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9)(1/2)
但是,鲍里斯·安斯基要拿出来的东西,实在太有诱惑力,即使伊万诺夫再谨慎小心,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双方好像是在科幻作家的房间里达成的协议。
一个月后,鲍里斯·安斯基入了党。他的入党介绍人是伊万诺夫和作家的老情妇——玛卡丽达·阿法纳谢夫娜,莫斯科一家研究所工作的生物学家。在鲍里斯·安斯基的档案里,入党的那一天可与婚礼媲美。三人和另外加入进来的作家在作协餐厅举行晚宴庆祝;饭后,他们拉着玛卡丽达在莫斯科的贫民区闲逛,这女人已经烂醉如泥,几近昏迷状态。在一个棚户区里,就在伊万诺夫和那两个作家高唱失恋的歌曲、你再也见不到那样眼神的歌曲、你再也听不到的天鹅绒般柔情歌曲的时候,玛卡丽达醒了,用她的小手,隔着鲍里斯·安斯基的裤子,抓住了他的阴茎和睾丸。
她不看着他的眼睛,而是盯在他脖子到肚脐之间的某个不确定的地方,说道:“如今你可是共产党员啦,这玩意儿可需要坚硬如铁啊。”
鲍里斯·安斯基问道:“真的吗?”
玛卡丽达声音含混不清地说道:“别嘲笑我!我已经认出你是谁了。一眼就发现了你。”
鲍里斯·安斯基问她:“我是谁?”
“是个把理想和现实混淆在一起的犹太小子。”
鲍里斯·安斯基低声说:“现实有时纯粹就是愿望。”
玛卡丽达笑了。
她问:“那怎么把二者炒在一起啊?”
鲍里斯·安斯基说:“同志,要盯住火候,比如,特别要注意某些人士。”
她问:“哪些人呢?”
鲍里斯·安斯基说:“注意病人。比如,注意结核病患者。在医生眼里,结核病患者已经不可救药了,尤其是没有讨论的余地了。但是,这些患者自己,在夜里,尤其漫漫长夜,愿望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愿望。或者您看看那些无能者吧。”
她没有松开鲍里斯的生殖器,问道:“哪种无能?”
鲍里斯说:“当然是性无能。”
“啊!哈哈!”玛卡丽达叫了一声,嘲讽地一笑。
鲍里斯低声说:“性无能痛苦的程度跟肺病患者差不多一样,他们有欲望的感觉。那是一种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不能替代现实,而且会压倒现实的欲望。”
她问:“你认为死人也会有性欲吗?”
鲍里斯说:“死人不会有。但活死人会有。我在西伯利亚当兵的时候,认识一位猎人。他的性器官被挖掉了。”
玛卡丽达笑道:“性器官!”
鲍里斯说:“阴茎和睾丸。撒尿时靠一根麦管,蹲着或者跪着,劈开双腿。”
“明白。”玛卡丽达说。
“再说,这个人已经不年轻了;每周无论天好坏,都要去森林里寻找他的阴茎和睾丸。大家都以为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暴风雪里;但是,经过几个月的出行,他总是还回到村子里来,总是带回来同样的消息:没有找到阴茎和睾丸。有一天,他决定不再外出了。好像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本来是五十岁的人,一夜之间,像是八十多岁的了。我们小分队离开了那个村庄。四个月后,我们又路过那个地方,打听那个没生殖器的男人怎么样了。村里人说,他结婚了,过上了幸福生活。我和同志们去看他,发现他正准备干粮,准备再次长期待在森林。样子不像八十,而是五十了。也许从眼神、面部表情、嘴唇和颧骨上看,更像四十岁的。两天后,我们离开了那里,我那时想,这个猎人成功地用愿望战胜了残酷的现实,用自己的理想改造了环境、村庄、村民、森林、白雪、阴茎和睾丸。我想像着他在针叶林里叉开腿、跪着撒尿的样子,向着北方、白色的雪原、暴雪走路的情景:身背套索,全然没有意识到我们所说的命运安排。”
“这个故事很美。”玛丽卡达一面松开鲍里斯·安斯基的生殖器,一面说道,“可惜我太老了。我见过的事情太多了,难以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鲍里斯·安斯基说:“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理解和随后进行变革的问题。”
从那一刻起,鲍里斯·安斯基和伊万诺夫仍然各行其道,至少表面上如此。
