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阿玛尔菲塔诺(8)(1/2)
阿玛尔菲塔诺没有料到(他本想一走出那阴森森、让人联想到阴间生活的走廊就摆脱小盖拉)不得不默默地跟他走,因为小盖拉手里拿着当天晚上的请柬:圣特莱莎大学校长、著名的巴勃罗·内格雷特博士在家中举办晚宴。他于是登上了小盖拉的轿车。小盖拉送他到家,表示宁愿在外面等候,脸上还露出羞怯。这让阿玛尔菲塔诺感到意外。小盖拉说,还是在街上看车,好像这个小区有贼一样。与此同时,阿玛尔菲塔诺洗脸,换衣服。他女儿当然也在受邀之列,也要打扮一番,但穿着可以随意些,而他至少要穿西装、打领带才能出席校长的晚宴。至于饭菜就无关紧要了。校长仅仅想要认识一下阿玛尔菲塔诺;他估计,或者有人提醒,在校长办公楼的第一次见面不如在校长府邸亲切,实际上那座府邸是座两层楼别墅,有一个枝繁叶茂的花园,里面有整个墨西哥的种种植物,不乏凉爽、安静角落可以举办小聚会。校长是个安静、沉思的人,喜欢倾听别人高谈阔论,而不是一言堂。他只是问问巴塞罗那,回忆起年轻时出席过捷克首都布拉格的一次国际大会,提起一位曾经在圣特莱莎大学教过书的教授、一个阿根廷人,如今在美国加利福尼亚一所大学教书;聚会的剩下时间,校长保持沉默。校长夫人从面容上看,虽不能说风韵犹存,却仪表文雅,是校长所缺乏的;她对阿玛尔菲塔诺要友好热情得多,尤其是对罗莎。这姑娘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克拉拉,很像罗莎。克拉拉多年前就住在美国凤凰城。晚餐中,阿玛尔菲塔诺忽然觉得校长和夫人在偷偷交换眼色。他觉得夫人的眼神中有类似仇恨的意味。从校长脸上看,恰恰相反,则流露出瞬间的恐惧。可是这恐惧的表情却在又一瞬间被阿玛尔菲塔诺捕捉到了,而且校长的恐惧险些传染给他。他恢复平静后看看别的客人,才发现没人意识到这个小小的阴影像个快速挖开的土坑,从里面散发出令人惊慌的恶臭来。
但阿玛尔菲塔诺错了。小盖拉就意识到了这个小小的阴影。另外,他也意识到阿玛尔菲塔诺发现了。二人走向花园的时候,他在阿玛尔菲塔诺耳边悄悄地说:生命一文不值!罗莎坐在校长夫人和佩雷斯老师中间。校长坐在藤架下惟一的摇椅上。系主任盖拉和两位哲学教授分别坐在校长两侧。两位教授夫人纷纷在校长夫人旁边坐下。第三位教授是单身汉,站在阿玛尔菲塔诺和小盖拉身旁。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仆片刻后走进藤架,双手端着摆满了酒杯的大盘子,放在一个大理石桌面上。阿玛尔菲塔诺本想上前帮她,但是随即考虑到此举可能被误会为失礼行为。当老女仆再次出现时,端着七八瓶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阿玛尔菲塔诺再也按捺不住了,立刻起身去帮忙。老女仆一看见他上来,很无礼地瞪他一眼,大盘子立刻从她手中滑动起来。阿玛尔菲塔诺听见一声尖叫、一声荒唐可笑的尖叫。这是从一位教授夫人口中发出的。就在盘子滑动的同时,他看见小盖拉的身影纵身一跃,稳住了盘子的平衡。阿玛尔菲塔诺听见校长夫人在说:噶齐塔,别难过!随后,他听见小盖拉在问校长夫人她的酒柜里有没有苏西达斯龙舌兰。他又听见系主任盖拉说:别理他!都是我儿子的玩意儿。他又听见女儿罗莎说:苏西达斯龙舌兰,这名字真漂亮!他又听见一位教授夫人说:这名字真有创意,对,真有创意!他听见佩雷斯老师说:真真吓了我一大跳,我以为瓶子要摔了呢。他听见一位哲学教授为了改变话题谈起了北方音乐。他听见系主任盖拉说:北方乐团与国内其他地方乐团的区别在于,北方乐团总是用手风琴和吉他给低六度和跳音伴奏。他听见还是那位哲学教授问:什么是跳音?他听见系主任说:打个比方吧,跳音就像是打击乐器,像摇滚乐队里的架子鼓,就像小鼓;系主任说,北方音乐里的真正跳音在雷多瓦尔舞曲或者南美民间舞曲里。他听见校长说:是这样的。后来,他接过来一杯威士忌,抬头看看是谁递过来的,发现是小盖拉那张被月光照得发白的面孔。
