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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蛾之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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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卢萨侧过身,凑上去看一只绿色的甲虫,克丽丝将它弄到了自己手腕上。“南方绿臭虫。”卢萨说。

克丽丝仔细地打量着虫子。“会发臭吗?”

“这就是它得名的原因呀。”

“它和我们在桃树上找到的红黑色的虫子是亲戚吗?”

“菜蝽吗?没错,是这样。它们属于同一个科,蝽科。”她看着克丽丝,有些惊讶,“很不错啊。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眼力很棒?观察东西很有一套,特征也记得很牢。”

克丽丝把虫子从手腕上弹开,翻过身趴在草地上,移开视线不看卢萨。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翻开草丛,这里翻翻,再到那里翻翻,像头正给同伴梳洗的动物。卢萨就让她一个人玩,自己翻身朝向另一边,琢磨起眼前的一方草丛来。克丽丝终于不再翻寻,躺了下来,凝视着树梢。过了一会儿,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把这儿的树全砍光,赚一大笔钱。”

“是可以,”卢萨说,“我有了很多钱,可树全没了。”

“那又怎么样?树,谁稀罕?”

“首先,稀罕树的大约有一千九百万只虫子。它们就住在枝叶之间,树皮之下,到处都是它们的栖居所。只要闭上眼睛乱指,就能指到一只虫子。”

“那又怎么样?一千九百万只虫子,谁稀罕?”

“有一万九千种鸟儿得吃虫子。”

“那又怎么样?鸟儿又有谁稀罕?”

“我稀罕。你也会。”她时常想搞明白,克丽丝是真的这么没心没肺,还是存心摆出这副样子。“还有,如果没了树,雨水会直接从山上冲下来,把我田里的表层土冲刷得一干二净。到那时,溪流里都是烂泥,而这里再也无力长出什么,变成一片死地。”

克丽丝耸了耸肩。“树会再长出来。”

“你想得倒美。这片森林,要花好几百年时间才能长成这样。”

“长成哪样?”

“就是现在这样子,一整片复杂的森林,各个部分彼此依存,就像一个完整、鲜活的生物体。它们不仅仅是树;而且是各种各样的树,大小不一样,形状也不一样。每一种动物都得依靠某一种植物才能生存。某些植物只会生长在另外某些植物旁边,你知道这个吗?”

“参就只长在糖枫树下。”

“什么?人参吗?你怎么知道的?”

她又耸了耸肩。“乔尔姨父。”

“他会去挖参?”

她点了点头。“他和他的朋友喜欢去山上挖参。山上有位女士会冲他们大喊大叫,你们不该来挖!他说那女士再逮到他,就会一枪崩了他。”

卢萨望着山上。“有位女士住在上面?你确定吗?这座农场的上面,应该是森林服务处的地界。”

“去问乔尔姨父吧。他会告诉你的。他说那是个野女人。”

“我会的。我想见见她。”卢萨从草丛里刨出了一只尺蠖,任它往自己手指上爬。“乔尔姨父说我什么了吗?他是不是认为我该把这些树都砍了?”想到自己正从这个新的信息源套取情报,她有点负疚。

“没有。他说你养这么多山羊,疯了。”

“所有人都这么说。但他们都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克丽丝耸了耸肩,望向卢萨,有一点防备。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但我觉得你不会说的。”

“我会告诉你。”卢萨悄悄说道。她很想给这孩子一份礼物,让她自信起来。

她脸上放光。“你会吗?”

“但只有你知道,乔尔姨父或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告诉他们。你能保密吗,能划十字起誓吗?”

克丽丝急忙煞有介事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好,我这就告诉你。我在纽约有个表亲,他是个屠夫,我们谈了笔生意。如果我能在新年之前一个月,让山上那些羊生下小羊羔,他就会付我一大笔钱,你的乔尔姨父听了肯定会晕倒。”

这孩子的眼睛都瞪圆了。“你要发了?”

卢萨做了个鬼脸,垂下了脑袋。“没有,也不算吧。但我可以拿这笔钱找人把宅子里所有的管道重新安装一遍。你的里奇姨父有个朋友正帮我修谷仓,这笔钱也能填上这项开销。”

“克莱弗斯·莫顿?”克丽丝摆出一副臭脸,“这人身上太臭了。”

卢萨很想忍住笑。“嗯,那也不能不付钱给他,对吧?要是因为这样就可以不付钱,那我刚浪费了九百美元,今天早上我写了一张支票给他。”

克丽丝似乎被这数字惊到了。“操。他这下发了。”

“要把农场打理好,就得不断花掉很多钱。有时候,钱花出去,但你辛苦一年挣的钱也填不满那窟窿。于是大家都抱怨种田。这些是你想不到的吧。”

“要是你的山羊不生呢——下不了羊羔怎么办?”

