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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蛾之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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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萨学到的一个缓解悲伤的技巧,就是执着地纠缠于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清早来临,她会小心地避免睁开眼睛,留在温馨的假寐状态中,不让思绪浮上现实的海面。一旦浮上海面,彻骨的疼痛和寒冷便会袭来。后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能选择做什么梦。她能将某段记忆召回,耐心地跟随这记忆回溯,找到当时的血肉、声音、气息。这样,她的生活就能再来一次,生活没有失控,生活平安无事,每一件事都还没发生,每一件事都如此新鲜。他的手臂真真切切,他将她背过门槛,开玩笑说她也就比一袋杂货重一点,还没有两袋重。蝉鸣阵阵,空气湿热黏滞——那是六月,他们刚举行过婚礼。她还穿着那条人造棉的蓝色裙子,但已将丝袜与鞋子褪下,留在了那辆从列克星敦一路开来、停在车道上的车里。他背着她上楼时,淡蓝色的裙子如凉水般漫过她的大腿、滑过他的前臂。他在楼梯的转角平台停下脚步,吻她。他的大手滑至她身下,在他的手中,她简直轻如鸿毛。她轻轻地飘浮在空中,脊背抵着窗子,他强壮的手臂托在她的胯下。当他进入她的身体,他们那彼此独立的自我便如分子般融合在一起,他脑袋四周的空气似乎在颤抖,她则完全臣服于这飞升般的癫狂快乐、这如在云端的完美性爱。

有时候,梦境会发生变化,变成那个令人心安的、有着丝绸般淡绿色翅翼的陌生人。他第一次出现在她梦境中是葬礼过后、朱厄尔让她服下安眠药的那个晚上。他总是对她说同一句话:“我了解你。”他展开翅膀,发香器自腹部翻散开,那诱人的香味、错杂的刷齿,犹如忍冬馥郁的枝条,而她再次感受到被选中的强烈愉悦感。

“你如此了解我,总是能找到我。”她说。

他的气息如同流瀑般的光线,涌入她的脑海,他的嗓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不用语言。“我一直都很了解你。”

他将她裹入自己柔软的怀中,用摇曳的树枝和石上野花的香气轻抚她的脸庞,将她的需要融入他令人心安的怀抱中。

“玛丽·埃德娜姨妈说,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是在祈祷。”克丽丝怀疑地说道。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蝴蝶教堂。”

卢萨和克丽丝在土路上停下脚步,欣赏起又一群围聚在烂泥坑边、密密麻麻的燕尾蝶来。差不多每隔五十英尺,她们就能遇见一洼像这样震颤不歇、黑金相间的翅翼。一俟她们走近,蝴蝶就会四散飞走;一等她们离开,蝴蝶便又降落至老地方。昨天又下了雨,所以水洼多的是。

“不过,我得告诉你,”卢萨说,“眼下这些教堂,女孩子是不让进的。你现在看见的那些蝴蝶很可能都是雄性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它们都长了小鸡鸡啊!”

克丽丝不由得尖声爆笑起来。卢萨现在的使命,就是让她笑。这已成了她私心里最爱的挑战,得想尽办法,点亮这孩子黑暗屋子的所有灯火,哪怕只是一瞬。

“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卢萨说,“为什么只有雄性蝴蝶这么做。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就叫作喝泥巴。真正的昆虫学家就是这么叫的。”

“是吗?那为什么只有雄性蝴蝶才会这么做呢?”

“他们需要从烂泥里吸取某种矿物盐和蛋白质,这些东西可以让蝴蝶保持健康。然后,他们其实是要把这些东西送给雌性蝴蝶,就像情人节礼物。”

“他们是怎么送的呢?”

卢萨顿了顿,问道:“你知道小宝宝是怎么生出来的吗?”

克丽丝转了转眼珠。“把小鸡鸡捅到她尿尿的洞洞里,把东西射进去,小宝宝就会在里面长大。”

“呃……没错,你都知道,挺好的。所以,蝴蝶也是那样把矿物质送给女生的。当他把生小宝宝的东西送给她时,他其实是把所有她喜欢的东西一股脑儿送给了她。那东西叫作精子包囊。”

“哈哈。太神奇了。”

“是吧?你知道吗,西布伦县没人懂这个,只有你和我懂。甚至你的老师都不懂。”

她抬头看着她。“真的?”

