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2666 > 第二部分 阿玛尔菲塔诺(2)

第二部分 阿玛尔菲塔诺(2)(1/1)

目录

劳拉和因玛为了进行第三次尝试,通过电话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因玛装成巴塞罗那一家文学杂志的记者,劳拉假装成女诗人。这一次,她俩见到了疯子诗人。劳拉觉得他显老:眼窝深陷,头发脱落了许多。一开始,有个大夫或是教士陪着她俩,三人穿过没完没了的走廊,两侧的墙壁涂抹成蓝白色,最后走进一个毫无特点的房间。诗人在里面等候着她俩。劳拉的印象是疯人院的人们为有诗人这样的患者而自豪。无论诗人去花园还是去拿每天吃的镇静剂,人人都认识他,纷纷跟他说话。等到劳拉与诗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她想念他。她说,有一段时间,她每天守望在哲学家在新区的住宅,虽然她坚持不懈,却一直无法见到诗人。她说:不能赖我,我尽力而为了。诗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向她要香烟。这时,因玛站在劳拉和诗人坐的长凳旁边,二话没说,给了诗人一支香烟。诗人说声“谢谢”,又说了一句“坚持不懈”。劳拉说“我是坚持不懈的”、“坚持不懈的”,一面不住地望着诗人,同时,也斜着眼看因玛点烟之后拿出一本书看起来,样子像一位有无限耐心的亚马逊女战士;那打火机时不时地从捧书的手中露出来。接着,劳拉开始说起她俩已经走过的旅途。她提到国道和省道,与有大男子主义的卡车司机闹的纠纷,城市和乡村,她俩曾经决定在帐篷里过夜的无名树林,河流和曾经洗澡的加油站的卫生间。与此同时,诗人从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完美的烟圈、蓝色的光环、灰色的烟团,花园的风破坏它们,或者把它们带到分界线去,线外有茂密的森林,从小山落下的光线给树枝抹上银白。劳拉似乎是为了喘口气,说起前两次访问疯人院的经过,毫无结果,但是有趣。接着,她对诗人说了她真正想要说的话:她知道他不是同性恋,她知道他是被囚禁在这里的,渴望逃走;她知道被损坏和伤残的爱情总会留下一线希望,而希望就是她的计划(或者计划就是她的希望),落实这个计划、目标就是跟她一起逃离疯人院,踏上去法国的道路。那她呢?诗人问道,他每天吃十六片药,写写他的幻觉,一面指指不动声色站立阅读诗人作品的因玛,仿佛她那衬裙和长裙不允许她坐下。劳拉说:她会帮助咱们的。说真话,这计划是她想出来的。咱们像朝圣者那样翻山到法国去。咱们先去圣让·德吕兹,然后去坐火车。火车带着咱们穿越田野,一年四季,现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最后到达巴黎。咱们一起住在青年旅馆里。这都是因玛的计划。我和因玛做清洁工,或者去巴黎的富人区看孩子。你在家里写诗。晚上,你给我们朗诵你的诗歌,跟我做爱。这是因玛考虑了各个细节后制定的计划。等过了三四个月后,我就能怀上孕。这就是你不会成为绝户的铁证。那些敌视你的家里人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再继续工作几个月。但到了分娩的时候,因玛就要加倍干活啦。咱们会像乞丐先知或者儿童先知那样生活;与此同时,巴黎的眼睛聚焦在别的目标上:时装、电影、赌博、法国和美国文学、美食、国内生产总值、武器出口、大量制造麻醉剂,所有这些将是咱们胎儿最初几个月的环境。再往后,等到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咱们就回西班牙。