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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文学评论家(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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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猪”从墨西哥城说:“我肯定是把我的名片给了她。”

“在您的名片上,有您私人电话的号码。”

“对,是这样的。”“蠢猪”说,“我肯定是把我的a级名片给了她。b级名片上只有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在c级名片上只有我女秘书的电话号码。”

“明白。”曼努埃尔尽量耐心地说道。

“蠢猪”笑着说:“在d级名片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我的名字,其他全是空白。”

曼努埃尔说:“明白,明白。d级名片上只有您的名字。”

“蠢猪”说:“对,只有我的名字而已。什么电话、住址、街道、门牌统统没有。明白吗?”

“明白。”曼努埃尔说。

“我给布比斯夫人的名片显然是a级的。”

曼努埃尔说:“夫人肯定把名片给了阿琴波尔迪。”

“对。”“蠢猪”说。

直到早晨五点钟,“蠢猪”始终跟德国老人在一起。饭后(老人饿了,又要了玉米肉饼和龙舌兰;与此同时,“蠢猪”像鸵鸟一样在埋头思考权力和惆怅的问题),二人在索卡罗广场附近转了一圈,看了看广场,参观了荒地上像丁香花一样绽放的阿兹特克遗迹,用“蠢猪”的说法,是石头花上的石头花,是一种不规律现象,不会传到别的地方,“蠢猪”说,只能增加混乱。他和德国老人沿着广场外面的街道一直来到圣多明戈广场。那里的拱廊下面,坐着一些写字先生,他们用打字机代写家书或者法律诉状。后来,他俩去改革大道看天使灯,可是那天夜里天使灯没有点燃。“蠢猪”一面驾驶轿车围绕街心花园兜圈子,一面给向外张望的老人做介绍。

清晨五点钟,二人回到了旅馆。“蠢猪”在大堂抽烟等候。走出电梯时,老人只有一件行李,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灰色衬衫和牛仔裤。通向机场的道路没有车辆。“蠢猪”闯了几次红灯。他试着找个话题,可是不成。老人吃饭的时候,“蠢猪”就问过他以前有没有来过墨西哥,老人回答说没有。这很奇怪,因为几乎所有的欧洲作家都在某个时刻到过墨西哥。可老人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墨西哥。到了机场附近,车辆多起来了,路况不好了。等进入停车场时,老人打算告别。可“蠢猪”非要送他进机场不可。

“蠢猪”说:“把行李给我。”

行李箱上有轮子,不沉。老人要从墨西哥城飞往埃莫西约。

曼努埃尔问道:“埃莫西约?在什么地方?”

“蠢猪”说:“在索诺拉州,省会就是索诺拉,位于墨西哥西北部,与美国接壤。”

“您去索诺拉做什么?”“蠢猪”问。

老人回答前犹豫片刻,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

“我去看看。”

是否是这么说的,“蠢猪”不能肯定。也许说的是“见识见识”,而不是“看看”。

“蠢猪”问:“您去埃莫西约?”

“不,是圣特莱莎。您去过吗?”

“蠢猪”回答说:“没有。我去过埃莫西约两次,很早以前了,做文学讲座。圣特莱莎可从来没去过。”

老人说:“我想那一定是个大城市。”

“对,是大城市。”“蠢猪”说,“有些工厂,问题不少。我认为不是个好地方。”

“蠢猪”掏出身份证,他能一直送老人到登机口。分手前,他给了老人一张名片。a级的。

“蠢猪”说:“如果遇到麻烦,您知道它有用。”

“多谢了。”老人说。

握手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老人。

四人决定已知的这事不再对任何人诉说。他们认为,保密不是背叛什么人,而是当下行事需要小心谨慎。他们立刻商定最好不抱什么渺茫的期望。据博希迈尔说,那年阿琴波尔迪的名字又出现在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名单中了。去年也再次入围。这是渺茫的期望。据迪特尔·荷尔菲德(一位瑞典皇家学院院士,或是院士秘书)说,已经与阿琴波尔迪的出版人联系过,试探如果阿琴波尔迪获奖会有什么态度。一个八十多岁的人还能说什么?对于一位八十多岁没家室、无子嗣、缺少熟悉面孔的人来说,诺贝尔奖能有多重要?女男爵布比斯夫人说,老人会很高兴的。这话可能没跟任何人商量,她一心想着多卖些书吧。可是这位女男爵操心过售出的图书吗?操心过积压在汉堡布比斯出版社仓库里的图书吗?迪特尔·荷尔菲德说:没有,肯定没操心过。女男爵将近九十高龄,仓库的情况不会放在心上的。夫人到处旅行,米兰,巴黎,法兰克福。有时,人们会在法兰克福书展上看见她跟塞叶里奥夫人谈话。或者看见她出现在驻莫斯科的德国大使馆里,身穿香奈儿服装,旁边有两位披绶带的俄罗斯诗人,在大谈布加乔夫 [57] ,大谈结冰前俄国河流无与伦比之美。让-克劳德说,有时布比斯夫人给人的印象好像忘记了阿琴波尔迪的存在。年轻的罗道夫说,这在墨西哥最正常不过了。据施瓦茨说,获奖是有可能的,因为他在短名单上。也许瑞典皇家学院的院士们想来点变化。一个老兵、一个继续在逃的“二战”逃兵,对欧洲来说,他是那个混乱时代的提示。他是个左翼作家,连那些以权谋私的人们都对他表示敬意。他是个对势不两立的人绝对不采取妥协态度的人,这很时尚啊。设想一下吧,让-克劳德说,阿琴波尔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恰恰在这个时候咱们出现了,牵着阿琴波尔迪的手领他现身!

