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2)
坐在驿马车里摇晃了一百三十英里的长旅终于结束,抵达伦敦时,十七岁的纳森·卡连陷入了一种虚脱状态。
时序都已经进入四月了,却还冷得宛如隆冬时分。一路上暴露在寒风中的纳森眼中看到的,是煤黑色的建筑物,嵌了大小圆石、用木板和称草填满洼洞的凹凸不平道路,眼花撩乱地往来其上的八头及六头马车、单头轻马车、肉铺的货马车、运水肥的货车、运水人、摊商,以及推开路人行进的抬轿人。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轿子。要在杂畓中前进,轿子比马车轻便多了。装了两根长棒的轿子前后各由一人抬着,棒上用钩子连接着皮绳,抬轿人将绳子缠绕在双肩上,扛起棒子支撑着。
耳中听见的是马车车轮不绝于耳的隆隆声、抬轿人斥喝路人的骂声、行商人怒吼般的叫卖声、姜饼小贩的手推车发出的铃声,这些声音浑然一体,化成了一种噪音。
烟囱吐出的煤烟,将天空覆盖得一片黝黑。
在一六六六年的大火将这里化成瓦砾与灰烬的荒野后,砖造房屋取代过往的木造房屋接连盖起。当时这里应该是座美丽的城市,然而历经一百余年的岁月后,为数惊人的烟囱吐出的煤烟在墙壁屋顶积出了厚厚的一层灰,让现在的城市变得几乎一片乌黑。产业的工业化,更大力地促进了伦敦的煤炭化。
纳森在旅途中被尘埃沾染的衣物,更进一步被从天而降的煤灰染上黑色的斑驳花纹。煤灰也窜入喉咙深处,令他呛咳不止。
他把行李摆在脚边,靠坐在桥的扶手上。泰晤士河的水流是粪水般的浊褐色,气味也近似粪水。八桨平底舟、有顶篷的大型船、渔船和驳船等激起水花四处划行,渡船的船头对走下泊船处石阶的人搭讪道:“要不要召妓呀?”光天化日的……纳森正感到目瞪口呆,但仔细一听,原来是在问:“要不要渡船呀?”
恶臭闻习惯可能也就麻木了,岸边有群衣着破烂的孩子正在挖掘泥泞、寻找获物。他们捡拾瓶子、壶、帽子、雨伞、硬币、时钟、绳头、木材等一切从船上或桥上掉下来、扔下来的破烂。
纳森把写有住址的纸条拿给路过的男人看,向他问路。对方耸了耸肩,露骨地表现出轻蔑的态度,拇指朝斜后方比了比。擦身而过的时候,对方啐道:“乡巴佬小鬼!”踹开他的行李箱后离去。
塞得爆满的行李箱被这么一踢,箱锁弹开,箱盖打了开来,内衣裤和换洗衣物等散乱一地。纳森甚至忘了对男人生气,急着先捡拾东西。幸亏纸张类已经先用绳子系起来了。贵重的稿件若是随风飞散,掉落到河里,他就只能跟着一起跳河了。
没有任何路人伸出援手,漠不关心还算是好的,甚至还有人对他投以嘲笑。
总算捡拾完毕后,纳森坐到鼓胀的箱盖上压住,扣上箱锁。
他决定先朝行人暧昧指点的方向走去。
折回桥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来到一处广场。成排的水果摊贩、许多提着篮子的女人,这里一样充满了嘈杂的叫卖声。另一区是一排吊着肉块的摊子,肉贩一边踢开徘徊的野狗,一边用油腻的菜刀将肋肉一刀两断。
纳森看到教堂的尖塔,松了一口气。神职者的话,应该就不会轻蔑他是来自乡下,并指引他正确的道路。
在故乡肯定他的才华、设法让他前来首都的恩人,也是教区的牧师。
才刚踏进教堂,纳森就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这里简直就是妓院。
他别开视线,走出外面。一个妆浓得不适合走在街上的女人向他搭讪。女人的脸颊和下巴散布着黑痣。
“你是迷途的羔羊呢。”
女人的领窝开得老大,隆起的乳房几乎快蹦出来。身为虔诚英国国教徒的纳森,不得不再次别开视线。
他就这样偏着头问路。
女人露出泛黑的牙齿笑了。“萧迪奇的话,就在那边。”她指着教堂后面,告诉他怎么走,并在他的身上恶作剧一番后,也没发现自己脸上的假黑痣贴歪了,就这样离去。
纳森照着她说的走去,来到教堂的墓园。
他站在众多墓碑之间,为陌生的灵魂献上短暂的祈祷。冷风戳刺着脖子,暮色从柏树梢尖上淌落,他知道一天就快结束了.
