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罪行(19)(1/1)
记者塞尔希奥·贡萨莱斯和性犯罪研究所女负责人尤兰达·帕拉西奥饭后,望着玉米饼王餐厅窗外的夜空。尤兰达说:并非圣特莱莎的一切都坏。关于妇女问题,也不都坏。好像酒足饭饱,加上困倦,他和她看到了一些好事,一些被歪曲的有希望的细节。二人抽烟。她问:你知道墨西哥妇女失业率最低的地方是哪里吗?塞尔希奥看到沙漠里的月亮像个螺旋物爬上了屋顶平台。他问:是圣特莱莎吗?她说:对,是圣特莱莎。这里几乎所有的妇女都有工作。工资低,剥削重,工时长得可怕,没有工会保护,可是有工作啊。这对于来自瓦哈卡州或者萨卡特卡斯州的妇女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塞尔希奥想着月亮:是螺旋的样子吗?不可能。对,是视力错觉,是一些像小雪茄烟样的云彩,像迎着晚风伸展的衣裳,像诗人蓝波笔下的苍蝇或者蚊子。他问:这么说本地没有妇女失业啰?尤兰达·帕拉西奥说:讨厌!当然有。男女都有失业的。只不过这里的妇女失业率远远低于国内其他地方罢了。事实上,粗略地说,圣特莱莎的所有妇女都有工作。您举出数据,比较一下吧!
5月,有人杀害了奥乌罗拉·克鲁斯·巴里安托斯,十八岁,地点就在她自己家里。她是在双人床上被发现的,身上有多处刀伤,大部分在胸部,双臂张开,好像求救于苍天,身下有大片凝固的血迹。发现者是她的邻居和女友,因为这位女友觉得奇怪,为什么大白天的还窗帘紧闭,房门是敞开的。女友便迈进室内。她立刻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说不准。一进卧室,她刚一看见奥乌罗拉被害的样子,就吓昏在地。被害人的家位于菲利克斯·戈麦斯区草原大街870号,这个居民区属于中产阶级下层。案子交给检察员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办理。他在警察抵达现场后一小时赶到那里。奥乌罗拉·克鲁斯的丈夫名叫罗兰多·佩雷斯·梅希亚,还在凯耶城加工厂上班,没人通知他关于妻子的噩耗。搜查房子的警察发现了一条内裤,估计是佩雷斯·梅希亚的,上面满是血迹,扔在卫生间里。下午一两点钟,一辆警车开到凯耶城加工厂,把佩雷斯·梅希亚带到了第二警察分局。他口气肯定地声明,上班前是跟老婆一起吃的早饭,每天如此,夫妻感情和谐,没有经济问题影响夫妻生活。据佩雷斯·梅希亚说,二人结婚有一年多了,从来没有吵过架。警察拿出带血迹的内裤给他看,他承认是自己的,或者很像是自己的。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以为他肯定要精神崩溃了。可是那位丈夫看到裤衩虽然哭了起来,却没有精神崩溃,这并不让胡安·德迪约斯感到意外,因为内裤不是照片,不是信件,内裤就是内裤罢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他被捕了,等候事态进一步发展。不久,新情况就来了。先是,有个目击证人看见一个男子在奥乌罗拉·克鲁斯家附近转悠。据这位目击者说,那转悠的人是个年轻人,样子像运动员,他挨家挨户按门铃,爬窗户往室内瞧,好像在看家里是不是有人。他至少看了三家,其中就有奥乌罗拉家。后来就不见了。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击者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上班去了,走前提醒老婆和丈母娘外面来过陌生人。据目击者的老婆说,她丈夫走后不久,她还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但是什么也没看见。后来,她也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他丈母娘和孩子们。丈母娘跟他女儿、女婿一样,也站在窗前向大街方向张望,可是没有看到和察觉任何可疑的动静。后来,她的外孙们起床了,她得给孩子们准备早饭,然后送他们去上学。另外,小区里没有别人看见那个运动员模样的人转悠。在死者丈夫工作的加工厂里,有几个工人作证说罗兰多·佩雷斯·梅希亚每天总是在轮班前到岗。根据法医的鉴定,奥乌罗拉·克鲁斯的阴道和肛门都被强暴过。据法医说,那个强奸杀人犯是个很有力气的年轻人,毫无疑问,是个完全失控的家伙。