到再也忍受不了时,她便小心翼翼地从侧卧换成了仰卧。可她马上就觉得新换的睡姿也让她难受。她试图忘却自己的身体,她十分饱足的肚腹,还有身旁的埃迪——这些都是生而为人才会有的烦恼。她尝试着,慢慢将这夜色尽情吸纳入内。若是不再与这场失眠相抗,此刻的夜色倒别有一番风情:在这万物沉睡的黑夜中,昆虫也息了声,空气冷清下来,各种气味幽幽地从大地上散发出来。她能嗅到腐叶堆的气味、蘑菇的气味,以及一只臭鼬隐隐的行踪。那臭鼬肯定翻抢过他们扔在那边树丛里的火鸡骨骸,那时候,她和埃迪在床上滚作一团。后来她酣然入眠,可未睡多久,却又不可抵御地再次醒来。
此时,她的思绪迁延到了对霸鹟的担忧上:入夜前,他们或许已将鸟妈妈吓离了鸟巢,说不定会有鸟儿从巢中坠落,毕竟之前发生过两次。如今,雏鸟已然长大,可以自行飞翔,由于它们初生的羽毛蓬松,甚至身量比成鸟还大上一点——正因如此,巢里也很拥挤了。迪安娜连着两天将掉落的雏鸟捡起来,放回巢中兄弟姐妹的身旁。埃迪指出,鸟儿一旦经人手碰过,就再也不会回自己巢里了。迪安娜经验丰富,知道更多,但她选择让鸟妈妈来回答这个问题。迪安娜刚从鸟巢边移步走开,鸟妈妈马上扑入了巢。
拜托,快快羽翼丰满,勇敢飞行吧。她对着这些雏鸟恳求道,毕竟它们已长大到满满一握。连着好几个星期,她经过霸鹟巢下时都蹑手蹑脚,还逼着埃迪也这么做。因为他们的无心之失,鸟妈妈已失去了第一窝孩子,要是这一窝再出问题的话,它今年就没法再生孩子了。再过个几天,也许就在明天,他们的担心就会烟消云散。这些幼鸟将展翅飞翔,头也不回地离家远行。
她屈起抽筋的左脚,克制着再次翻身、趴着睡觉的冲动。盖着这卷得乱糟糟的毯子,实在没法保持不动。与这种焦躁感相处的唯一办法就是干脆带上它起床。她可以去林子里走走。月光如此皎洁,一旦月上中天,林子里应该就挺亮堂了。但首先,她得先去看看小霸鹟们是否安然无恙。她悄悄地起了床,尽量避免惊醒埃迪,在床垫边上找到了靴子,穿上牛仔裤,扣好扣子,再套上睡衣。然后她去木屋内拿了个手电筒。她屏住呼吸、悄悄地绕过门廊,准备查看一下。如果鸟妈妈在巢里,手电筒的光应该不会造成惊扰,这么晚了,它不会飞走。迪安娜朝屋檐上那堆编织好的圆形草团看去。她惊惶地发现,原本应该在那儿的鸟妈妈顶着棕羽的脑袋和小小的尖利鸟喙不见了踪影。她飞快地查看门廊地板,看看有没有落到地上的小天使。但地上空无一物。她进屋拿了把靠背椅出来,小心地爬了上去,一只手抓住屋檐下的梁木,稳住自己。什么都没有!整个鸟巢就像干净的口袋,空空如也。怎么会这样?迪安娜明明看见鸟妈妈整个下午都在捉虫子,完全成了四只不知餍足的小家伙的奴仆。它们不可能一晚上就长大了吧。那去哪儿了呢?她再次照射地板,绕着椅子腿找了半天,又跑到稍远些的地方寻觅——万一它们走得更远,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廊边缘,吓得回不去了呢?可是仍然一无所有。
她关上手电筒,思索了一会儿。再次摁亮电筒。借助电筒的光柱,她搜索了房梁上的每一寸表面,一直查到屋檐的末端,又沿着椽子看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地方掠过了,她又折回来,看到了一团黑胶水管一样的东西。她打量了半天,发现一双圆圆扁扁的小眼珠子正冲她反射着光亮,它得意地昂着头,栖息在一大团盘曲着的身体上。她将手电的光柱沿着那黑色的身躯缓缓照去,最后才看见,四只幼鸟的尸体。
她急促地呼吸起来,强忍着不去咒骂这个魔头,强忍着不去把它从梁子上扯下来,再把它的脑袋砸碎。她又深吸了几口气,每一次呼吸都咬牙喘着粗气。愤怒之中,她觉得反胃恶心,几欲呕吐。那不是她的老相识吗。这条黑蛇整个夏天都住在这屋顶上,她还为它辩护,说蛇只是在尽捕食者的本分而已。为了活命而夺命。但怎么能杀死这些小宝宝呢,她在心里哭泣着。不应该啊。它们是我的。夏天结束时,小宝宝们都会长大。
她爬下椅子,关掉手电,往林子里走去,满怀愤怒与悲哀。她不明白这番失控的情绪究竟会奔突多远。直到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她才清醒过来。她用手背抹去泪水,继续往前走去,步速很快,离小木屋和余烬中的烤肉香愈来愈远,一直没入林子深处。这沸水般在她体内汹涌不定、难以抑制的情感究竟是何种哀伤?最近几天,她动不动就会哭:为霸鹟而哭,为疲惫而哭,为枪声而哭,为睡不着觉而哭。多愁善感的、愚蠢的泪水,女人的泪水——这究竟是什么?就是所谓的潮热吗?可泪水并不烫啊。她只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动作迟缓,麻木无感,只是拖着一具完全不再上演激情生殖与间歇休息之间循环往复的皮囊往前去。她发现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时被抛上高峰一时又落回谷底的生理规律于她而言有多重要。一个累赘,她现在已经成为这样的角色了吗?一个作废的女人,从此只能在漫长余生中守望死亡?
她为何会为这件事如此伤心?她对人类以及人类为了繁衍干下的一堆烂事从未完全赞同。那她为什么还想要亲自去造一个人呢?
行至半山,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用睡衣一角抹了抹眼睛和鼻子。转身向小木屋返回时,她发觉月亮必然正自背后升起。对面的树木全都沐浴着璀璨的月光。它们犹如童话森林般熠熠生辉,又像是漫山遍野的白桦树。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她所拥有的东西。即便这个夜晚如此可怕,却也如此美丽。她谛听着远处零星的吠声,那吠声安抚了她心中失去霸鹟的空洞,甚至也安抚了她对下一次满月高升时身体仍然毫无应和的害怕。她静静地站定,试着想象郊狼的幼崽从森林的子宫中诞出,睁开双眼。而她自己的孩子则最终失去了来到这世界睁开双眼的可能性。
[1] wolfe,与“狼”(wolf)发音相近。
[2] 出自1949年华纳公司出品的系列动画片《bb鸟与歪心狼》(fast and furry-o ),主要讲述一只狡猾的歪心狼一心想要吃掉机智的bb鸟的故事。所有单集故事的结局都以歪心狼作茧自缚、遭遇惨败告终,它一直没有吃到bb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