他站在湮没于荒草间、仿佛被抛弃的墓标,以及供上花束的全新墓碑之间。
墓园总是令他获得安宁。可是他以对生命的冀望,压抑住将心灵托付给那股安宁的冲动。
对生命的冀望告诉他:他才刚踏出赢得光辉名声的第一步。
纳森察觉到人的气息。尽管没有任何内疚之处,他还是退了开去。
两个人影背着余晖,走近装饰着花朵的墓地。他们把手中的花束摆到墓前。
两人看起来都比他年长一些。他们发现纳森,好似吓了一跳。
“你的家人?”高个子指着新的墓地问。
难道他们不是墓主的亲人吗?
他摇头,对方露出笑容,说句“告辞”,挥挥手就要离开。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一下吗?”
“什么事?”两人对望一眼,露出警戒的表情。
“萧迪奇要怎么去?”
“那里满远的呢。”解除紧张后,小个子的一方说。
“大概两英里……半左右吧。”高个子点点头。“萧迪奇的什么街、几号?”
纳森说出背起来的街名和号码。“我要找一个叫巴雷特先生的人家。”
“就算你说出名字,我们也不晓得那是谁呀。”小个子从纸夹里取出一张纸,用铅笔两三下画好地图说:“从号码来看,应该是这一带吧。”他在两条路交叉的地方做了记号,在两条路上各别写下“萧迪奇大道”“弗格特大道”后将地图交给他。“你现在要去那里吗?”他问,望向纳森脚边的行李箱。
“你在旅行?”
“对。”
“从哪里来的?”
“谢伯恩。”说完之后,纳森发现自己饥肠鞯褫。“这附近有便宜的餐馆吗?”
两人再对望了一眼,然后小个子邀道:“我们正要去用餐,你要一起来吗?”
“太贵的地方我去不起。”
“我们荷包里也没几个钱呀。”
“牛尾馆”的炖肉一碗八便士,味道就跟价钱差不多,但饿的时候吃起来特别香。纳森还吃了黑面包跟啤酒。明天起得更节省一点才行,就靠黑面包和水过日子吧。
啤酒杯一下子就空了。他灌了第二杯。
虽然烛台的蜡烛点了火,店内仍然一片幽暗。
“你怎么会在墓园?”爱德问。这时两人已经自我介绍过,纳森也告诉他们名字了。
爱德·特纳与奈吉·哈特。
他们是纳森来到这座冷漠的城市后,最初好心待他的人。纳森将两人的名字深深地拥抱在心里。
“我向路人打听去萧迪奇的路,照着那人说的走,结果走到了教堂的墓园。他居然耍我!”啤酒和炖肉让纳森情绪激动。“再过不久,我就要那些家伙对我哈腰低头!”
“哦?”
“你不信?我是说真的。告诉你们,再过不久,你们就会为会经与我同桌共餐感到骄傲了。”
“难道你继承了庞大的遗产?”
“啊,没想到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难道你们尊敬有钱人吗?”