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问法医“完全失控”是什么意思,法医回答说:在受害人体内和床单上发现的精液数量都超过正常值。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说:有可能是两个人的啊。法医说:有可能。但为了证实这个判断,他已经把血样送往埃莫西约警察局技术科去化验,如果dna不成,至少看看凶手的血型。法医比较倾向于强暴是在受害人死后发生的,考虑到肛门撕裂的程度。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在调查这个居民区几个与青年犯罪团伙有联系的年轻人时,觉得越来越不舒服。一天夜里,他不得不去看医生了。医生查明他得了重感冒,给他开了消炎药,嘱咐他卧床休息。几天后,由于喉咙黏膜感染了细菌,他的感冒加重,不得不用抗生素。受害人的丈夫在第二分局的看守所蹲了一个星期后被释放了。送往埃莫西约化验的精液样本丢失了,不知道是在去的路上,还是回来的路上。
弗罗里达·阿尔梅塔亲自为塞尔希奥·贡萨莱斯等人开门。他没料到她竟然如此之老。弗罗里达吻吻雷纳尔多和何塞·帕特里西奥的面颊,只跟记者握握手。他听见雷纳尔多说:这一路上真烦死了。弗罗里达的手上有裂纹,像是长年接触化学品的手。客厅很小,有两把扶手椅和一台电视机。墙上悬挂着一些黑白照片。他看见有张照片上雷纳尔多和几个人围着弗罗里达,大家都满面笑容,像是外出郊游野餐的样子:信徒们围着自己的女祭司。老太太问塞尔希奥:喝茶,还是喝啤酒?他要了啤酒。他问老太太:您真的能看见圣特莱莎发生的杀人案吗?“女圣人”似乎有些拘谨,迟疑片刻方才回答。她整理一下衬衣领子和毛衣,可能毛衣太紧。她回答得有些含糊。她说,有时候像邻居的孩子一样看见了一些东西,看见的东西不一定是视觉,而是想像,这情形在脑海里常常发生,就像邻居的小孩一样,就像为了生活在现代社会就必须纳税一样,但是她认为:大家无论生活在什么地方,都能在特定的时候看事和想事;而她近来只能想像妇女被杀害的事情。塞尔希奥心里想:这是个好心肠的唠叨女人。为什么是好心肠呢?难道因为墨西哥所有的老太婆都有好心肠吗?塞尔希奥想:确切地说,是为忍受沉重的一切,是好心肠,更是铁石心肠。弗罗里达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连连点头。塞尔希奥问她:您怎么知道这些杀人案都发生在圣特莱莎呢?弗罗里达说:通过精神。还通过频道。记者请她说明白一些。她说:一桩普通杀人案(虽说不存在什么普通杀人案)最后会留下一个被破坏的液体图像、湖泊或者水井的水面,随后会重新平静下来;而连环杀人案,比如发生在那座边境城市的案子,留下的是沉重图像,金属或矿物图像,一种可以让窗帘燃烧起来的、会舞蹈的图像,而且不仅能把窗帘烧黑,还能让出事的地方,或者卧室或者客厅或者仓库或者谷仓变黑。塞尔希奥忽然感觉疲倦,问老太太:您能看见凶手的面孔吗?老太太说:孩子,有时我能看见他们的脸,可是醒过来的时候,就忘记了。弗罗里达,您能说说他们的模样吗?就是普通的脸(虽说世界上,至少不在墨西哥,没有什么普通的脸)。也就是说,您说不出他们的模样来。我说不出来,也许只能说他们的脸盘很大。很大吗?对,很大,好像浮肿了,膨胀了。像假面具?弗罗里达说:我可没说假面具。就是脸。不是面具,不是化装,就是浮肿,好像他们用了过量的可的松。可的松?弗罗里达说:或是让人发肿的肾上腺皮质激素。也就是他们有病?我不知道,看情况吧。看什么情况?看他的眼神。他们自认为是病人吗?不,绝对不。那他们知道自己是健康的?孩子,所谓的“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准确地“知道”什么。可他们自以为是健康人?弗罗里达说:可以这么说吧,孩子。(塞尔希奥想:真奇怪呀,她叫我“孩子”。)他问:您听见过他们的声音吗?很少听见。不过有一次我听见他们在说话。他们在说什么呢?弗罗里达回答: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一种难懂的西班牙语,不像西班牙语,可也不是英语。有时,我想他们说的是自己发明的语言。但语言不可能发明啊,因为我懂几种语言,所以我估计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他们是墨西哥人嘛,只不过大部分词汇我听不明白。