2号证据毫无疑问更让阿玛尔菲塔诺感兴趣。它的标题是《奥伊金斯是阿劳科女人之子》。开头这样写道:“西班牙人来到以后,阿劳科人设立了两条从圣地亚哥开始的通讯渠道:传心线路和阿德金度维线路 (55) 。劳塔罗 (56) 由于具备出色的传心术能力,跟母亲一起被带到北方,去为西班牙人效力。劳塔罗打败西班牙人的方式与此有关。由于传心术能力能被消灭,联络会被切断,于是创造出来阿德金度维线路。只是到1700年后,西班牙人才发觉这个消息通过树枝传送的办法。他们感到愕然的是:阿劳科人怎么会了解康塞普西翁 [21] 城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尽管他们发现了阿德金度维线路,但是无法破译其中的秘密。西班牙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传心术能力的存在,因为他们认为阿劳科人‘与魔鬼有联系’,是魔鬼把圣地亚哥城里发生的一切告诉阿劳科人的。阿德金度维有三条线路从圣地亚哥出发:一条穿过安第斯山的支脉;第二条穿过海岸;第三条走中央谷地。原始人没有语言;他们像动物和植物那样通过心灵互相沟通。原始人一求助声音和手势进行交流,就开始失去了传心术的能力;人类一旦远离大自然,自闭于城市里,这样的能力就越发地失去了。虽然阿劳科人有两种文字:结绳记事的proas专门研究传心术,他们的家眷被分散到整个美洲、太平洋岛屿、大陆最南端,为的是不让敌人抓住。他们通过传心术始终与智利外部移民保持联系;这些移民最初定居在印度北方,人称雅利安部族;然后从印度北方迁徙到原始的日耳曼原野,后来又南迁至伯罗奔尼撤半岛,从那里通过传统的印度之路横渡太平洋去智利旅行。”接着,季拉班不合时宜地说道:“季延库西曾经是玛齐(59)女祭司,她女儿金图莱应该接替母亲的职务,或者去从事间谍活动;女儿选择了后者并且爱上了那个爱尔兰人;这给金图莱提供了将来有个儿子,例如劳塔罗和混血儿阿莱霍那样,在西班牙人里长大的希望;总有一天可以像劳塔罗和阿莱霍那样,率领大军把西班牙征服者驱逐到智利的马乌莱河以北,因为根据阿德玛布法律,阿劳科人不得在叶克蒙齐之外的领域作战。金图莱的希望变成了现实,1777年春 (60) ,在一个名叫巴尔巴尔的地方,一位阿劳科女人忍受着站立分娩的痛苦,因为土著传统说:健壮的儿子不可能从软弱的母亲里出生。儿子来到世界了,后来成为智利的解放者和国父 [22] 。”
页下注释说得明明白白,如果说有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季拉班上了哪种糊涂船。注释55,阿德金度维,这样说:“西班牙人多年后才察觉这条线路的存在,但是始终没有破译它的秘密。”注释56说:“劳塔罗就是快速声音的意思(塔罗在希腊语里是快速)。”注释57说:“pro是希腊语proteo的缩略词,就是从众神那里盗取文字给人类的那位天神。”注释58说:“adentuneul是由三角形组成的秘密文字。”注释59:“玛齐是占卜的女人。来自希腊语的动词antis,意思是占卜。”注释60:“春天。阿德玛布法律规定怀孕应该在夏天,那时水果都熟了;这样子女们在春天出生的时候,大地生机勃勃;那时候飞禽走兽也在生育。”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1.所有的阿劳科人或者大部分阿劳科人都有传心术能力。2.阿劳科语与诗人荷马的语言有密切联系。3.阿劳科人从地球的水陆四方,特别是沿着印度、原始的日耳曼和伯罗奔尼撒半岛旅行。4.阿劳科人是优秀的航海家。5.阿劳科人有两种文字:一种以结绳记事为基础;另外一种用三角形表示,是秘密文字。6.不大清楚的是:季拉班所说阿德金度维线路是什么?还有西班牙人虽然察觉到这条线路的存在,却一直无法破译秘密。莫非是通过设立战略要地,例如制高点,来晃动树枝传递消息?难道类似北美大平原印第安人通过狼烟传递消息?7.反之,传心术联系的办法就一直没有被发现;虽然后来停止使用,那是因为西班牙人杀死了有传心术能力的人们。8.另外,传心术使得智利阿劳科人长期与分散在那些奇怪的地方,例如印度或者绿色的日耳曼的智利移民保持联系。9.由此就能推断出奥伊金斯是有传心术能力的人吗?就推断出那位作者本人——季拉班也是有传心术能力的人吗?对,应该这样推断。
