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剖开您是我的荣幸 > 04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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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三星期左右,纳森终于与伊莲再会了。

他每天都去丁道尔书店报到,终于有了回报。

“丁道尔先生很忙,还没有看。”

“他什么时候才会看?”

就在纳森与费拉争论的时候,一辆单头轻马车在店门口停了下来。车夫放下脚架,先下车的是一个疑似奶妈的胖女人,接着伊莲扶着那名女人伸出的手现身。

费拉把门大大地打开,好迎接伊莲与同行的奶妈,纳森乘机迅速地钻进店里。

“你是上次的先生。”伊莲展露笑容,让想把纳森赶走的费拉不得不闭上嘴巴。

“诺玛,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他就是我的骑士。”

肥胖的诺玛目不转睛地打量纳森,两边嘴角撇了下来,微微点头。

“我想书差不多应该好了,所以过来拿。”

“是的,小姐,书才刚完成而已。我们催促师傅赶工,尽快装帧完成了。我们正要派人送过去呢。啊,正好,您的《鲁宾逊漂流记》也完成了。”

费拉后面的话,是对着走进店里的艾凡斯说的。

“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艾凡斯亲昵地寒暄说,被诺玛瞪了一眼。

丁道尔先生和费拉将伊莲和艾凡斯的书各别交给两人。

诺玛付钱的时候,伊莲上了马车,这时她用眼神邀请纳森过去。纳森感到难以置信,但还是试着把一只脚放上了脚架。伊莲似乎微笑着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后,伊莲轻轻指示他坐在对面。

稍后上车的奶妈看到纳森,厉声斥责:“小姐!”

马车摇晃着出发了。

纳森对红色的皮革封面看得入迷,于是伊莲把书交给他。

“你看得懂?”

“『为了描述这篇故事,我必须将我邂逅骑士戴葛罗的一部分生涯奉献给读者。』”纳森朗读用法文书写的内容。他内心很不安,担心自己的发音会不会很奇怪。他打算如果伊莲的嘴唇浮现一丝嘲笑,他就要跳下马车,“你的声音真悦耳。”但伊莲这么说。“你可以把刚才念的地方,翻译成英文再念一次吗?”

纳森流畅地把内容转译成英文朗读,伊莲露出赞叹的表情,让纳森在内心感谢故乡教区的牧师。教他读写法语的也是这位牧师。听在法国人耳里,纳森的法语应该英语腔很重,但伊莲似乎不在意。

“停车。”经过茶馆的时候伊莲命令。“我要在这里喝茶,听我的骑士朗读。诺玛,你先坐马车回去,一个小时以后再来接我。”

“小姐,这样实在……”奶妈抗议,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伊莲的命令。

若说咖啡馆是男人们的地盘,茶馆就是女士的园地。

纳森作陪,一起品尝掺了香料、气味馥郁的小圆糕和武夷茶,并依着伊莲的要求继续朗读《玛侬·雷斯考》。每念一个段落,他就转译为英文。

“其实我的法语学得并不好。”伊莲这么说。“我本来想请家庭教师音读翻译给我听的,但你念得不晓得比他好上多少倍。”

若是平常的纳森,应该会敏感地察觉上流社会的居民这种认为只要提出要求、不可能遭到拒绝的傲慢,并且感到强烈的抗拒。然而对于伊莲,他却是迟钝到家了。

一个小时过去,诺玛分秒不差地搭马车前来迎接时,沉醉于玛侬的美貌、与她私奔的年轻骑士戴葛罗正在巴黎与她共筑爱巢,同时为钱所愁。而玛侬似乎在背地里接受富裕男士的资助。

纳森恋恋不舍地就要把书递给伊莲,“不,你拿着吧。”伊莲把书推还给他。“我每天都会来这里,你也带着那本书过来,然后为我朗读。”

“我一定会来。”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得去报社。我投稿诗作,刊登在报上。”

纳森没有说明那是什么样的诗、又是什么样的报纸。那是他渺小的虚荣心作祟。

伊莲没有表示更多的兴趣,“那么明天见。”她留下微笑离开了。

中上流女士出入的茶馆,与年长纳森许多的男人们高声争论的咖啡馆比较起来,待起来要惬意多了。侍者也较“马修斯”更亲切宜人——虽然有可能是因为他是伊莲小姐的同伴,所以受到信任——女客们看他的视线也很温柔。在“马修斯”,他总是被用一种“臭屁小子”的眼神看待,或是完全遭到漠视。