四人没提出阿琴波尔迪在墨西哥正在干什么。为什么一个八十多岁的人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国家旅行呢?是突发奇想?是需要到这块土地上去观察正在写作的作品背景?四人推断,不大可能,在诸多理由中,他们认为今后不可能再有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了。

四人不约而同地倾向一个比较容易的答案,但也是一个最不近情理的答案:阿琴波尔迪如同欧洲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愿意去墨西哥旅游。这个说法站不住脚。他们想像了一个厌恶人类的普鲁士老人,早晨醒来发疯的样子。他们估计是不是有可能患了老年痴呆症。四人否定了种种假设,考虑起“蠢猪”的话。阿琴波尔迪会不会是逃跑?会不会阿琴波尔迪再次发现了非逃走不可的理由?

起初,丽兹坚决反对出去寻找阿琴波尔迪。她觉得四人拉着阿琴波尔迪的手回到欧洲的形象不好,像是绑架团伙。当然,没人会想去绑架阿琴波尔迪。甚至想不起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曼努埃尔说,只要能见到阿琴波尔迪就行。让-克劳德说,只要问问阿琴波尔迪《皮面具》里的人皮是什么人的,就行。莫里尼说,只要能看到他们三人在索诺拉给阿琴波尔迪拍的照片就行。

罗道夫(没人征求他的意见)说,只要能与四人通信友好往来,如不嫌麻烦去四位家里拜访一下,就很知足。只有丽兹保留看法。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出去寻找。迪特尔·荷尔菲德说,我认为阿琴波尔迪住在希腊。他要么住在那里,要么就是去世了。迪特尔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咱们认识的那位使用阿琴波尔迪名字的作家实际上是布比斯夫人。

四位朋友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就是布比斯夫人。”

到了最后一刻,莫里尼决定不外出旅行。他说,身体垮啦,出不去了。马塞尔·施沃布 [58] 身体虚弱,1901年在条件艰苦的情况下外出旅行,去拜谒斯蒂文森在太平洋岛上的一座坟茔。施沃布的旅行走了好多天,先是到达拉西约塔 [59] ,接着是法属波利尼西亚,后来是新西兰南岛上的玛纳普利。1902年,施沃布得了肺炎,险些死掉。陪同他旅行的有个华人男仆,姓丁,有晕船的毛病。也许是海上有大浪时老丁才晕船。他俩旅行中总是波浪滔天,老丁总是晕船。一次,施沃布躺在舱内床上,感觉自己不行了。忽然发觉有人睡在他身边。翻身一看,发现是他的华人男仆,脸色发青,像个莴苣。或许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施沃布方才明白自己卷入了什么难题。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到达萨摩亚群岛,但没去拜谒斯蒂文森的坟墓。一方面是因为他重病在身,一方面是干吗要去看一座活人坟呢?斯蒂文森还活着,这是他旅行途中发现的,活在他心上啊。

莫里尼一向钦佩施沃布(不仅钦佩,而且热爱),起初认为如果去索诺拉,在小范围内可以是出于对施沃布的敬意,也是对斯蒂文森的怀念,因为施沃布心里想念斯蒂文森;但是他一回到都灵,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外出旅行了。于是给三位朋友打电话谎称医生坚决禁止他旅行。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接受了他的说法,答应定期给他打电话,报告寻找阿琴波尔迪的进展情况。

莫里尼对丽兹的说法有所不同。他还是说了不能外出,医生禁止等等理由。还打算天天给他们三位写信。他甚至笑了起来,说了一个丽兹不懂的愚蠢笑话。是个意大利人的笑话。一个意大利人、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英国人,同乘一架飞机,上面只有两个降落伞。丽兹以为是个政治笑话。实际上是个孩子们说的玩笑,不过,飞机上那个意大利人让莫里尼一说,有点像总理贝卢斯科尼。(飞机先是坏了一个发动机,接着又坏了一个,最后坠地。)实际上,丽兹勉强说了几个“啊、啊、啊”。最后,她说“晚安,莫里尼!”她那英语太温柔、甜蜜了,或者是莫里尼觉得甜蜜得令人难以忍受,然后丽兹挂断了电话。

丽兹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莫里尼拒绝一道旅行是在骂人。二人再也没有互通电话。莫里尼本来可以拨电话,但他有他的行事方式,在三位朋友动身去找阿琴波尔迪之前,他像在萨摩亚群岛的施沃布一样,已经开始旅行,不是到勇士坟前的旅行,而是围绕一种甘心情愿之旅,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新体验,但这种甘心情愿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耐心或者忍让,而更多的是恭顺、内涵丰富但不好理解的谦卑,让他想哭鼻子,但没用处;莫里尼感觉自己的形象逐渐不可阻挡地溶解了,好像一条不再是河流的河,或者像一棵树在地平线上燃烧而它并不知道。

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和丽兹从巴黎起身,飞往墨西哥城。迎候三人的是“蠢猪”。大家在旅馆过夜。次日,飞到了埃莫西约。“蠢猪”对这个故事大体上是不了解的,但他很乐意接待三位来自欧洲的著名学者,尽管让他不高兴的是他们不同意去美术宫或者国立自治大学或者墨西哥学院作报告。

在墨西哥城过夜那天,曼努埃尔和让-克劳德在“蠢猪”陪同下前往阿琴波尔迪曾经下榻的旅馆查询。服务员没表示任何异议就让他们看电脑。“蠢猪”用鼠标搜索屏幕上出现的名单,他们是“蠢猪”认识阿琴波尔迪那天住在旅馆的客人。让-克劳德发现“蠢猪”的指甲肮脏,明白了这绰号的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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