“我还是得付钱给克莱弗斯·莫顿,只要他干完了活,不管他洗不洗澡。”卢萨往湿润的草上一躺,双臂枕于脑后,叹了口气,“是很冒险。可山羊是我今年能想到的唯一指望。我得挣点钱,请人来清掉一小片荆棘丛,把农场收拾出来。”她瞥了克丽丝一眼,她似乎没在听,但也很难讲,“这就是我养山羊的原因,守住我那一小片天堂,别让它变成地狱。”

“乔尔姨父说你会扔下这地方不管的。”

“他有好主意的话,欢迎他来给我建议——他,还有我在列克星敦的素食主义朋友哈尔和阿莉,都说我迟早卖掉这里,说我撑不下去。不管往这儿的地里种什么,花费都比收成多。除了烟草。”

克丽丝看着她。“你是那个?”

“我是哪个?”

“素主义。”

“不是,我是另一种基督徒。就像你表哥里奇说的。”

克丽丝拽下一根高茎草,轻轻挠着卢萨t恤上移露出的肚子。这是她见过的、这孩子与外人之间最接近亲密的举动。卢萨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着,觉得自己真是好运道,仿佛蝴蝶正停在她肩头。最终她舒了一口气,看着头顶树梢间的湛蓝缝隙不时飘过高高的薄云,她觉得有点头晕眼花。“听听,我这抱怨来抱怨去的。现在,我还真像个农妇了,对吧?”

克丽丝耸了耸肩。“我想是的。”

“要是像你说的,我的山羊没生小羊羔,我就完蛋了。我不愿去想这状况。要我把这山上的树全砍了,我会觉得自己像个谋杀犯,但又不知道怎么保住农场。”

克丽丝突然从卢萨身边扭开身子,把草茎一扔。“你为什么要保住农场?”

“问得好。我也在问自己。你知道我碰到什么了吗?”

“什么?”

“幽灵。”

克丽丝凑过来,从高处往下盯着卢萨的脸。她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但很快便换上不动声色的表情。“说傻话。”

“没有。你听了肯定会吃惊。”

克丽丝从土里拽出一把草。“幽灵是谁?”

“我觉得他们都失去过一些东西。有的是你们家的人,有的是我的。”

“是真人吗?都已经死了?”

“对。”

“比如谁?”

“我的祖父,就是我爸那一支的我的爷爷。老早以前,他拥有一座和这儿一样漂亮的农场。后来,有人把农场夺走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我妈妈的爷爷奶奶也曾有座农场,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却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农场没了。现在,他们全都跑到这里来了。”

“你怕他们吗?”克丽丝轻轻地问道。

“一点不怕。”

“你真的相信有幽灵吗?”

卢萨也纳闷,自己干吗要跟一个孩子说这个。但她需要讲出来,就像克丽丝需要说脏话一样。她俩都各有各的理由。她坐起身,看着克丽丝,直到克丽丝也回视她。“我没吓到你吧?”

女孩飞快地摇了摇头。

“也许,我都不应该将他们称作幽灵。只是些看不见的东西。我很信这个,比大多数人都信。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爱。我把这样的东西叫作幽灵。”

克丽丝皱了皱鼻子。“那你是怎么做的,闻一闻?”

“没错。我还会听。下雨的时候,就会听见我爷爷在弹琴。于是我知道他在那儿。你舅舅科尔也在。我一直能闻到他的气味。我没开玩笑:一个礼拜能闻到三四次。我会打开抽屉,或者走进谷仓里的玉米透风仓,他就在那儿。”

克丽丝满脸的哀伤。“可他真的不在了。如果你看不见他,他就是不在。”

卢萨伸出手,揉了揉肩膀,在那块毯子似的紧绷的肌肉底下,是一小块硬骨头。“这我知道,是很难想象。”她说,“人类是视觉的物种。”

“什么意思?”

一只黑脉金斑蝶飘飘飞入她们眼前的一缕缕光柱,慵懒地在这片敞亮的空地上穿行,飞过树丛,飞往山下的田野。卢萨说:“意思是,我们总是用眼睛去看喜欢的东西。”

“你是说就像里奇对藏在床底下的那些女孩杂志做的事?”

卢萨大笑起来。“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们一起望向黑脉金斑蝶,注视着那跃动的橙色小点渐渐往山下淡去,直至消隐,化作一粒融入天光的亮点。

“许多动物都比我们更相信自己的感觉。比如说,蛾子就靠嗅觉。它们根本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或妻子在哪儿。”

“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蛾子。”

“所以说嘛。我觉得你说得对。我真的很傻,对不对?”