但是,这一回,咱们不走伊伦,而是走与加泰罗尼亚地区接壤的拉洪克拉或博港海关。诗人兴致勃勃地看看她(也兴致勃勃地看看因玛;她目不转睛地阅读他的诗歌——据他回忆,是五年前写的);然后,再吐出奇形怪状的烟圈,好像他在蒙德拉贡这漫长的时间里,一门心思投入到喷吐烟圈的罕见艺术中。劳拉问他:怎么吐出来的?他说,舌头加嘴唇的变化。有时,你好像用横纹肌。有时,好像你自己在烧烟圈。有时,你好像在嘬一个中等大小的鸡巴。有时,你好像在一座禅室里用禅弓射禅箭。劳拉说:啊,明白了。诗人说:你,朗诵一首诗吧!因玛看看诗人,把书稍稍举高些,好像打算躲到书后面去。什么诗?诗人回答说:你喜欢的就行。因玛说:我都喜欢。诗人说:那随便朗诵一首吧!等因玛刚朗诵完一首说迷宫、消失在迷宫里的阿特丽达和一个居住在巴黎楼阁的西班牙青年的诗歌时,诗人就问她俩有没有巧克力。劳拉说:没有。因玛证明说:如今我俩不吸毒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你的营救中了。诗人微微一笑,说道:我说的不是那种巧克力,而是真的用可可、奶粉和糖制作的巧克力。劳拉说:啊,明白了。可她俩只好承认并没随身携带那种糖果。她俩想起来手提包里还有用餐巾纸和锡纸包装的奶酪三明治。于是,赶忙拿了出来。可是,诗人好像充耳不闻。夜幕降临前,一群黑色的大鸟飞越花园上空,随后消失在北方。一个医生身穿白大褂,沿着碎石小路,在晚风吹拂下,懒洋洋地走过来。医生走到三人身边时,问诗人他感觉怎么样,从直呼诗人的名字来看,仿佛二人从小就是朋友。诗人漠然地看医生一眼,也用那人的名字称呼对方,说感觉有点疲倦。医生名叫格尔卡,肯定不超过三十岁,在诗人身边坐下来,摸摸诗人的额头,给诗人号脉。医生诊断说,可是,好家伙,你很棒啊!接着,他乐观而又健康的一笑,问道:两位小姐怎么样啊?因玛没吭声。劳拉心里想此时此刻,因玛一定急于躲到书后面去呢。劳拉说:我们很好啊,跟诗人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这次一见真是好极了!医生问:这么说,你们老早就认识了?因玛说:我以前不认识诗人。说着,她把书翻过去一页。劳拉说:我老早就认识他,他居住在巴塞罗那的时候,我跟诗人在巴塞罗那就是朋友了。劳拉说话的时候,看看天上黑色的大鸟、那些落在后面的鸟群,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疯人院的配电室点燃了花园的灯,她说,我和诗人的关系超过了一般朋友。格尔卡医生说:真有趣!一面继续注视着鸟群,灯光给大鸟染上一层金光。医生问: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劳拉声音如丝般地回答说:1979或者1978,记不清楚了。医生说:您别以为我是个冒失鬼,事情是这样的,我正在为咱们的诗人立传,搜集的资料越多越好,锦上添花啊,您说是不是?医生摸摸眉毛说,诗人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总有一天西班牙公众会承认他是一位大师,我不是说给他什么奖,什么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啊,不会轮上他的;什么塞万提斯文学奖啊,更不会让他懒洋洋地坐到皇家学院院士的交椅上,因为西班牙的文学之路是为了野心家、投机分子和马屁精铺设的,请您原谅这粗俗的说法。但总有一天诗人会离开这里的。还有我的患者以及我同事们的患者都是要走的。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最终离开蒙德拉贡的。