“并不尊敬,”爱德露出老成的微笑,像要安抚怒极攻心的纳森说:“但有钱总比没钱好呀。”
“我会变得富有。”纳森傲然宣言。“可是我的目的不是钱,诗人不会为了金钱而写诗。只要作品获得高度肯定,必然就会变得富有。”
“你是诗人?”奈吉问。
“没错。我已经累积了可以出版成册的诗作了。”
纳森骄傲地说,指着他的行李箱。
“明天,我就要把草稿送到丁道尔先生的店里去。”
“丁道尔先生?”
“你不认识吗?他出版并贩卖书籍。”
“真是太棒了!”
奈吉赞赏道,纳森愉悦地接受。
“可以朗读给我们听吗?”
“现在?在这里?”
“这家店的客层不错,没有粗鄙的劳动阶级或不正经的女人出入。虽然上流人士不会来这里,但有不少法律实习生或雅好文学者这类富有教养的常客。也有不少自以为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家伙啦。我听过很多人朗读自己的作品。”
听到这番话,纳森打开行李箱,取出一叠纸来。
“这是什么书?”
奈吉望过去问。纸张底下收着一本皮革书。
“是纹章学的书,教区的牧师送我的。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要,于是牧师当成饯别礼物送给了我。”
“好像很有意思。”爱德拿起来说。
比起聆听诗作,两人对珍奇的书本似乎更感兴趣,这让纳森有些闹别扭了。
同时,他也突然丧失了自信。如果在这种地方被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家伙恶毒地批评,他可禁不起打击。
“我不朗读了。”他语气软弱地说。“那块墓地埋的是你们的亲人吗?”他换了个话题。
“算吧。”两人打马虎眼。
由于话题中断,纳森想要挑起两人的兴趣,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们,我身上带着宝贝哦。”
“你是说这本书?”爱德边翻页边说。
“不是。”
“是宝石之类的吗?”
“不是啦,是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出版社都会抢着要的。”
两人把手指竖在嘴唇前面说:“无论是不是宝石,都不可以在这里说出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
“就算这里客层不坏,也不晓得会有谁在偷听。伦敦是个危险的城市。”爱德说。
“到处都是扒手、窃贼,有武装强盗也不稀奇。如果你要去萧迪奇,最好现在就动身。”奈吉接话。“虽然有弓街探员的骑马队在巡逻,但实在无法顾到全城。他们顶多只能在接到犯罪通报时赶去。”
两人对弓街探员做了一番说明。
“不管对方是首相还是市长,骑马的强盗照样成群结队袭击。就连皇太子殿下都会经遭殃呢。”奈吉说。
“强盗团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还曾在有钱人的宅邸玄关贴纸昭告说:『无论是何身分地位,若不献上十基尼与时钟一座,皆不许离开伦敦城。』”爱德说。
“简直就像讨过路费嘛!”纳森用笑来掩饰惧怕。
“天色暗下来了,路上小心唷。”
“抱着上战场的觉悟上路吧!”爱德恫吓他。
“有时候也会有人突然挨揍昏倒,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船上了。”
“船上?”
“海军在强制招募打杂的水兵。”
“弄得不好,还会被载到新大陆的殖民地去呢。”
两人恶狠狠地吓唬了纳森一顿后,说句“告辞”就要起身。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纳森说,声音虚得连自己都觉得窝囊。
“萧迪奇的话,应该没机会再见面了吧。”
“明天我要去找丁道尔先生。丁道尔先生的店在……呃,叫柯芬园的地方。”
“柯芬园就是这一带。几号?”
纳森把记在脑中的号码说出来。
“明天我们大概四点多就会结束工作,接下来会去咖啡馆休息,你去那里就可以找到我们。”爱德说完奈吉又补充:“是柯芬园剧场旁一家叫『马修斯』的咖啡馆,它前面是一座有喷水池的小广场。”然后他说:“刚才的纸给我。”
纳森拿出画有萧迪奇地图的纸,奈吉在背面画上咖啡馆的地图,顺带画上前往丁道尔先生店址的路线。
“既然明天可以见面,这本书就借你们吧。”纳森把纹章图录的书递给爱德。“我看你对它好像很有兴趣。”
把贵重的书借给初识的对象难免犹豫,但纳森想持续这段意外萌生的友谊。
“可以吗?”