克丽丝耸了耸肩。“你死了,是不是也会变成幽灵,在这儿游荡?”

“嗯,会啊。一个善良的幽灵。”

“那你死之后,谁会在这儿?”

“这是个关键问题。我家的幽灵和你家的幽灵在这个问题上有很大的分歧。关于谁会在我之后待在这里,我家的幽灵要我留下来,你家的幽灵要我走。我没法让所有人都开心。”

克丽丝打量着她。“你想站在哪一边呢?”

卢萨凝视着她,也对她耸了耸肩——克丽丝准备回答别人的提问时,也会这样飞快地往里缩一缩肩。这姿势是偷来的。

“好啦。”她说着,便跳起身,把克丽丝拽了起来,“我们得回去看看洛厄尔是不是醒了。”

“他肯定还在睡。只要不叫他,他就会一直睡下去。”

“也许是因为你妈妈那样,他有点难过。有时候,人心里难受,就需要呼呼大睡。”她伸手想去牵克丽丝,好领她走下边坡,来到路堑上。可那女孩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

“我不会。”她说着,稳稳地落了地。

“不会?那你会怎么样?”卢萨穿过金针花丛,下到路面,比克丽丝慢多了,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追赶野兔的乌龟。

“不会怎么样。我想都不会去想。”

“真的吗,从来不想?”

克丽丝耸了耸肩,就不再言语了。她们并排往山下走,一直没有说话,就这样在树林密密匝匝的枝叶间漏下的一团团光影中穿行。每走大概五十英尺,她们就会惊散一群燕尾蝶——宛如从教堂四散跑开的唱诗班少年。卢萨喜欢蝴蝶教堂这个想法。老实说,相比之下,聚在一起吸吮盐分,再化作精子送给爱人,这种说法更加傻帽。她心想,要是向《行为生态学》杂志提交一篇论文,论述燕尾蝶喝泥巴行为背后的精神灵性效应,会引发什么样的反应?卢萨一路上为这个有趣的想法暗自好笑,直到她们转过拐角,在宅子上方的小径上猛地刹住脚。

“哦,不会吧,看呀。”她说。

“靠,卢萨舅妈。操蛋的忍冬把你家车库给吃了。”

卢萨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表达方式。那一簇簇深绿色的藤叶伸展、缠绕,根本看不出那蓬蓬密叶之下竟有什么建筑物。卢萨觉得,这儿就像一座古老的坟丘。一座坍塌成废墟的玛雅神庙。难道只是过了一个大雨不断、人事颓废的夏天,这里就变成了这样?她实在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走这条通往怀德纳墓地的路是什么时候了,科尔去世之前,自然也没有从背面看过车库。现在,她只能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切,回想他身亡之前,他们为了忍冬争吵了什么:荒唐的报纸专栏说要用农达除草剂铲除忍冬。她为了这植物怒气冲冲。她怎么会为了忍冬如此偏激夸张?卢萨这才想起,忍冬根本不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植物。它是从别人家的花园里流窜出来的,就像金针花——事实上,大多数疯长的野草莫不如是。当地的昆虫无法遏制它们的长势,因为它们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很有可能是日本。日本忍冬 [3] ,应该就是这名字,就像日本丽金龟和栗树枯萎病,还有侵略性极强的日本虎杖 [4] 和可怕至极的葛藤。又是一件人类的作品,几乎将土生土长的植物斩尽杀绝。

你每天都得说服它往后退个两步,否则,它就会放马过来,接管一切。他对这种植物的直觉没有错;他没有受过训练,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眼睛却看得很清楚。可她却满不在乎地反击道:接管什么?就算你让忍冬在你家谷仓边上生长,世界也不会终结。她双手抱胸,尽力抑制着浑身痛苦的颤抖,事到如今才想恳求他原谅她这个城里人的鲁莽。

她的脑海里充盈着无数浅白色小花的气息,花儿渐渐变黄,从这满山的藤蔓上纷纷飘落。这仿佛是好几个月前发生的一幕。也或许是多年之前。

克丽丝抬头看着她,满脸不安。卢萨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并无异常。

“别担心,没什么事儿。”她说,“只是刚才见到幽灵了。”

[1] “冰雹”(hail)与“地狱”(hell)的英文发音相近。

[2] 克丽丝发音不准,将“拼法”(spell)说成了“喷法”(spail)。

[3] 原文为忍冬的学名,lonicera japonica。

[4] 原产于日本的蓼科杂草,19世纪中期被作为观赏植物引入英国,随后蔓延成灾,给当地造成极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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