茶馆里,女士们的吱喳声轻薄肤浅,传入耳中的对话片断让纳森感觉高人一等。

虽然他必须尽快完成哈灵顿先生要的讽刺诗,但他还是继续阅读《玛侬·雷斯考》的后续。

他花了两小时左右读完了。骑士戴葛罗真是个傻子——这是纳森发自心底的感想。为了一个毫无忠诚可言的女人抛弃一切,最后甚至流浪到新大陆的殖民地去。

尽管这么想,他却又荒唐地幻想起:如果伊莲要他带着她一起逃到天涯海角,自己会怎么做呢?

伊莲对他有好感。这一点无庸置疑,否则她不会要他每天到这里来朗读书本——装帧豪华,内容却空洞到家的书本——给她听。

如果故事比这本作品更长上三倍就好了。虽说朗读比默读更花时间,而且还要译读,花的时间更多,但只要一个星期,就会念到戴葛罗在殖民地与看上玛侬的男人发生争执,杀掉对方,与玛侬一起在荒芜的原野上奔逃,玛侬曝尸荒野的结局了。

在念完《玛侬·雷斯考》之前,先把诗作完成吧——纳森这么决定。读完《玛侬·雷斯考》后,就朗读自己的诗作——异国的公主与年轻奴隶的爱情故事——给伊莲小姐听吧。伊莲一定会赞叹说,比起夙负盛名的普烈菲斯神父,无名的纳森·卡连更要出色太多了。

想像无边无际地恣意驰骋。在梦想之中,再也没有谦虚的容身之处。

可是愈是自负,纳森就愈感不安。别人能够理解我的诗的价值吗?我的诗其实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优秀——这对少年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望向壁炉架上的时钟。说好一点钱要把稿子送去给哈灵顿先生的,但他连一个字都还没有动笔。

在茶馆温馨甜美的氛围里,实在想不出锋利且一针见血的讽刺辞汇。

纳森带着笔记用具离开了。

他来到“马修斯”,背对侍者冰冷的视线,在老位置坐下。

他已经有几篇诗作刊登上去了。一篇的稿费只有少少的两先令,但对于靠着手中仅有的钱过活的纳森而言,这点收入非常珍贵。可是,这份差事也侵蚀了他真正想创作的时间。

他在茶馆吃了小圆糕,奶妈一起付了钱,所以省下一餐的钱。如果今后每次见面都能吃到小圆糕,帮助很大,但这个想法让纳森觉得很没出息。

他致力埋头于写作价值两先令的诗稿。

纳森对政治毫不关心,对于世人正对腐败的议会政治发出纠弹之声,还有纠弹的中心人物是一个叫约翰·维克斯(注16)的人,直到哈灵顿告诉他之前,他都一无所悉。新大陆的殖民地与祖国英国的关系恶化,维克斯自亡命的新大陆返国,正逐渐结集反政府势力,这些是哈灵顿给他的主题。纳森根据这些,将弹劾政府的煽动内容写成讽刺诗的形式。

由于不是发自真心的愤怒,因此提起笔来窒碍难行,但纳森具备灵巧地将主旨写成讽刺诗的才能,而这也成了让他自觉窝囊的理由之一。他不到一个小时就完稿,把剩下的时间拿来继续写作《悲歌》。

快三点的时候,他前往《公众日报》社。

途中他经过卡斯尔街。爱德和奈吉就住在这里呢——他仰望着建筑物心想。他们向丹尼尔医师学习解剖学。两人说他们是老师家的寄宿弟子。他们两个人都很好,但工作内容有点可怕。

从外面看上去,似乎是连续的成栋建筑,但对开门的另一头是中庭,连接两栋房子。爱德他们说,中庭右边是爱德他们住的解剖教室及丹尼尔家,左边是丹尼尔的哥哥一家人的住处。对开门是学生们的出入口,玄关位在两家面马路的两端。