“真的。你要是想了解虫子,我还可以告诉你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说‘小鸡鸡’和‘狗屁’这样的话,你不会生气吗?”

“不会,完全不会。怎么可能呢。”她说了句粗话,惹得克丽丝哈哈大笑,“只要你知道这些字眼在什么地方不能说就行。比如在教堂、在学校就不能说,方圆一英里半的范围内有玛丽·埃德娜姨妈,也不能说。不过在这儿嘛,谁会介意?我的耳朵绝对受得了。”

“哇,棒呆!”这孩子大声说道,“操!”

“嘿!别一开口就都说这些啊。”

克丽丝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一群蝴蝶,看着它们飞升而起。

“走啦,”卢萨说,“我们去抓蛾子吧。今天,我一定要给你抓一只月形天蚕蛾。”她们慢慢朝水洼走去,穿过黑压压一片战栗的蝴蝶,卢萨不由得想起动画片里的超人,就像这样从一堵墙的分子间穿过。她与克丽丝从车库后的树林上山,正沿着通往古老墓地的小路往上走。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趁着洛厄尔在客厅沙发上午睡,出来小小探个险。朱厄尔最近情况不太好,这已是半个月内第三次拜托卢萨照看两个孩子了。卢萨很高兴能帮上忙,做孩子的代管家长,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这算哪门子的家长——竟鼓动克丽丝像个粗人那样说脏话。她在育儿方面一窍不通。但家里人谁也没能让克丽丝主动开口说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汉尼-梅维丝这么对她说过。卢萨和克丽丝拥有坏运气和一群义正词严之人的说三道四。显然,如今她们还拥有了彼此。

“那是什么?”

卢萨望向克丽丝所指的那片林子。雨后的空气中,鸟鸣声似银铃般清透,但卢萨实在看不出她指的是什么。“什么,那棵植物吗?”

“对,那里有个爬在树上的讨厌的怪物。”

“讨厌的怪物?”

克丽丝耸了耸肩。“里奇姨父说它们是讨厌的怪物。那些藤条爬得到处都是。他最恨藤条。”

“这藤条挺好的啊,它就应该长在这儿。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这藤条上就会开满白花,然后会长出无数心皮,看上去就像一片闪闪发光的小星星。这藤条叫作铁线莲,按字面理解,是‘处女榻’的意思。”

“处女,就像耶稣的妈妈,对吗?”

“对。任何一个姑娘或者女人,只要和小鸡鸡还没有关系,都是处女。”

“哦。叫处女大?”

“不,叫处女榻。就是处女的床。”卢萨微微一笑,“在这里,意思都一样。”

克丽丝跨着奇怪僵硬的大步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卢萨前头。她似乎喜欢尝试各种各样走路的姿势,卢萨看着又困惑又好笑。她仍旧穿着惯穿的那条肥大的牛仔裤,今天还在t恤衫外面套了件奇形怪状、破破烂烂的衣服。看上去像是男人穿的牛仔布工作服,衣摆和袖口用剪刀剪过,丝丝缕缕,十分凌乱。

“比起花花草草,我更喜欢虫子。”过了一会儿,克丽丝断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好啊,那你走运了,因为比起花花草草,我对虫子的了解可要多得多。我们现在正在找月形天蚕蛾,还记得吗?找找看树干上有没有,要看阴的那一面。你知道山核桃树长什么样吗?就是树皮很粗糙的那种。”

克丽丝耸了耸肩。

“月形天蚕蛾特别喜欢山核桃树,还有胡桃树。它们会把卵生在那些树的叶子上,因为它们的毛毛虫宝宝要吃那些叶子。”

“怎么会这样?”