这座尊贵的教会慈善机构将会空无一人。到那时,我写的诗人传记就有价值,就可以出版了。但是,眼下,各位都明白,我得搜集资料:日期、名字;我得核对事实真相,那里面有真,有假,甚至有会伤害别人的材料,有些事情是非常古怪的,有些故事现在一直围绕一个混乱的引力中心旋转,这个中心就是我们这位诗人朋友,或者说,他打算向我们展示一个表面有秩序的中心,那是个有意(有战略意义,但目的不详)掩饰一种无序话语的表面秩序;假如我们感受一下这无序话语的紊乱,哪怕仅仅是剧场上的观众,也会震动不已,甚至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劳拉说:大夫,您是太阳。因玛感到牙齿酸痛。这时,劳拉打算给格尔卡医生讲讲她跟诗人的性交体验。可是,因玛凑到她身边加以阻止,用鞋尖踢她踝子骨一下。这个时候,诗人已经又一次向空中吐出烟圈,一面回想起巴塞罗那新区的住宅,想起哲学家,虽说眼睛没有发光,但是面部熠熠生辉:颧骨、下巴颏、消瘦的面颊,仿佛他迷失在亚马逊地区,有三名塞维利亚教士营救他,或者说有三头六臂的魔鬼教士营救他,这魔鬼的模样也吓不倒他。于是,他面对劳拉,打听哲学家的情况,说出了哲学家的名字,回忆起他住在哲学家家里几个月的时光:他没工作,开沉重的玩笑,从窗户里扔下不是他购买的图书(与此同时,哲学家连忙跑下楼去捡书。这事并不经常发生),把音乐放到最大音量,睡觉很少,笑声很多,偶尔搞搞翻译和写写文章的时候,还要吃点兴奋剂。这时,劳拉方才感到害怕,用双手蒙住了面颊。而因玛终于把诗集放进了手提包,然后也用瘦小的双手捂住脸。格尔卡医生看看两位女士,又看看诗人,心中暗暗发笑。但还没等他笑声压在心头,劳拉说哲学家不久前逝世了,死于艾滋病。诗人连连叹息:哎呀,哎呀,哎呀!诗人说,让我也趁热走了吧!让人们去笑吧!诗人说,不是因为你要早起,黎明就得提前啊。劳拉说:我喜欢你。诗人起身,又向因玛要香烟。她说,明天吧。医生和诗人沿着一条通往疯人院的道路渐行渐远了。劳拉和因玛则向出口走去。在大门口,她俩遇到了另外一个疯子的弟弟和一个工人疯子的儿子以及一位面带忧伤的太太,她表弟也关在蒙德拉贡疯人院里。

次日,劳拉和因玛再次来到疯人院门口。工作人员说,她俩要见的患者需要绝对卧床休息。在随后的几天里,情形依然如故。终于有一天,她俩的钱花光了。因玛决定回到公路上去,这一回向南,去马德里,因为她有个哥哥在民主过渡时期捞到一个肥缺。她打算跟哥哥借钱。劳拉没力气旅行,于是决定留在客栈等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劳拉孤独一人,为了打发时间,就给阿玛尔菲塔诺写长信,讲述她在圣塞瓦斯蒂安的日常生活以及每天去疯人院附近散步的情况。扶着疯人院的栅栏,她想像着自己与诗人心灵沟通的情景。但更多的时候,她去附近的森林里寻找一块空地,看书,或者收集花草,制作成花束,扔进栅栏里,或者带回客栈。有一次,一个顺路拉她的司机问她是否愿意去公墓看看。她接受了邀请。司机把汽车停在公墓外面一棵槐树下。她和司机在坟墓之间散步。墓碑上的名字大多为巴斯克语。二人一直走到司机母亲的坟前。司机说他喜欢在坟墓旁边干。劳拉笑了,谨慎地提醒他这个地方很容易成为主路上行人观看的目标。司机想了一下,说道:啊,对。二人找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性交的时间没有超过十五分钟。司机名叫拉拉萨瓦尔,虽然他有全名,但是不愿意告诉劳拉。他说,朋友们就叫我拉拉萨瓦尔。后来,他告诉劳拉:在公墓做爱这不是第一次。以前跟女朋友干过,跟歌舞厅里认识的一位女士干过,跟圣塞瓦斯蒂安两个妓女干过。二人起身要走的时候,司机想给她钞票。她不要。进了车里后,二人聊了很长时间。