塞尔希奥想:她刚才叫我“孩子”。只凭她叫一次就可以想像这是她说话的口头禅。她是个好心肠的唠叨女人。有人给他送上来第二杯啤酒。他谢绝了。他说感觉有些累。他说:得回旅馆去了。雷纳尔多不成功地掩饰着恼怒,望着塞尔希奥。塞尔希奥想:我何罪之有?他去了洗手间,那里散发着陈旧的气味;但是,地上有两盆浓绿、几乎发黑的植物。他一面倾听雷纳尔多、何塞·帕特里西奥和弗罗里达在客厅里似乎争论什么的声音,一面心里想:马桶旁边放花盆,这主意不错。从洗手间的小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一个用水泥铺地但潮湿的小院子,好像刚刚下过雨,在摆放植物的大花盆旁边,还有一些开放着红花和蓝花的花盆,那品种他没见过。回到客厅里,他不再坐下。他伸手给弗罗里达,答应给她寄来准备发表的文章,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自己不会寄任何东西的。“女圣人”送他们三位到门口时,说道:有些东西我是明白的。她先注视着塞尔希奥的眼睛,又看看雷纳尔多。塞尔希奥问她:弗罗里达,您明白什么?雷纳尔多劝她:弗罗里达,别告诉他!何塞·帕特里西奥说:人人一开口说话,哪怕只说几句,就会流露出心中的苦乐,对吗?这是大实话。弗罗里达说:因为我心中那些想像的人物一开口,虽然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是,我完全明白他们的苦乐多极了。塞尔希奥问:什么多极了?弗罗里达望着他的眼睛,拉开了大门。她能感受到索诺拉的夜幕像幽灵一样拍打着她的后背。弗罗里达:痛苦多极了!塞尔希奥问:好像他们知道自己可以逍遥法外吗?弗罗里达说:不,不,不。这跟逍遥法外没关系。
6月1日,十五岁的萨布里那·戈麦斯·特梅特里奥徒步走到墨西哥保险协会办的医院——黑拉尔多·雷盖伊拉医院,她身上有多处刀伤,后背有两处枪伤。她立即被送进了急救室,几分钟后,死去。咽气前,她吐出几个单词。她的名字,兄弟姐妹的住址。她说,被关进了一辆郊外suv。她说有个男子长着猪脸。一个打算给她止血的护士,问是不是那男子绑架了她。她回答遗憾的是再也见不到她的兄弟姐妹了。
6月,克劳斯·哈斯用电话通知的办法,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地点就在圣特莱莎监狱里面,有六位记者与会。事前,他的女律师劝阻他别搞发布会。可是,那几天,克劳斯·哈斯似乎情绪有些失控(此前有过这类表现),任何反对他计划的意见,他都不愿意听。据女律师说,克劳斯·哈斯也没向她透露发布会的内容。只告诉她,他现在有了从前没有的材料,他要公布于众。前往参加发布会的记者们根本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新东西来,根本不指望有什么新鲜内容可以照亮这口黑井的底部:像铁拳一样连续出现在圣特莱莎城里、城外和沙漠的女尸,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口深不可测的黑井了。但他们还是去了,因为无论如何,归根到底,克劳斯·哈斯和女尸本身就是他们要采访的消息啊。首都各大报纸没有派出代表。
6月,就在克劳斯·哈斯用电话告诉记者们他要发布一个轰动性(这是他的话)声明之后没几天,在通往“黑屋”附近的公路旁边,出现一具女尸。她名叫奥罗拉·伊巴涅斯·美黛儿。两周前,她丈夫报告了妻子失踪的情况。奥罗拉·伊巴涅斯·美黛儿,三十四岁,在贝尼区加工厂干活,有四个子女,从三岁到十四岁;她十七岁就与海美·帕切克·帕切克结婚。他是机械工,妻子失踪时,他已经失业,是加工厂车间裁员的牺牲品。据法医报告,受害人因窒息而死,虽然已经过去数日,颈部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勒痕。舌骨未断裂。有可能被强奸过。经办此案的是检察员埃弗拉因·布斯特罗,由检察员欧尔迪斯·雷伯耶多当参谋。布斯特罗对死者周围的关系进行了调查,随后对她丈夫实施逮捕。经审讯,海美·帕切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欧尔迪斯·雷伯耶多对记者说:作案动机是吃醋。吃醋的原因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个男人,而是不准她跟任何男人说话。再加上失业后出现的新情况叫他难以忍受。可怜的帕切克以为妻子要离他而去了。警察问他是用什么交通工具送她被骗的妻子到黑屋公路三十公里开外的地方去的,或者假设从杀妻的第一现场(无论审讯人多么严厉,帕切克就是不肯交代)到公路旁边的第二现场使用了什么车辆,帕切克声称是个朋友借了他一辆1987年的郊狼汽车,车身两侧画着红色火焰。警察没有找到那位朋友,或者因为案子需要投入而没有去找。