“如果明天能还给我的话。”
“我当然会还。”
“你怎么会对纹章学有兴趣?”
“理由大概跟你一样。只要是稀奇的东西,我都有兴趣。”
“你的好奇心真强。”
“你也不遑多让吧?”
“要看对象。”
“你说的出版社会感兴趣的宝物,我也想见识一下呢。”
纳森想了一下说:“书我可以借你,不过宝物明天再说吧。”
如果明天再亮“宝物”,爱德为了看它,一定会遵守诺言吧。纳森在短短一瞬间打了这样的算盘。
一走出店外,就碰到一个莫名大方的酒鬼路过,硬要请三人喝琴酒。爱德和奈吉高明地婉拒了,但纳森拗不过只好喝了几口,整个胃就像烧起来似的。
与两人道别后,纳森踏上前往萧迪奇的路。
道路已经变得像条漆黑的河川,稀疏的路灯微弱的灯光看起来宛如救赎的灯塔。纳森小跑步经过每一盏路灯之间。路灯是把倒入油、浸泡着灯芯的玻璃球固定在柱子上,或是吊在凸出墙体的棒子上,但绝大部分的玻璃都被熏得一片漆黑,即使点灯人点了火,也发挥不了丝毫功能。
点灯人用滑轮拉下绳索前端的玻璃球,将灯芯点火后,就会再拉上去。此时纳森经过旁边,琴酒的醉意发作,他踉跄了一下,撞到点灯人,引来一顿怒骂,还被泼了一身油。
纳森想要回嘴,但点灯人的嘴脸就像头漆黑的野兽,还龇牙咧嘴地暴跳如雷。为了保住小命,纳森只能摸摸鼻子离去。
路灯下,衣着鲜艳但满是补丁的女人们开始群众,也出声向他搭讪。
纳森踏到垃圾堆,又被二楼窗户泼下来的污水淋得满身湿,在路边用妓女和游民取暖的火堆烤干衣物,然后离开闹区。这里连路灯都没有,除了偶有大宅邸的门上挂着灯以外,星光是唯一的指引。
我会就这样迷路旁徨一整晚,还是露宿街头吗?纳森不安极了。
来到一块破败的人家像参差不齐的牙齿般散布的空旷地区时,他看见十字路口竖着标示路名的路标。他借着星光,勉强读出组合成十字的板子之一写着“萧迪奇”,另一个写着“弗格特”,忍不住向路标投以飞吻。
接着他又花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找到写着“t·巴雷特”的名牌。这时他整个人都已经冷得快结冻了。
一进门就是厨房兼饭厅,t·巴雷特先生坐在简陋的椅子上,浑圆的肚皮抱着琴酒瓶。纳森向他自我介绍。
“哦,你就是纳森·卡连啊。”他把一双醉眼转过来说道。“我已经从你妈那儿收到信了。”
在流理台洗东西的中年瘦妇人,伸出湿答答的手说:“我是你母亲的表姐,巴雷特女士。”尽管嘴上说着“欢迎你来”,但脸上的神情并非如此。
巴雷特夫人的脚边,三个孩子正在互扯头发、尖叫哭泣。
“我们在阁楼为你准备了房间。规矩还是一开始就说清楚吧。房租一周二先令四便士,不附餐,要不自己煮,要不出去吃。厨房空着的时候你可以用。暖气的煤炭钱另外算。如果有热水,你可以用。哦,我说的是泡茶的热水。擦身体的热水另外算。用过之后记得加水。看在跟你妈的情分上,我已经特别算你便宜了。就连贫民窟的阁楼,一星期至少也要收三先令呢。如果你想住好房间,就带着一周付八先令的心理准备去外头找吧。”