现在两人正在这栋建筑物的某处进行解剖实习吗……?纳森很想偷看,但还是直接路过了。

在两人面前,纳森努力隐藏弱点,虚张声势。刚认识时,他说得好像作品立刻就要出版了,却遭到丁道尔先生忽视。他没有告诉两人这件事,但两人应该察觉出版的事情并不顺利吧。纳森也极力不把没钱而感到不安的事表现在态度上。他绝对不要受人怜悯。但有时他会突然撑不下去,透露出感伤的真心话:“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埋葬在教会墓园的柏树下。”然后感到丢脸极了。他希望别人认为他是一个玩世不羁的人。

被称为“琴酒巷”的贫民窟一带,娼窟和简陋的客栈栉比鳞次,哈灵顿的报社就位在这里。拥挤错落、摇摇欲坠的破屋中,只有三栋建筑物是豪华的:当铺、琴酒私酿厂,另一间则是葬仪社。

从窗户倾倒出来的秽物和厨余在路旁堆积如山,四处游荡的猪只埋头钻在剩饭里,大白天就喝得烂醉的男人们横躺在地,拿着琴酒瓶就口灌着。

报社里也充满了琴酒味。开始投稿之后纳森才知道,《公众日报》这名字是很好听,但员工包括哈灵顿在内只有三个人,从写稿到印刷、贩卖都由这三个人包办。知道这件事以后,纳森有些沮丧。哈灵顿似乎有意雇用纳森当打杂小厮,会这么暗示过他,但纳森没有理会。他有身为诗人和作家的自负。

哈灵顿拜访咖啡馆时,总是打扮得无懈可击,但是待在报社里的模样,看起来就跟流浪汉没两样。

哈灵顿迅速浏览了一下稿子,“好,这样就行了。你来帮我一下。”然后他也不给纳森拒绝的机会,径自走下半地下的印刷厂。

散发出油臭味的印刷机旁,有两名员工正在捡铅字。

“纳森的稿子赶上了,把这篇放在第三版。纳森,你要不要试试排铅字?是你自己的稿子,捡起字来应该很容易。”

“不,我跟人有约。”

“那太可惜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经验呢。”

哈灵顿说完,开始捡铅字,因此纳森说:“呃……我的稿费呢……?”于是哈灵顿扔了两先令过来。

“下次用更强而有力的辞汇弹劾政府吧。就算不是诗的形式也行。政府又企图放逐维克斯先生了。维克斯先生读了你上星期写的报导,说很有可取之处。他对现今的社会忧心不已,因为这个社会让你这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因为贫穷而永无出头之日。他想要改革少数贵族利用国王之名掌控政治的现况。不要害怕激进,温文儒雅的词句是无法抓住民众的心的。”

哈灵顿鼓励似地拍拍纳森的肩,纳森把两先令珍惜地收进暗袋,走出外面。

他再次前往“马修斯”。

是为了去见两个朋友。

纳森忽然想起孟德斯鸠在著作中提到:友谊就是一种契约,对人付出一点好意,期待能获得更多好意。他回想起他们的友谊就是从两人对他的一点好意开始的。他们应该不期待我能回报更多的好意吧。啊,把纹章学的书借给爱德,算是我的一点好意吧。爱德依照约定在隔天还给我了。我也没有期待他们回报我更多的好意。可是见到他们,就感觉心境平和多了。虽然纳森感觉他们两人的关系极为紧密,而自己并不属于其中,但也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依然没有把伊莲的事告诉两人。因为一开始没说,后来就没机会说了。他不想被人拿这件事调侃。奈吉应该会诚心为他欣喜,但爱德就不一定了。总觉得爱德会嗤之以鼻。爱德的言谈之间都透露着讽刺的冷嘲。“『年轻的梦想家啊,不要相信自己。』”他还会像这样引用过出处不明的词句。“『要如同溃疡般恐惧灵感。那若非你害病的灵魂郁闷的谵书,就是遭囚禁的思想烦躁。』”

听到这种话,令纳森的自信盆发消瘦了。

“『爱情带着棘刺,是无可奈何之事。毕竟爱情就是一朵花。相较之下,友情又算什么?不过是青菜罢了。』”这话时谁说的来着?是纳森在书上读到的一节。

纳森才刚坐下没多久,两颗青菜就走进“马修斯”来了。

纳森轻笑,与奈吉拥抱,手搂到爱德背后轻拍。

“这么热情,简直像十年没见似的。”爱德说。“怎么这么想我们?不是前天才刚见过吗?”