阿玛尔菲塔诺想:他们还能推断(再努把力还能看见)别的一些事情。他一面思量着一面观察挂在后院绳子上那本迭斯特的著作。比如说,人们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出版日期:1978年,也就是说是在皮诺切特军事独裁统治时期,可以推断出是在有人因胜利而欢乐、有人因失败而孤独,以及恐惧的社会氛围中出版的。比如,人们会看到一位有着印第安人长相的先生,有点疯病但是谨慎,在跟享有盛誉的大学出版社的印刷厂老板谈判;该出版社位于首都圣地亚哥旧金山大街454号。他们在洽谈出版这位民族史学家、智利土著人联合会主席和阿劳科语学院书记的著作价钱,季拉班抱着幻想多于实际的态度把这个太高的价钱试图降下来,虽说印刷厂经理知道:正是活计并不太多的时候,完全可以给此人稍稍降价,特别是如果此人保证、一定保证把另外两部已经修订完毕的书稿(《阿劳科传奇与希腊传奇》、《美洲人起源与阿劳科、雅利安、原始日耳曼和希腊人的血缘关系》)都交给他们印刷厂,因为,先生们,大学出版社印刷的图书,那可是一眼就能区分出来的;最后这句话说服了厂长、经理、管具体事务的小职员,给他稍稍降了价。“区分”这个动词好啊。那就是“与众不同”嘛!阿玛尔菲塔诺连连喘息:呼,呼,呼,呼,好像突然犯了哮喘病。啊,智利!
当然,也有可能看到别的场面,或者换个角度看到那个不幸的画面。于是,如同那本书的开门见山(叶克蒙齐名叫智利,地理和行政角度说与希腊城邦一样),被胡利奥·科塔萨尔 [23] 鼓吹的“主动阅读”的人们可以先给作者睾丸一脚,再开始阅读,然后把作者看成性无能、一个为军情局上校当差的管家,或者为一位自诩儒将的什么将军效力的总管,这如果是在智利也不算新鲜,反之倒是怪事;在智利,军人都表现得像作家,而作家则表现得像军人;政客们(包括所有政治倾向)表现得既像作家又像军人;而外交官则表现得像白痴天使;医生和律师则表现得像窃贼。可以这样一直说下去,直到恶心,但很难泄气的程度为止。但是,按照这个思路,那就有可能出现季拉班也许没写这本书。而既然他没写这本书,那有可能根本没季拉班这个人,就是说,根本没什么智利土著人联合会主席,没有什么土著人联合会;同样,也没有什么阿劳科语学院书记,因为根本没什么阿劳科语学院。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子虚乌有。阿玛尔菲塔诺轻轻摇摇头,节奏与窗外那本书摇晃的节拍一致,心想:如果按照这个角度观察,那么季拉班完全有可能是独裁者皮诺切特将军的笔名,是皮诺切特长时间失眠的结果,或者是他早起的结果,因为他早晨六点或者五点半起床,淋浴和做操后,就一头钻进书房去回顾国际上的谩骂声,去思考为什么智利在国外会声名狼藉。但是不该抱太多幻想啊。毫无疑问,季拉班的行文风格可能是皮诺切特的风格。但是也可能是后来的艾尔文总统或者拉戈斯总统的风格啊。季拉班的风格也可能是弗雷总统的风格啊(此话多余)或者右翼新纳粹分子的风格。季拉班的文章里不仅有智利各种风格流派,而且有各种政治倾向:从保守党到共产党,从新自由主义到左派革命运动组织的老幸存者。季拉班是智利口头和书面西班牙语的宝库,在这个言语库里,不仅有莫里纳祭司的干瘦鼻子,而且有帕特里西奥·林奇 [24] 的杀戮;还有埃斯梅拉达岛的无数海难、阿塔卡马沙漠和吃草的母牛;有美国古根海姆基金会,歌颂军事独裁统治经济政策的社会主义政治家,有出售蜜炸果和煮玉米的街头巷尾,有飘动在静止红旗上的柏林墙幽灵,有受到家庭虐待的人们,有好心的妓女,有廉价房;有智利人称之为怨恨、阿玛尔菲塔诺叫做疯狂的东西。