纳森默然不语。“先付今天起的两星期房租吧!”巴雷特夫人催促。
纳森要了火种,走进阁楼房间。这里冶得跟户外没两样。他在壁炉生火。梁与梁之间架了块板子,上面铺了稻草,这就算床铺。墙上有一处塞了破布,抽出来一看,寒风从破洞里猛灌进来,他连忙把布塞了回去。他们把墙上的几块红砖拆下来,权充窗户。应该是不想付窗税(注4)吧。这若是夏夜,就会有凉风从洞里吹进来,也会有月光洒进来。
纳森振作精神,打开行李箱。
“宝贝”平安无事地躺在里面。
隔天早上,他穿着为了这天准备的新衬衫,套上磨损得不算严重的外套和马裤,鞋子也擦拭得不致破旧碍眼,带着他的“宝贝”——一叠羊皮纸——及诗作草稿走下厨房一看,巴雷特先生已经喝起琴酒来了。孩子们就像在延续昨晚的活动,互推互抓,尖叫着吵架。
“吵死了!喝下去安静点!”纳森看见巴雷特先生拿琴酒灌进孩子嘴里。
“早安。”
纳森招呼道,巴雷特先生用哈欠、巴雷特夫人用叹息回应他。
“麦片还有剩,你要的话,三便士分给你。”
巴雷特夫人说,纳森婉拒后使出门去了。
朝阳下,萧迪奇盆发暴露出它寒伧的姿态。
他循着昨天来时的路回去。
随着接近闹区,喧嚣的程度也盆发严重。泰晤士河畔挤满了堆着货物的手推车及摊贩。“蒸丸子唷!”“要磨刀吗?”“卖扫把唷!”叫卖商人四处行走,从头到脚染得漆黑的扫烟囱童工们踩着无力的脚步,在人群中蹒跚而行。
纳森在摊子买了碗热麦粥充当早餐。虽然只是牛奶煮小麦,但掺了一点砂糖,比巴雷特家锅底焦褐的残余麦片要好多了。
他来到之前看过的广场。纳森穿越广场,靠着奈吉画给他的地图寻找丁道尔书店。他差点撞上一个凸出来的看板,才发现那就是他要找的店。
展示窗上陈列着几本豪华的皮革精装书,但那些不是商品。贩卖的书不是书页一叠叠折好摆着,就是暂时缝缀固定,就这样摆在桌上或架上。等客人下单订购中意的书,才会委托书店制本装帧。
店里的看书台处,有个客人正在阅读暂时固定的书本。应该是富裕的商人,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之间。
制本装帧相当昂贵,所以客人可以在下订之前先确定书本内容,暂时缝缀或折好的书稿也可以带回家读。爱书家并不认为书读过之后就没有用处了,他们希望把豪华的皮革精装书摆饰在书架上收藏。
一名站在柜子前的中年男子,正在把折好的书稿弄整齐。
纳森敲门,那名中年男子一脸狐疑地打量纳森,傲慢地问他有什么事。男子的长相寒酸,鹰钩鼻格外硕大醒目。
“我叫纳森·卡连。我想见丁道尔先生,请问您是丁道尔先生吗?”
“丁道尔先生在里面办公,你有什么事?”
“请代为转达我的名字,丁道尔先生应该会见我。教区的牧师已经为我寄出介绍信函了。”
“你说你叫纳森……什么?”