纳森也觉得自己莫名地亢奋。大概是与伊莲的约定令他如此。

“我拿到稿费了。”纳森说。“今天我请客吧。”

他完全忘了房租的事。

五月中旬。公园与广场的新绿虽然让景色总算清爽了一些,但覆盖在建筑物上的煤污依旧,天空也因为粉尘煤烟而一片漆黑。

《玛侬·雷斯考》的朗读和译读已经结束了,但纳森还没来得及自告奋勇发表他的诗作,伊莲就已经拿出另一本书说:“用法语读,然后译成英语给我听。”

这本书一样是深红色的法国摩洛哥皮革与蕾丝花边样式的金箔花纹,作者也同样是普烈菲斯神父,但书背的标题是《摩尔·弗兰达斯》。

在伦敦,偷窃被视为重罪。即使偷的是小钱,一旦偷窃遭逮,就会被判处绞刑。女人的话,如果怀有身孕,就能免去绞刑,待生产后再流放到新大陆的殖民地。一名女子在人潮中扒取别人的钱包,却免于被送到泰伯恩刑场吊死的命运,是因为她已经有孕在身。生产之后,母亲与婴儿被拆散,送上即将远渡重洋的船只。而在监狱里出生的这名婴儿,就是摩尔·弗兰达斯。摩尔被扔进孤儿院,后来逃脱,获得富有的市长援助,在很难说算女佣或养女的待遇下成长。

“这本书我小时候读过,这是悖德之书。”纳森蹙眉。“好像是呢。”伊莲咯咯笑着。“我听说很有趣,以前向丁道尔先生订来,要他装帧的。我命令家庭教师译读,被他骂不行,所以一直摆在书架上。你会读给我听吧?”

纳森用表情表示他不是很乐意,但还是出声朗读、译读了。

其他女客也靠到两人的桌旁,一边聆听一边窃笑,并相互戳弄着。

一小时后,奶妈诺玛来接小姐,纳森至福的时光结束了。

“我听说今天外头会很危险呢。小姐,我们快回宅子去吧。”诺玛说话带着爱尔兰腔。

“你今天也要去咖啡馆吗?”

纳森也把他在“马修斯”埋头写诗的事告诉过伊莲。

“不,我今天要去报社。”

“诗写好了吗?”

“不,还没。”

“是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样吗?”

“是像这样的诗。”

纳森取出今天也带在身上的《悲歌》原稿,拿给伊莲看。

《公众日报》上的诗他不想让伊莲看到,但《悲歌》的话,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当成纳森·卡连的作品来发表。

伊莲只看了一点,随即露出为难的笑容说:“好深唷,比法文还要难。”

“该走了,小姐.”

纳森扶伊莲搭上马车后,前往公众日报社。

高喊着要打倒腐败贵族的寡头政治的维克斯,在前年从亡命的新大陆殖民地返国后,成为选举候选人,当选为下议院议员。然而他被收监在王座法院,被判处二十二个月的禁锢刑。他在狱中持续反政府活动,今年四月获释出狱,却被逐出下议院。大部分的民众都支持维克斯。

上星期,一名上议院议员在议会提出动议,要求撤回放逐维克斯的决议,但遭到否决。

这件事也被报纸大肆报导,因此市民的积怨渐深。

纳森走在路上,感觉到气氛非比寻常。人们开始众集在广场或十字路口。

他走进报社事务所,交出讽刺诗,被意气轩昂的哈灵顿抓住了手说:“好了,走吧!”哈灵顿和属下的两名员工都在喝琴酒助兴。“喝吧!”他们拿酒瓶往纳森的嘴里灌。烈酒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部。

“要去哪里?”

“参加示威游行。给我们自由与正义!打倒充满虚伪的议会!”

“我对那种事……”

“你上星期不是也写了篇精彩的批判文章吗?”

他只是把哈灵顿说的内容用激烈的辞汇加以修饰罢了。尽管这么想,但酒醉的社长拉扯他的力道太大,他只能任凭拖着走。

增加成几百、几千名的群众,齐步朝议会走去。

“把维克斯送进议会!”