但是,阿玛尔菲塔诺真正要寻找的是一个名字:奥伊金斯那位有传心术能力的母亲姓名。据季拉班说,她名叫金图莱·特莱乌伦,是季延库西和瓦拉曼克·特莱乌伦的女儿。根据官方记载,真名叫堂娜·伊莎贝尔·里盖尔莫。阿玛尔菲塔诺想到这里便决定不再欣赏在黑暗里轻轻摇曳的迭斯特那本书了,而是坐下来思考自己母亲的名字:她叫堂娜·爱乌海尼亚·里盖尔莫(实际上,全称是堂娜·费力阿·玛利娅·爱乌海尼亚·里盖尔莫·格拉尼亚)。他吓了一小跳。毛骨悚然有五秒钟之久。想笑,可笑不出来。
小盖拉对他说:我理解您。要是没错的话,我认为我理解您。我就像是您,您就是我,知己。咱俩都不高兴。咱们生活的环境令人窒息。咱们假装平安无事的样子。其实有事。什么事呢?他妈的,咱们快憋死了。您尽量在发泄。我整天骂人,但不瞎骂,隐晦地骂婊子。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有时,我晚上出去,那酒吧的样子您想像不出来。在那里,我假装是同性恋。但不是普通二尾子,而是索诺拉最肮脏的猪圈里的男鸡,高雅、傲慢的阴阳人。当然,什么阴阳人,我连边都不沾。这个我敢在我母亲坟前起誓。但我假装成二尾子。装成傲慢、有钱、谁也瞧不起的同性恋者。于是,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两三个色鬼请我到外面玩玩。他们开始骂人。我知道与我无关。有时,是他们吃了亏,尤其是我身上带枪的时候。有时,我吃了亏。没关系。我需要这些性欲旺盛的流氓。有时,我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都是我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已经拿到硕士学位了,劝我多加小心,他们说我是定时炸弹,是受虐狂。有个我特别喜欢的朋友说,这种事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干,因为我有个总是能把我从麻烦里捞出来的父亲。其实,纯属偶然。我从来没求过父亲帮忙。说真的,我没朋友,宁愿没有。至少不要墨西哥人当朋友。我们这些墨西哥人全都烂透了。这情况您以前知道吗?所有的墨西哥人都在内。无一例外。从总统到恰帕斯地区农民起义的副司令马科斯。您知道如果我是司令会做什么吗?我会调动全部兵力攻打恰帕斯地区内的什么城市,只要它有政府军队驻扎。我会屠杀那些可怜的印第安人。然后,可能会去美国迈阿密生活。阿玛尔菲塔诺问小盖拉:你喜欢哪种音乐?老师,古典音乐,比如,维瓦尔第 [25] 、奇马罗萨 [26] 、巴赫 [27] 。阿玛尔菲塔诺问:经常看什么书啊?答:老师,从前我什么都看,看得很多;今天只看诗歌。只有诗歌还没有被污染,只有诗歌还在商业之外。老师,不知道您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只有诗歌——当然不是所有的诗歌,是健康食品,不是臭狗屎。
小盖拉的声音从一种攀缘植物里发出来,破碎成平滑的碎片,不伤害人,说道:格奥尔格·特拉克尔 [28] 是我喜欢的诗人之一。
提到特拉克尔的名字让阿玛尔菲塔诺(正在机械地上课)想起巴塞罗那他家附近有个药房,如果女儿需要吃药,他就去药房。里面有个店员是个药剂师,非常年轻,极瘦,戴眼镜,晚间营业时,小伙子常常看书。一天夜里,阿玛尔菲塔诺为了找话说,问小伙子(正在货架上找药品)他喜欢什么书,正在阅读什么书。年轻的药剂师回答(并不回身)他喜欢像《变形记》、《巴托比》、《美洲故事》、《简单的心》、《圣诞颂歌》之类的作品。接着,他说他正在看杜鲁门·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先放下《简单的心》和《圣诞颂歌》不说,因为从书名看,它们属于短篇故事,那么可以看出这位有文化的青年药剂师的读书品位,也许换一种活法他就是特拉克尔呢,或者也许在那种活法里让他写出像特拉克尔(这位遥远的奥地利同行)那样绝望的诗歌来;显然,不用讨论的是他更喜欢小品而不是巨著。