“卡连。”
中年男鼻子“哼”了一声,进入屋内。
他要去为我转达吗?还是我被忽视了?纳森不安地等着。
他无所事事,便拿起架上折叠好的书稿。书稿并未缝缀起来,标题用法文写着《玛侬·雷斯考》(注5),作者名是安东·普烈菲斯(注6)。这名字纳森也知道,他是天主教的神职者,也被称为普烈菲斯神父。纳森七、八岁的时候读过这位作者写的《摩尔·弗兰达斯》的英译本,被大人发现,打到脸颊都肿起来了。《摩尔·弗兰达斯》描写出生在监狱的女主角为了成为上流贵妇,五度结婚,其中一次的对象是亲哥哥,而她打从心底爱慕的对象则是一名盗贼,她自己也以偷盗和扒窃闻名于世,被打进牢里后,成了狱中的名人。
纳森也娴熟法文读写,但此刻即使他看到文字,也完全无法把内容读进脑里。他想到有人买下这本书,它就会被装饰以摩洛哥皮或轧花皮的豪华装帧,陈列在庄严的书架上。接着又想像起自己的诗集被印刷后摆在这里,交到某人手中的情景,禁不住兴奋起来。
此时,窗外传来怒吼声。纳森靠近窗边张望大马路,看看出了什么事。
是抬轿人与路人在争执。
纳森不明白争吵的原因是什么,但就他之前所见,每个轿夫都很凶悍。他们会蛮横地推开路人前进。
应该是被轿夫推开,一名帽子飞掉的男子正在与轿夫争执,戳着前方轿夫的胸口。
前方轿夫向后方轿夫打信号,以棒子前端冲撞男子。
轿子并不是空的。窗上的帘子摇晃,传出女人的尖叫声。
男子挥舞手中的拐杖,打破轿窗。
轿子为了减轻重量做得很轻薄,于是两三下就被打坏,跌出一个打扮华贵的少女。
瞬间,纳森冲出马路。
他奔过去扶起少女,把她搀扶到店里。
轿夫把男子压在墙上,用皮绳绕住他的脖子和肩膀,利用棒子的重量夺走他的行动自由,接着用膝盖连续踢踹他的胯下。后方轿夫也扔下了棒子,所以整台轿子的重量全压在男人身上。后方轿夫大步走近,持棍棒殴打男子。男子蜷蹲下去,咬住前方轿夫的脚,并抬起他的两只脚踝,把他整个人掀翻了。看热闹的群众凑上来,开始打赌哪边会赢。
几名手持武器的壮硕男子骑马赶来。这些人就是爱德他们说的弓街探员吗?纳森这才看到了本尊。
看书台前的男子专注地阅读着书稿,仿佛完全没发现这场骚动。
店里面跑出两个惊慌失措的男人。一个是刚才瞧不起纳森的店员,另一个体态肥胖、头发半秃,肥厚的鼻子上戴着夹鼻眼镜。
“小姐!”
“出了什么事?!”
小姐的塔夫绸裙子裂了一条缝。这种情况,通常女性都会佯装昏厥以强调她们的孱弱,然而这位小姐却以冷静的举止在附近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平常雇的轿夫不巧生病,真不该在路上随便拦轿的。”
“小姐连仆人也没带就出门了吗?这怎么行呢?”夹鼻眼镜男用力挥手说。
“我接到通知,说普烈菲斯神父的《玛侬·雷斯考》到了,所以急忙赶来了。”
“是的,小姐。前些日子的船运总算从法国送来了一本,所以我立刻派跑腿的小厮到贵府通知。听说卖得很好,又增刷了。普烈菲斯神父过世已经好几年了,却人气依旧,似乎格外受到妇人们的青睐呢。”
“可以让我看看吗?丁道尔先生。”
“当然,当然,书是小姐订的嘛。不过还没有缝缀起来,只有折好的书稿而已。”
可是,一个大家闺秀居然读这种放荡的爱情故事,真不知道小姐的父母会怎么想——戴夹鼻眼镜的丁道尔先生嘴里嘟哝着,开始在架上找起来。
“奇怪,我明明就放在这里呀……?”
店员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递给老板。
“怎么会掉在地上?是你干的吗,费拉?”