拉拉萨瓦尔问她是不是有个亲戚住在疯人院里,劳拉讲了她的故事。拉拉萨瓦尔说他从来没看过诗歌。他又说,不明白劳拉为什么迷恋诗人。劳拉说,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在墓地做爱的癖好,可是,我不为这个评判你。拉拉萨瓦尔承认:人人都有自己的癖好。汽车开到疯人院门前,没等劳拉下车,拉拉萨瓦尔突然塞到她衣袋里一张五千比塞塔的钞票。劳拉发现了他这个动作,没有说话,然后就是独自站在疯人院大铁门前的树下。那里面住的诗人可是完全不知道她的到来。

一周过去了,因玛还没有回来。劳拉想像她那矮小的样子、不动声色的眼神、一张有文化农妇的面孔,或者是中学女教师的模样,出现在史前的荒原上,像个身穿黑衣的几乎五十岁的农妇,不看左右,不回头,穿行于峡谷间,无法辨别什么是大批猛兽的足迹、什么是食草动物逃走的痕迹。她想像着因玛伫立在路口的神情,巨型载重卡车从她身边驶过,并不减速,扬起尘土,但落不到她身上,好像她的犹豫不决和孤立无助的样子成为一种有魅力的潇洒姿态,成为抵御人类无情、自然残酷、命运多舛的保护伞。到了第九天,小客栈的女老板把劳拉轰到了大街上。从这一刻起,劳拉就睡在火车站,睡在几个互相不通姓名乞丐过夜的破棚子里,睡在露天旷野,旁边就是疯人院与外界隔绝的分界线。一天夜里,她招手拦车去了公墓,在一个空穴里睡觉。第二天,她感觉幸福和走运,决定就在空坟里等候因玛归来。她有水喝,可以洗脸,可以刷牙,疯人院很近,是个安静的地方。一天下午,她正在晒一件刚刚洗好的衬衫,晾在公墓大墙边的一块白墓石上,忽然听见从一个陵墓里传出了声音,便连忙过去看看。那座陵墓属于一个名叫拉卡森卡的家族,从陵墓的外观判断,很容易推断出拉卡森卡家族的最后一位已经故去多年,或曰撒手人寰。在陵墓里面,劳拉看见有手电筒的光柱,于是问是谁在那儿。她听见里面有个声音说:哎呀,是你啊!她想可能是小偷,或者整修陵墓的工人,或者是盗墓贼;后来,她听见一种猫叫春的声音;等到她往前走的时候,看见拉拉萨瓦尔青黄色的面孔出现在地穴的栅栏门前。接着,出来一个女人。拉拉萨瓦尔命她在外面汽车旁边等候。他和劳拉手牵手一面谈话一面漫步在公墓内的道路上,直到太阳西下,晚霞照耀着墓碑用金刚砂打磨过的边缘。

疯病是传染的。这是阿玛尔菲塔诺的心里话。他在自己家里的走廊里席地而坐。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无论月亮、星星,还是飘逸的夜光都看不见了,而据说,在墨西哥索诺拉州北部、美国亚利桑那州南部地区,无需望远镜和天文望远镜,都可以看到明亮的星空。

的确,疯病是传染的,而尤其是你在孤独的时候,那么朋友来到就是雪中送炭了。这些话是劳拉几年前在一封没有发信地址的信中说给阿玛尔菲塔诺听的。她说的是拉拉萨瓦尔及时的来到。二人见面的结果是这位巴斯克司机强迫她接受一万比塞塔的借款,还答应她改天再来看她,然后上了汽车,打个手势命令那个等得不耐烦的妓女也上车。那天夜里,劳拉睡在自己那个空穴里,尽管她很想去那座敞开的陵墓过夜。她感到幸福,因为事情开始好转了。拂晓时分,她用一块湿布擦洗了全身,刷了牙齿,梳了头发,穿上干净衣服,然后来到公路上,招手拦车,前往蒙德拉贡疯人院。在镇上,她买了一块羊奶酪和一个长棍面包,在广场上吃了早饭,她真饿了,因为说真的,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饭。随后,她进了一家酒吧,里面挤满了建筑工人。她喝了一杯咖啡牛奶。她已经忘记拉拉萨瓦尔说的要去公墓的钟点了,无所谓;同样无所谓的是,无论拉拉萨瓦尔、公墓、村镇,还是上午这个钟点让人颤抖的风光,她都不在乎。走出酒吧之前,她钻进卫生间,照照镜子。