“撤回放逐令!”

完全不谙政情的纳森莫名其妙,不仅人们为何要如此支持那个叫维克斯的家伙、为何要唾骂议会,即使想要离开,也被人潮挤得动弹不得,气愤地心想那些高喊“给我们自由!”的人才妨碍了他的自由。

一道漆黑的烟雾升上天空。

“有人放火烧琴酒工厂!”

有人大叫,结果一部分群众改变了方向:“琴酒!”“冲啊!”

被卷入激流的纳森也跑了起来。因为如果站着不动,就会被推倒踩扁。

途中人们从路过的人家抢来水桶、水壶、家畜的饲料桶等可以拿来当容器的东西,抱在怀里杀向酿造厂。

他们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冲进地下室,把琴酒汲入容器中,或当场牛饮,还有人整桶扛起来搬出地面。纳森狼狈万分,总算是逃离了地下室。穴悲歌》的草稿连同笔记用具一起放在公众日报社,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火药库爆炸般的轰声忽然响起,一道火柱冲上天际。

事后查明,是蒸馏机因为高温而爆炸了。

仓皇逃窜的人群中,扒手们身手迅捷地乘机大捞一笔,也有人趁乱放火烧毁看不中意的有钱人家,终于惊动了武装的骑马治安队。

国王的军队也出动了!

这样的声音蔓延开来,民众退缩了。

治安队开枪,见一个抓一个,铐上手铐,扔进护送车里。“我什么也没做!放我出去!”纳森喊叫着,却无人理会。

被煤薰得漆黑的新门监狱的中央拱门上有着浮雕,是那位留下许多知名轶事、投注私财改建监狱的狄克,惠汀顿市长,还有跟随在他脚边的猫,但纳森并没有看到。铁格子门被拉上去,护送车穿过拱门。托惠汀顿市长之福,监狱的建筑物变得宏伟许多,经大火烧毁后又改建得更加雄伟,但受监人的待遇却完全没有得到改善。

被放出护送车后,人犯便被脱个精光,在监督官面前以屈辱的模样被检查全身,然后套上沉重的脚镰,在黑暗中被催赶前进。每走一步,铁脚镖便陷进脚踝,痛得就像骨头被削掉一样,一下子就溃烂了。

设在墙上的蜡烛和火炬提供了些许光明,但感觉就好似成了盲人一般。被扔进杂居房时,纳森的眼睛总算习惯,可以隐约分辨出物体的形状了。

这里臭气冲天,甚至比农家的畜舍还要臭上太多。

由于没有窗户可以让空气流通,充塞房中的恶臭沉淀,腐蚀着囚人的肺部。监狱的管理人宁愿让囚犯窒息,也不愿支付窗税。

蓬头垢面、分不清男女的成群囚犯蠕动着。被逮捕的人太多,每个人都挤在一块儿。

“新来的!”老资格的囚犯吼道。

“付招呼钱来!”

“拿钱付,要不拿衣服付!”另一个囚犯四处瞪视新来的人犯。

拒绝付钱的人遭到殴打、踢踹。

身上没钱的人被剥个精光,浑身赤裸。

纳森被摸遍全身,装有几先令的钱包被抢走了。脚镣夺走了他的自由,只要动弹一下,锁链就发出不祥的可怕声音,让他惊心是不是脚踝折断了。

囚犯里面也有人没有戴脚链。他后来才知道,只要向看守行贿,就可以免除戴脚镰。

固定在墙上的三层床铺被先来的人占据,像纳森这种后来被关进来的人,只能蹲在跟泥地没有两样的地面上。也没有空间让他们伸展身体躺下。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想要睡床铺的话,必须付钱给看守。只要一星期付两先令六便士,就能买到床铺的使用权。话虽如此,也不是一个人独占床铺,因为看守会把一张床的权利买给两、三个人。

看守有执照可以卖酒给囚犯或探视者。老资格的囚犯把从新来的囚犯身上搜刮来的钱交给看守,买来大量酒菜,开始喧哗吵闹,聚成许多小圈子,赌牌或赌骰子。

纳森连悲叹自己的命运的余暇也没有,净是茫然若失。

他被推挤、撞开,推到墙边去。那里躺着一个囚犯,裹着破布般的衣物。纳森被挤压,不容分说地碰触到那名囚犯的皮肤,一股令人惊吓的寒意传了过来。他觉得那个人已经死了,却叫不出声音。