站在克劳斯·哈斯身边的是他表情呆板的女律师,好像她脑海里在放映一场暴力图像。二人周围站着以下报纸的记者,有《北方使者报》、《索诺拉之声报》、《圣特莱莎论坛报》,这是三家地方报纸。还有《凤凰城独立报》、《埃莫西约索诺拉人报》以及大峡谷《民族报》。这个《民族报》是个版面很少的小报,是周报(有时双周或者每月出版一次),几乎不靠广告,有些生活在大峡谷和好景山脉之间中产阶级下层的老订户,他们是居住在里克河、卡门、图巴克、索诺伊塔、阿玛多、萨瓦丽塔、巴塔哥尼亚、圣哈维尔的老年短工;该报的版面只刊登犯罪故事,越恐怖越受欢迎。发布会上只有一名摄影记者,名叫丘伊·比门特尔,是《索诺拉之声报》的,他站在文字记者的外围。会客室的门时不时地有人推开。进来的是看守。他看看克劳斯·哈斯,或者他的女律师,似乎在问他俩需要点什么。有一次,女律师要看守送点水来。看守说,好的,马上来。说罢离去。过了一会儿,看守带两瓶水和一些冷饮罐来了。记者们纷纷感谢,大家几乎都要冷饮罐。只有克劳斯·哈斯和他的女律师要水。有一阵工夫,没人说话,一声不吭,只是喝饮料。
7月,有人发现了一具女尸,地点在一条黑水沟边,位于马伊多雷纳区东边,不远处是一条土路和一些高压输电塔。死者大约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据法医说,死亡时间至少在三个月前。尸体的双手被捆在后背,用的是塑料绳,就是捆绑大箱子的那一种。左手戴一个长长的黑手套,套住了前臂。另外,那不是廉价手套,而是天鹅绒的,就像女明星使用的那种,是有些名气的大明星才用的。摘下手套,发现她戴着两枚戒指,一枚是纯银的,戴在中指上;一枚戴在无名指上,是银的,刻着一条蛇。右脚上穿着男用长袜,是翠西牌的。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后脑勺上捆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在它旁边有个黑色、优质的乳罩。此外,她全身裸露,没有任何可供确认身份的证件。这个案子经过了严格的手续后,送进了档案室。尸体扔进了圣特莱莎公墓。
7月末,圣特莱莎当局,在索诺拉州政府的协助下,邀请研究员艾伯特·凯瑟勒来访。消息公开后,有些记者,尤其是首都记者问圣特莱莎市政主席何塞·雷夫西奥先生:这位美国前联邦调查局探员的出现是否意味着当局默认了墨西哥警方办案的失败呢?主席回答说:不是,绝对不是。凯瑟勒先生来圣特莱莎是举办一个十五学时的培训班,给从索诺拉最优秀的警察中选拔出来的学生上课;选中圣特莱莎做培训地点,对埃莫西约不利,但是考虑到圣特莱莎工业发展势头强劲,也考虑到圣特莱莎发生的连环杀人惨案——这是此前墨西哥鲜为人知的弊病;政府希望马上根除。那么,组成专业警察来根除这一弊病,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克劳斯·哈斯说:各位,我来讲讲是谁杀害了埃斯特雷利亚·露易丝·桑多瓦尔。政府不公正地指责我杀了她。凶手们就是杀害了本城三十多个姑娘的那些小伙子们。克劳斯·哈斯的女律师低下了头。丘伊·比门特尔拍下第一张照片。上面有望着克劳斯·哈斯或者看着自己采访本的记者们的面孔,不激动,没热情。
9月,有人发现了阿娜·穆尼奥斯·桑胡安的尸体,地点在城中区和菲利克斯·戈麦斯区交界的哈维尔·巴雷德斯大街几个垃圾桶后面。尸体是全裸的,有勒伤和强奸留下的伤痕,后来被法医确认。受害人名叫阿娜·穆尼奥斯·桑胡安,家住鲁文·达里奥区凯赛多教师街。她与三个女子同住,十八岁,是大灌木咖啡馆的女招待,地点在圣特莱莎的老城区。她失踪时无人报警。最后见到她的是三个男人,他们的绰号分别是 “猴子”、“红珊瑚”和“老太婆”。警察打算找到他们。可是,好像大地把他们三个给吞没了。案子送交档案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