重新走上公路,她招手拦车,直到有个女人停车,问她到哪里去。劳拉答道:去疯人院。这个回答显然让那女人不快,但是仍然说上车吧。那女人也是去疯人院的。她问劳拉:您是看望人,还是自己住院呢?劳拉答道:我去探视。那女人面庞消瘦,微长,几乎没嘴唇,这让她显得冷漠和算计,虽然颧骨漂亮;身穿职业妇女套装,已婚,大概要管家,照顾丈夫,可能有儿子。她坦率地说:我父亲住在里面。到了门口时,劳拉下了车,那女人独自前行。劳拉在疯人院门旁徘徊了好长时间。她听见了马匹的嘶鸣声,推测树林那边什么地方一定有跑马俱乐部,或者骑术学校。有一瞬间,她看出有个房屋的红色砖瓦与疯人院毫无关系。她后退几步,回到可以看到花园全景的栅栏旁边。太阳升高的时候,她看见一群患者拥挤地走出一座板岩建成的楼房,随后分散坐到花园各处的长凳上,开始点烟,抽烟。她觉得认出了诗人。他旁边有两名病人;诗人身穿牛仔裤,白衬衫,宽松肥大。她举起双臂打招呼,起初,有些胆怯,好像胳膊被冷空气冻僵了;接着,用明显的方式在依然寒冷的空中画出奇怪的图形,极力要发出的信号达到激光般的紧急效果,试图传出心灵感应的话语。五分钟过去了,她发现诗人正从长凳上站起来。有个疯子对准诗人的腿部踢了一脚。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没喊出来。诗人叫了一声,回敬对方一脚。那个已经回去坐下的疯子,胸口上挨了这一脚,像个小鸟一样被踢伤倒下。在他旁边吸烟的疯子起身去追诗人,逼得诗人跑了十几米远后,不停地踢诗人屁股,抡拳打诗人的后背。然后,他安安静静地回自己座位去了。他旁边的伙伴已经恢复了知觉,正在夸张地揉揉胸脯、脖子和脑袋,实际上,他只是胸膛上挨了一脚。这时,劳拉停止打手势了。长凳上有个疯子开始手淫。另外一个疯子(夸张地揉疼处的那个)在口袋里翻来翻去,翻出一支香烟。诗人走近那群疯子。劳拉以为自己听见了诗人的笑声。那是嘲笑,好像在说,小子们,你们不懂得开玩笑啊。可也许诗人没笑。劳拉在给阿玛尔菲塔诺的信中说,也许那笑声是我心里发疯呢。无论怎样,诗人不管他们是否发疯,走近那二人身边,说了点什么。那两个疯子都没吭声。劳拉看见他们望着地面,在草丛里,松软的土里,紧贴着地面有生命在跳动。那是一种糊涂的生命,明净如水。诗人则相反,小心推测地看看病友们的表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寻找可以说明平安回座位的信号。最后,诗人回到了座位上。他举起一只手,表示停战或者投降,坐到了那两个疯子中间去了。他举手的样子好像有人举起一面破旗。他又动动每个手指,仿佛这些手指是火焰中的旗帜,是永不投降的标志。他坐在长凳中间,看看那个正在手淫的疯子,在耳边说了点什么。劳拉没听见,但是清楚地看到了诗人的左手如何伸进了疯子的内裤深处。接着,她看见三个疯子在抽烟。她还看见了刻意制造的烟圈如何从诗人的口鼻中吐出。

阿玛尔菲塔诺从老婆那里收到的下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没有发信地址,但是有法国邮票。在信里,劳拉讲述了她跟拉拉萨瓦尔谈话的内容。拉拉萨瓦尔说:好呀,你真走运,我这一辈子都想住在公墓里,可你呢,刚一来就住进了坟墓。拉拉萨瓦尔是个好人。他请她住到他家。他愿意每天上午送她到蒙德拉贡疯人院。西班牙最爱幻想的大诗人在疯人院里研究昆虫学啊。拉拉萨瓦尔无条件地给她钱,没有任何要求。有个晚上,他请劳拉看电影。又一个晚上,他送劳拉回小客栈。他问劳拉是否有因玛的消息。一个周六的黎明,二人整整一宿做爱之后,他向劳拉求婚。劳拉提醒他“我已经结婚了”,他也没生气。拉拉萨瓦尔是个好人啊。他在街头小摊上给她买了一条裙子,在圣塞瓦斯蒂安市中心的商店买了名牌牛仔裤。