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时刻。各处开始传出鼾声,他想是入夜了,但实在睡不着。蟑螂四处沙沙爬窜,跳蚤吸血,虱子螫咬。

黑暗中,有人从背后抱了上来。臭气变得益发浓重。

纳森以甚至无法翻身的状态过了一夜。

他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座孤岛。周围都是些说不通人话的、与纳森过去认识的人不同的异种生物。

早餐是长了一层霉、又硬又干的黑面包和一点水,接着他们被赶出中庭。

到了中午,他们又被关回牢房。尸体被清理掉,地板和墙上留下神秘恐怖的污渍。吃饭了。马口铁盘上放着一颗水煮马铃薯,附上几颗豆子。马铃薯都快臭了。晚饭又是干硬的黑面包、快腐烂的马铃薯及一点水。如果想喝更多水,就得向看守买。不只是水,只要付钱,看守什么都能帮你弄到。但看守会敲竹杠,价钱是一般的好几倍。差额都进了看守的口袋。

纳森早已经习惯了穷酸的餐点,但监狱里的伙食实在太糟了。在市场买的黑面包至少没有长霉。他所有的钱都被当成招呼钱抢走,也没有亲人会为他探监送东西。

到了夜里,有人从后面袭击他。他反抗,结果被勒住脖子。纳森感到生命危险,停止了抵抗。然后他被强暴了。

囚犯白天会被放到中庭,这里也盛行赌博。

老囚犯们挑出九个看起来软弱没体力的孩子,当成柱子玩起九柱戏来,拿木制圆盘丢掷代替柱子的囚犯。

一点争执就可以让人扭打成一团。

纳森蹲在角落,免得被人找碴。

他听见啜泣声。朝旁边望去,只见一个瘦巴巴的孩子和他一样蹲着,把脸埋在立起的膝盖中。

纳森把手放上那每一抽噎就跟着颤抖的肩膀上。

孩子抬头,或许是发现对方不是什么可怕人物而松了一口气,啜泣说:“我是无辜的。”

“我也是无辜的。”

“判刑决定了吗?”

“还没。我是无辜的,应该会被释放。”

孩子坚决地摇头:

“我也是无辜的,可是却在法庭上被判有罪。陪审员根本什么都不懂,却胡乱判决。我……我要被送上明天出航的船,被流放到新大陆去了。”

用伦敦腔说话的孩子,手背上烙着代表罪人的烙印。

“我看到路边掉着一先令,去捡的时候,被一个穿着体面的家伙看到,他就说我偷他的钱,把我交给了治安队。”

“为了一先令就被判流刑?”

“其实不管偷的东西有多不值钱,只要是偷窃,就会统统被判死刑。可是我因为年级还小,陪审团说他们法外开恩,才判我流刑。要是去了那边,一定会被当成牛马使唤,就连强壮的大人都会被操劳到死。我只是捡了地上的钱而已呀。”

“审判时你没有律师吗?”

“我哪有钱雇什么律师?”

可能是第一次遇到愿意好好聆听的对象,孩子一口气倾诉道。“把我交给治安队的家伙也不是可惜那一先令,只是欺负孩子好玩罢了。那人看起来就像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纳森想起乍到伦敦时路人待他的冷漠态度。问路也不理,还踹开他的行李箱……

可是也有像奈吉和爱德那样的好心人。他们两人都没有伦敦腔,或许是从乡下来的。

“什么法庭,绝对、绝对不能指望。不管是陪审团还是检察官、法官,全都是站在有钱人那边的。”孩子一口咬定说。“我们这些穷人,全是他们的眼中钉。新大陆想要可供使唤的劳力,城里的人也都想看死刑想看得要命。陪审团想要早早解决工作回家,所以只要碰到穷人囚犯,不分青红皂白,统统都判有罪、有罪、有罪。因为就算判我们无罪,我们也没钱酬谢他们呀。如果是有钱人,要是判他们无罪,他们就会付给陪审团一大笔红包,也可以事先收买陪审团。”