“它们的胃就适合吃那种叶子。比如说,你能吃麦粒,但吃不了麦穗。”

“我什么东西都能吃。”

“其他动物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它们大多数都有特别爱吃的食物。也就是说它们只能吃某一种食物。”

“好吧,太笨了。”

“这不是笨不笨,它们生来就是这样的,就像你有两条腿、靠双脚走路一样。或许还有狗觉得这么走路很笨呢。”

克丽丝不置可否。

“不过要说笨也有一定道理,只吃一种东西很容易危及生命。如果食物没了,它们就得死。它们可没法说:‘哦,没关系,我吃的那种树灭绝了,那就订个比萨吧。’”

“洛厄尔就是那样。”

“什么那样?”

“挑食。”

“是吗?”她对自己弟弟的分析,把卢萨给逗乐了,“他吃什么呢?”

“只吃通心粉和奶酪。还有麦丽素。”

“嗯。这是挑食。怪不得,那天晚上他没吃我做的扁豆浓汤。看来我应该放点麦丽素。”

克丽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丝轻笑。

“看这儿,这棵树长青苔的一面,看见这些小小的白蛾了吗?”她俩弯下腰,凑了过去,卢萨轻轻捅了捅透明的翅翼。蛾子大惊,攀着粗糙的树皮往上爬了几英寸。克丽丝背对着阳光,卢萨能看清顺着她脸颊的弧度下来的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就像桃子上的绒毛。聚精会神时,她的五官显得十分柔和,卢萨不禁想怎么会有这么多大人——包括她自己——竟会把她看作男孩呢。

她抬起头。“它们叫什么?”

“尺蠖。这种虫子被发现和命名的时候就是处在这个阶段,所以它们长成蛾子妈妈以后,也得将就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但蛾子妈妈还挺漂亮的,是吧?”卢萨让虫子爬上她的手指,然后举起来,轻轻地朝它吹了口气,虫子便振动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另一棵树飞去。克丽丝注视着树干上它那些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同伴,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走开。“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虫子?”

“我和你科尔舅舅结婚之前,就是昆虫科学家。那时我住在列克星敦,还没有搬到这儿来。我每天都要做虫子的实验,于是了解到很多以前没人知道的知识。”

“列克星敦有很多虫子吗?”

卢萨笑了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样多吧,我想。”

“哼。洛伊丝姨妈说你是来挖矿的。”

“挖矿的?”

“就是挖金矿的。”

卢萨一时没明白这个说法。“哦,就是淘金者。”她叹了口气。这一次,她知道克丽丝说这话并没想刺伤她。

“是真的吗?”克丽丝问。

“不是。我从来没挖过金矿,从前不挖,以后也不会。这件事,洛伊丝姨妈完全是胡说八道。”

克丽丝紧抿双唇,冲卢萨露出会意的偷笑,滴溜溜转着眼珠。她们已经找到了与义正词严说三道四的人共处的方法。

“这里不错,往上看。”卢萨说着,顺着陡峭的路堤,指向小路上方的一片林中草地,那片空地正沐浴在斑驳的阳光中。她们已经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很远,她原本就是想到这儿来。她们不可以离家太远,毕竟洛厄尔是一个人在午睡。而且,卢萨也实在不想看见下一个转角处的那片家族墓地。科尔没葬在那里,但那里毕竟埋葬着太多怀德纳家的人。

克丽丝已经穿过一丛丛金针花跑到了前头。这种花草很久以前从某人的花园逃离,如今似野草一般疯长。倒是挺漂亮的。它们带状的叶片像瀑布似的倾泻于路堤两侧的边坡,顶上盛开的花冠呈环状散开,每片花瓣上都有浅橙色的斑纹,绽放的样子如睁开的眼眸。尚未展开的花苞则修长而优雅。县里每一条未经割草的路边总能见到一排排悠悠摇曳的金针花,间或夹杂着一簇簇紫粉相间的香豌豆。几周以前,它们尚未开花,卢萨也从未注意到这两种植物。看来,整个县城就是一座逃逸园艺植物的花园。

克丽丝爬上路堤时,顺手扯下了一丛金针花的花冠。“看这个!”她用下巴抵着花心摩挲起来,然后将揉皱的花儿扔到了地上。

“太好了,你都长出橙黄色的胡子了。”卢萨说。

克丽丝作势恶狠狠地咧嘴一笑,十分孩子气。“像不像魔鬼。”