“绝对不是。我很清楚这是店里唯一仅有的贵重书稿。而艾凡斯先生就像您看到的,正沉浸在鲁宾逊,克鲁索的孤岛生活里,甚至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是这家伙干的。”
费拉笔直地指着纳森说。
“肯定是这小鬼干的。我发誓,就是这家伙干的。”
没错,纳森不得不承认,就是他干的好事。为了解救小姐的危机,他丢下手中的书稿赶了过去。
被说是沉浸在鲁宾逊孤岛生活的艾凡斯先生,频频偷瞄小姐和纳森。
“你是哪位?”
丁道尔先生调整了一下夹鼻眼镜的位置。
“我叫纳森·卡连。刚才这位先生应该替我传话了。”
“只是个不晓得哪来的小子罢了。”费拉插嘴说。“我想没必要惊动忙碌的老板您。”
“这位先生就像个骑士,把我从那场骚乱中拯救出来。”
纳森闻书,竭力将感谢之情表现在脸上,一手摆在胸前向小姐行礼。
“佩勒姆先生——他是我家乡教区的牧师——他的信应该已经寄达您的手中了。”
“有吗?哎,我这儿收到的信可多了。”
“牧师说,丁道尔书店的丁道尔先生,是伦敦第一——也就是世界第一——值得信赖的出版业者。牧师说您对作品的眼光很高。”纳森并非奉承,而是满怀热忱地陈述事实。
“多谢夸奖。”然而,丁道尔先生嘴上浮现的却是苦笑。“不是因为你夸我才这么说,但我想起来了。纳森,听说你发现了十五世纪的神职者所写的诗篇?”
“是的。”纳森激动起来。“很惊人的发现对吧?我把它带来了,请丁道尔先生务必过目一番。”
丁道尔先生脸上的表情半信半疑——或者说,九成都是嗤之以鼻,但有一成期待那是可能是真货。
纳森把一叠珍贵的羊皮纸放到桌上。
“十五世纪的神职者所写的诗篇”——这话似乎具有将艾凡斯从孤岛上召唤回来的魔力。他发出声响、拉开椅子,离开看书台走过来,并探头问道:“哪里?我看看。”
纳森出示最后一张说:“上面署名『一四八五年十一月三日记之。神明忠实的仆人托马斯·哈瓦德』,所以我想应该是神职者的作品。”
纳森接着强硬地说:“然后……呃,我也写诗,希望请您过目。”
“你想出版你的诗?”
“是的,我认为它值得出版。”
“两边都得花时间慢慢研究才行。在那之前,先处理伊莲小姐专程前来的要事吧。”
费拉在桌上整理好散落的书页递给老板:“我想顺序这样就没错了。”然后瞪了纳森一眼说:“受不了,都是这臭小子,给人惹麻烦。”接着他向小姐露出谄媚的笑:“幸好地板刚打扫过,书页没有污损。”
“这是小店的缺失,请让我提供一些折扣。”丁道尔先生提议。
“你真是个有良心的老板,丁道尔先生。”
小姐笑着接受。纳森觉得她笑起来真有如一群华艳的蝴蝶翩然起舞。
“难道,”原本在看纳森带来的“十五世纪的神职者的诗篇”的艾凡斯抬起头来。“您是拉夫海德准男爵家的千金吗?”