孩子说到这里,以绝望到谷底的眼神仰望天空,喃喃道:“上天真是有眼无珠。”然后他再次把脸埋进膝盖里。

从此以后,纳森再也没有看过那孩子。

几天后的晚饭时,除了马铃薯以外,又多了一块不晓得是什么的脂肪。一个囚犯说,那是用羊的肾脏周围的脂肪做成的肉派。每星期三因为国王陛下的恩泽,囚犯可以享受大餐。你不吃吗?嘴巴养得这么刁——男人抓起纳森的肉派,塞进齿列凌乱不堪的嘴里。每天晚上强暴自己的就是这家伙吗?纳森作呕欲吐,强忍下来。

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时间就这样过去。他变得与他鄙视的摩尔一样了。

纳森觉得自己变成了不同于过去的、某种异形的生物。

他不晓得在杂居房里待了多久。

然后他被丢去洗醋水澡,接着护送到监狱附近的中央刑事法庭。

森严的法庭前广场设有示众台和笞刑柱,挤满了来看罪人受刑的民众。

每走上一阶石阶,沉重的铁链便陷进脚踝。锁链发出阴森又嘈杂的声音撞在石阶上,紧接着骨折般的剧痛传遍全身。纳森的脚踝被烙上了终其一生都不会消失的镣痕。

囚犯等待室里有十几名未判决的囚犯,每一个都蓬头垢面、长满胡子、眼眶深陷,颊骨与下巴显得凸出。他们应该也被途去洗过醋水澡,但完全无法洗淖污垢和牢房的恶臭。

纳森看着自己变得好长的指甲,心想自己应该也是那副德行。

纳森被叫到名字,入庭,被带到被告席。

陪审团用泡过醋的海绵捂着鼻子,或用手指捏断芸香的枝条,以掩盖囚犯散发出来的恶臭,并预防遭到斑疹伤寒病菌污染。法官和检察官前面也摆了一把洒上醋水的香草.

被推到被告席上的纳森,无法理解周围究竟在做些什么。

什么法庭,绝对、绝对不能指望。孩子的话在耳朵深处响着。绝对、绝对不能指望。

威嫩十足地头戴假发、身披法衣的高等法院首席法官,问纳森叫什么名字。“纳森·卡连。”他祈祷自己回答的声音没有发抖。

“诸位陪审员,”首席法官扫视陪审团席说。“这位纳森·卡连因参加暴动,依伦敦市长之名受到起诉,但市长提出撤销告诉的请求。因此纳森·卡连,你被释放了。叫下一个进来。”

我听错了吗?

释放?

但纳森又被送回了新门监狱。

果然是听错了。又回到恶梦之中了……

“付手续费。”狱卒说。“被释放的囚犯必须付手续费给新门管理员。重罪犯是十八先令十便士,但可惜你是微罪,只要付十四先令十便士就行了。”

“不是微罪,我是无罪。”声音沙哑。

“无罪跟微罪金额一样。不付钱的话,又要被送回牢房罗?”

狱卒亮出脚镣的钥匙。

纳森觉得眼前一黑,就要昏厥时——

“啊,那家伙不用。”另一个狱卒说。“他的钱已经付了。一个出手大方的老爷付了他的手续费。”

铁镣被解下了,但踩在地上的脚一点都不踏实。纳森先往《公众日报》社走去。他很想喝杯热红茶或咖啡,吃些没长霉的面包,但也不能用这副德行踏进店里。头发和衣服上都爬满了虱子。

只要回去寄宿的地方,就有衣服可以更换,但他实在没有精神和体力走到萧迪奇。琴酒巷的话,就在附近。

他踩过垃圾堆,淋着窗户倒下来的秽物,总算走到了《公众日报》社。最先踏进去的办公室没有半个人影。

他出声叫人,走下印刷厂,但这里也没有人。没有印刷油墨的味道,总觉得灰蒙蒙的。

纳森在楼梯坐下。他浑身无力,横躺下来,感觉自己的身体滚落楼梯。

恢复意识时,他躺在办公室的长椅上。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呢,纳森·卡连。”

不是哈灵顿的声音。

纳森想起这个只见过两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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