他跟她谈起自己的母亲,他是全心全意热爱妈妈的;还谈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他觉得跟他们有些疏远了。这些话题丝毫没感动劳拉,或者说她有所感动,但不是他期望的程度。对于劳拉来说,那几天的日子如同漫长的太空之旅后用降落伞的延时着陆。她已经不是每天去蒙德拉贡疯人院了,而是每三天去一次。站在栅栏外面,她已经不抱见到诗人的任何希望了,最多希望看见什么手势,但她事先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懂得那手势的意思,或者过去多年后才能懂得的意思,可到那时一切都毫无意义了。有时,她没给拉拉萨瓦尔打电话,也没给他留字条,就在外面过夜了。于是,他就开车去公墓、疯人院,去她住过的小客栈,去圣塞瓦斯蒂安乞丐和行人聚集的地方寻找她。一次,他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找到了她。一次,他在牡蛎海湾边的长凳上找到了她,那时天色已晚,只有那些已经绝对没时间和曾经掌控过时间的人们在散步了。早晨,是拉拉萨瓦尔做早饭。晚上,是他下班回来做晚饭。白天的其余时间,劳拉只是喝水,大量喝水,只吃一点面包,或者一小块松糕,那是她在闲逛前在街角面包店买的,买一小块,只要能放进衣袋足矣。一天夜里,二人在淋浴的时候,她对拉拉萨瓦尔说,她打算走了,跟他要钱买火车票。他回答说:我可以把我现有的钱都给你,可我不能给你钱让你离开我,我不能再也见不到你啊。劳拉没再坚持下去。她自己设法(她没向阿玛尔菲塔诺说明是什么办法)弄到了刚好买火车票的钱,一天中午她登上了去法国的列车。她在巴约讷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朗德。又回巴约讷。随后,去波城和卢尔德 [3] 。一天早晨,她看见一列满载病人的火车:有残废的人、脑残的儿童、长了皮癌的农民、患了晚期疾病的卡斯蒂利亚官员、穿着像赤足加尔默罗会修女一样举止大方的老妇人、患皮疹的病号、失明的孩子,她不知不觉就开始给这些病人提供帮助了,好像她是教会安排在那里的一位修女(只是穿着牛仔裤),为了帮助和引导那些绝望的人们一一登上火车站外面的公交车,或者请大家排队,好像每个人就是一条巨蟒上的鳞片,它虽然老迈、凶狠,但是可能非常健康。后来,意大利列车和来自法国北方的火车到了。劳拉像个夜游神一样在列车中间穿行,她那大大的蓝眼睛已经没有力气眨动,走路的速度很慢,因为积累起来的疲劳让她浑身沉重,慢慢向车站的附属设施走去;有些设施已经改造成急救室,有些变成了抢救室;只有一个房间、最隐秘的地方,变成了临时停尸间,停放着死于列车快速颠簸、力气耗尽的人们。晚上,她去卢尔德最现代的大楼里睡觉,那是一座钢铁、玻璃制的实用庞然大物,它的脑袋扎满天线,深入来自北方巨大而痛苦的白云中,那白云像溃不成军的队伍一样前进,它只相信自己整体来自西方的力量;或是从比利牛斯山像幽灵一样滑下来。在大楼里,她常常睡在垃圾间,拉开下面一个小门,顺着地面爬进去。有时,她留在火车站的酒吧过夜,因为列车的混乱状态有所缓和;有时,她让本地老人请她喝一杯牛奶咖啡,谈谈电影和农业。一天下午,她以为看到了因玛从马德里列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群残疾人。那女人的身材与因玛一样,也像因玛一样身穿黑色长裙,也像因玛的脸盘一样是一张卡斯蒂利亚地方修女的脸。她冷静下来了,等着那女人过来,可她没跟那女人打招呼;五分钟后,她连推带搡地离开了卢尔德车站和卢尔德村,朝着公路走去,然后开始招手拦车。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