小姐没有回话,费拉替她答道:“没错,这位是伊莲小姐。”
艾凡斯走近,恭敬地把手放在胸前行礼:“我是令尊的朋友。以前拜访府上时,曾经见过小姐。我叫盖伊·艾凡斯。”
伊莲小姐只是冷淡地颔首回礼。
“小姐想要什么样的装帧呢?”丁道尔先生问。
“用法国摩洛哥皮革,蕾丝花边样式。”
“我去拿样本来,请小姐挑选金箔花样和皮革染色。费拉,去拿花纹的样本册还有皮革样本,还有花布的色样。”
花纹与皮革的样本册。纳森觉得好像在讨论自己的诗集装帧一般。蕾丝花边样式是这个世纪开始出现的新设计样式,蕾丝般纤细的花纹金箔沿着书缘的边框烙下,中央部分留白,或是饰以花朵图案或纹章。与前世纪的贾斯康样式及更古老的凡法尔样式、修道院样式等设计相比,显得优雅许多。
“专门负责小姐书籍装帧的金箔师傅病倒了,好像是肺出了毛病。哦,请不必担心,我们还有其他熟练的师傅。”
伊莲小姐在挑选的时候,纳森就站在她身后,隔着她的肩膀观看各种样本。艾凡斯先生把鲁宾逊丢在孤岛上,只顾着翻看“十五世纪诗篇”。
挑选出染成深红的法国摩洛哥皮革,决定封底的设计时,伊莲小姐的脸色愈来愈糟了。
“恕我失礼。”小姐用手帕捂住嘴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请问……化妆室……”
纳森立下判断,跑到伊莲旁边,脱掉外套,蹲下来借住伊莲的呕吐物。他把呕吐物包起来搁在房间角落,把伊莲扶到长椅去。
“请坐在这儿稍事歇息。”丁道尔先生慌乱地靠过来说。“费拉,拿水给小姐喝。还有,去拉夫海德家通知小姐身体不适,请他们派人来接。”
“不,不需要。”小姐小声说。“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的。那么请您慢慢休息。”
“我想松开衣服……”小姐招来纳森。“可以请你闭上眼睛,帮我松开这边的绳子吗?”
纳森照着吩咐做。小姐解开衣物前襟,柔嫩的手指把他的手牵引到以鲸骨马甲勒高胸脯的亵衣绳索处。纳森闭起的眼皮底下,小姐的胸脯就像发光的磷火般闪耀着。
小姐放松下来,在长椅躺下之后,纳森小声向丁道尔先生请求说:“我想清洗一下衣物。”
“扔掉。”丁道尔先生对房间角落的外套投以嫌恶的视线。
“可是……”那可是纳森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但爱面子的纳森无法说出实情。
“丢去外面的垃圾桶。”
纳森照着指示丢掉外套后,回到店里一看,小姐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假寐。
“你这样一个孩子,是怎么弄到这份古文书的?”丁道尔先生隔着眼镜盯着纳森看。
纳森不是孩子,他已经十七岁了。因为个子娇小,他经常被人误认为比实际年龄还小。
艾凡斯也盯着纳森看。
“佩勒姆牧师寄给您的信里,应该交代了发现的经过才对。”
“我想亲耳听你证实。”
“是在亡父的遗物中发现的。家父是教会的学校老师,他爱好读书,也拥有与我们家经济情况不匹配的大量藏书。家父也搜集老东西,无论是什么有年岁的东西,家父都会付出敬意与爱情。教会的建筑物会经改建过,是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嗯。”艾凡斯点头应和着。看到听众热心聆听,纳森愈说愈起劲。
“听说当时整理了纪录保管室,丢弃了古老的文件。羊皮纸之类的东西原本就要被下人拿去烧掉,却被家父要了回来。我继承了家父的兴趣,爱看书胜过任何事。我把家父留在阁楼里蒙尘的书本都读遍了。家母和家兄对书都没有兴趣,如果没有我的保护,那些书早已被一本本扔进炉里当柴烧了。”
“佩勒姆先生的信里面也提到,你年纪还小,对古文书却十分熟悉,而且知识丰富。”
“这部诗篇也是在阁楼里发现的。是在父亲要回来的古文书里找到的。文书大半都是教会的年间活动或收支纪录,不怎么有意思,发现这部诗篇时,我有多么地感动,我想丁道尔先生应该能够了解。”
“你读得懂这篇用古老字汇写下的艰涩诗篇?”
“我读得懂。我利用古语辞典等工具做辅助,全部读完了。因为这样,我通晓了不少古语。”
“这东西暂时保管在我这里吧。这阵子假货很多,必须确实鉴定一番才行。”
“好的,麻烦您了。”纳森说着,从成叠的羊皮纸里面抽出一张,留在身边。
“为什么抽走一张?”艾凡斯问。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