“你知道那橙黄色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花粉。你知道花粉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精——子。”卢萨煞有介事地说出这个字眼。

“呃,呸呸。”她死命地擦起了下巴。

“别担心。花粉不会让你怀孕,生下小花。”她从她身边走过,走到这片草地的边缘,一棵山核桃树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开始在那些树的北面上上下下地寻找起来,不知不觉走入林子里。

克丽丝跟在她身后,稍稍隔着点距离。“你觉得会,嗯,下冰雹吗?”她吞吞吐吐地问。

卢萨抬起头,望了望林木枝叶之间的一小片天空。“不可能。天上一块雨云都没有。”

“我说的是冰雹。”孩子不依不饶地问。

卢萨继续往林子里走去,用训练有素的眼睛扫描着枝枝杈杈和叶片的背面。“只有一场很大的暴风雨才会带来冰雹。你问这个干吗?你家地里又没种庄稼。”

“我说的是冰雹!”

克丽丝的嗓音里充满了沮丧,终于将卢萨引出她自己的思绪,使她转过身来。克丽丝站定不动,瞪着她,气呼呼的。

“什么冰雹?”

“冰雹!”孩子说道,显然是气坏了,“就是魔鬼住的地方 [1] 。”

卢萨一头雾水,慢慢反应过来。“你是问我地狱吗?”

孩子耸了耸肩。“算了。”

“好吧,对不起。我猜咱俩可能已经错过谈论来世的那个点了。”克丽丝腾腾腾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猛揪檫树的叶子。

“我有点好奇,”卢萨赶上她,“你是怎么区分天空落下的‘冰雹’和魔鬼住的‘地狱’的?”

克丽丝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她,惊得目瞪口呆。“别扯了,这两个字喷法 [2] 不一样啊!”

“哦,”卢萨说,“知道了。”

克丽丝打量了她一会儿。“卢萨舅妈,你知不知道你说起话来真的很搞笑?”

“知道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卢萨好言哄着克丽丝,让她对檫树手下留情,让她帮着自己一起去找月形天蚕蛾。“你想都想不到,那种绿蛾子会有这么大。真的很漂亮。”克丽丝似乎很不情愿相信她们找到神奇绿蛾子的可能性。但当卢萨终于喊叫起来,她就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哦,快看,快看!”

“哪儿?”

“就从这儿看上去——那里太高,我们够不着。不过你看到了吗?就在伸出来的那根树枝的分叉那儿。”

克丽丝眯起眼睛,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可以用棍子把它捅下来。”

“你可别伤着它。”卢萨虽然口上争辩,其实也有同样的想法,于是从身边一棵小橡树上拧下一根细长的枝条。她尽可能地往上伸去,还踮着脚跳了跳,像挥动扫帚似的挥舞着那根枝条,试图把停在山核桃树上的那只蛾子扫下来。那只月形天蚕蛾就静静地待在那树枝分叉的地方,翅翼折叠着。它扭了扭,便起身飞走了。她们看着它飘飘荡荡、越来越高,隐入了枝丛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萨转身看着克丽丝,双眼闪着光。“那就是月形天蚕蛾。”

克丽丝耸了耸肩。“怎么啦?”

“怎么啦?什么怎么啦?难道你还想让它唱支歌?”克丽丝笑了起来,卢萨心中恍然一惊。就在这一瞬,她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竟和爷爷的口吻语调一模一样,虽然她父亲曾长年禁止她念及有关爷爷的事。“走吧,我们去草丛里找点容易抓的虫子。”她带头返回路堤那片林中草地,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躺。她以双肘支起身体后靠着,盯着脚上运动鞋的鞋尖,再让视线越过,一直望入迷人的树林,这样的一小会儿,也令她心满意足。已经有太多个日子,她整天关在那宅子里,除草,割草,察看山羊长势如何。她真应该常到林子里待一待。地上的青草有点潮湿——她能感到短裤都濡湿了——但阳光很好。她闭上眼睛,仰起脸,迎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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