他选择了《变形记》而不是《审判》,选择了《巴托比》而不是《白鲸》,选择了《简单的心》,而不是《布瓦尔和佩居谢》,选择了《圣诞颂歌》,而不是《双城记》或者《匹克威克外传》。阿玛尔菲塔诺想: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荒谬选择啊!连这些有文化的药剂师也不敢面对那些激流般不完美的巨著,可正是这些巨著在陌生的领域里开路的啊。他们选择了文学大师的完美习作。或者也同样想看练剑时的大师,但丝毫不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斗:大师在战斗中与那些让我们大家感到恐惧,那些能吓倒我们、让我们生气、有鲜血、致命伤口和臭气的东西搏斗。
那天夜里,就在小盖拉那番夸张的话语在阿玛尔菲塔诺脑海深处回荡的同时,这位智利教授梦见自己看到了20世纪最后一位共产主义哲学家出现在一座玫瑰色大理石的院子里。哲学家说的是俄语。确切地说,他是在用俄语唱歌,肥大的身躯向前移动,走s形,目标是一个深红色、有条纹的陶瓷组合体,它耸立在院子的地面上,好像火山口或者粪坑。这位共产主义哲学家身穿黑色西装,打天蓝色领带,头发花白。虽然给人的印象是随时会摔倒,但他奇迹般地巍然屹立。他的歌曲并非总是那一首,有时也插入属于其他歌曲里的英语或者法语、流行歌曲或者探戈,都是赞美酗酒或者爱情的旋律。但是,这样的插入是短暂和自然的,很快就回到主旋律上来;主旋律用俄语,阿玛尔菲塔诺不懂俄语(虽说在梦里如同在《福音全书》一样,人们常常有语言天赋),但他凭直觉感到歌声凄凉之极,是伏尔加河上一个牧牛人的故事或怨言,他整夜航行在河上,借助月亮哀叹人类生生死死的悲惨命运。当那位共产主义哲学家终于走到火山口或者粪坑前时,阿玛尔菲塔诺惊恐地发现那人正是叶利钦。难道叶利钦是共产主义最后一位哲学家吗?如果我能梦见这样荒谬的事,那么我发疯到什么程度了呢?但这个梦与阿玛尔菲塔诺的灵魂相安无事。因为不是噩梦。另外这个梦让他感到心情稍稍舒展一些。梦中的叶利钦好奇地望望阿玛尔菲塔诺,仿佛是阿玛尔菲塔诺搅乱了叶利钦的梦,而不是叶利钦搅乱了阿玛尔菲塔诺的梦。叶利钦说:同志,请注意听我讲话!我来给你讲讲什么是人类桌子的第三条腿。我来解释。以后你就别打搅我了!生活就是求和供,或者是供和求,一切仅限于此,但是仅仅这样是没法生活的。还需要第三条腿,免得桌子倾倒在历史的垃圾堆里,历史则不断倾倒在虚空的垃圾堆里。那么,请记住。公式是这样的:供+求+魔力。什么是魔力呢?魔力就是史诗,就是性,就是希腊酒神的迷雾,就是游戏。随后,叶利钦在火山口或者粪坑边缘坐下,让阿玛尔菲塔诺看他缺少的手指头,给他讲自己的童年生活,讲乌拉尔山和西伯利亚,讲一只游走在一望无际雪原上的白虎。接着,叶利钦从衣袋里掏出一瓶伏特加,说道:
“我认为应该来一口伏特加了。”
喝完酒,又用猎人般狡猾的眼神看看这位智利教授,之后,用尽可能洪亮的嗓门唱起主旋律来。随后,叶利钦被红色有条纹的火山口或者红色有条纹的粪坑所吞没;剩下阿玛尔菲塔诺一人,他不敢看火山口或者粪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醒了过来。
注释
[1] 西班牙北部城市,靠近法国。
[2] 阿玛尔菲塔诺的小名。
[3] 以上均为法国西南部城市。
[4] 以上均为古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人物。
[5] 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数学家,著有《几何原本》。
[6] 伊万诺维奇·罗巴切夫斯基(nikos ivanovich lobachevsky, 1792—1856),俄国数学家。
[7] 黎曼(rieann, 1826—1866),德国数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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