鲍里斯这个年轻犹太人的活动多到了发疯的程度。比如,1929年,二十岁的他参加创办了一些杂志,里面从来没有他的名字,地点分别在莫斯科、列宁格勒、斯摩棱斯克、基辅、罗斯托夫。他是想像之声剧团创始人之一。他曾经尝试出版赫列勃尼科夫 [27] 的遗作。他以一家从未面世的报纸记者身份采访了两位将军,图哈切夫斯基和布鲁切尔。他有过情妇,是医学女博士,名叫玛丽娅·萨米亚蒂娜,比他大十岁,是党的高级领导人的妻子。他还结交了格里高里·亚阔文——当代德国史大专家;他俩在遛大街时谈了许多关于德语和犹太人使用的意第绪语的问题。他结识了季诺维也夫 [28] 。他用德语写了一首关于托洛茨基 [29] 被流放的诗歌。他还用德语写了一系列格言式的文章,题为《对艾乌黑尼娅·博斯之死的思考》。艾乌黑尼娅·博斯是布尔什维克党领导人艾乌黑尼娅·格特利波夫娜(1879—1924)的化名。对此人,皮埃尔·布鲁埃 [30] 说:“她于1900年入党。1903年转入布尔什维克党。1913年被捕,1915年被流放,随即出逃,去美国避难;与布哈林和皮达可夫结党反对列宁关于民族问题的方针。回国后,经过二月革命,她担任基辅起义和内战的领导人。是四十六人声明的签字者之一。1924年自杀以示抗议斯大林的迫害。”鲍里斯·安斯基还用意第绪语写了关于伊万·拉佳(1887—1920)的情诗,里面充满了外来词。伊万·拉佳是芬兰党的创始人之一,可能在党内高层斗争中被暗杀。鲍里斯·安斯基还阅读未来主义作家的作品、离心派作家的著作、意象主义的文章。他读过巴维尔 [31] 的文章,读过普拉托诺夫的早期小说,读过鲍里斯·皮利尼亚克的作品(一点也不喜欢),读过安德烈·别雷 [32] 的长篇小说《彼得堡》——让他连续四天失眠。他还写过一篇关于文学未来的论文,开头第一句是“乌有”,最后一句话还是“乌有”。与此同时,让他感到苦恼的是他跟玛丽娅·萨米亚蒂娜的关系;她另外还有一个情人——一个专门治疗肺病的医生,他能让肺结核病患者恢复健康啊!他大部分时间住在克里米亚半岛;他把玛丽娅·萨米亚蒂娜看成是基督的化身,穿白大褂、没胡须的活菩萨——会在1929年鲍里斯·安斯基梦中再度出现。鲍里斯·安斯基在莫斯科图书馆里不停地发奋。有时,只要一想起父母来,就给双亲写信。父母就满怀关爱、想念和勇敢地给他回信,因为父母勇敢地不说饥饿、物质匮乏——在昔日肥沃的第聂伯河流域居然会出现粮食短缺!鲍里斯·安斯基还有时间写了题为《兰道尔》的讽刺怪剧,取材于德国作家古斯塔夫·兰道尔 [33] 的最新故事,1918年兰道尔写下了《面对作家的演说》,1919年兰道尔因为参加慕尼黑苏维埃共和国成立的活动被枪决。同样是在1929年,鲍里斯·安斯基阅读了阿尔弗雷德·德布林刚刚发表的《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他觉得这真是一部优秀、杰出、难以忘怀的大作,看完后又到莫斯科图书馆去寻找德布林别的著作,结果找到了1915年出版的《王伦三跳》、1918年出版的《从瓦再克到汽轮机的战争》、1920年的《华伦斯坦》以及1924年的《高山、大海和巨人们》。
就在鲍里斯·安斯基阅读德布林的著作,或者采访图哈切夫斯基将军,或者跟玛丽娅·萨米亚蒂娜在莫斯科彼得罗夫大街他的房间里做爱的时候,伊万诺夫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作品为他开启了登天的大门,一方面恢复了读者对他的崇拜,另一方面为他赢得了这样一些人的尊敬,他们是他的同行,作家,有才华的作家,那些依然保存着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火力的人们,那些保存着普希金火力、果戈里火力的人们,突然之间注意到了他,实际上第一次看到了他,也接受了他。
那时,高尔基还没有在莫斯科定居,他从意大利给伊万诺夫写了一封信,里面可以看到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之父告诫性的话语,但是信中的确可以感觉到大量阅读了伊万诺夫作品后的欣喜之情。
高尔基说,您的长篇小说让我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一种信念、一种希望。您的想像力,不能说是僵化的……绝对不能……已经有人说您是苏联的儒勒·凡尔纳了。但是,经过长时间思考后,我认为您比凡尔纳出色。您是一支更加成熟的笔、有革命……直觉的笔。是一支大手笔。尤其作者还是一位……共产党员。但是,作为……苏联人,咱们坦率地说说。无产阶级文学是面向今天的人说话的。文学提出的问题可能要到……明天才能解决。但它面向的是……眼前的工人,而不是明天的……工人。估计您今后的作品会考虑……这一点的。
据说司汤达收到巴尔扎克写来评《巴马修道院》的信时,高兴得跳起舞来;那么,伊万诺夫收到高尔基的信时则高兴地热泪涟涟。
众口一致赞美的这部长篇小说名叫《日落》,情节非常简单: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队伍。很快就参加了与弗兰格尔部队的战斗。一次战斗里,他受了伤。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呢。眼看着食肉猛禽要对尸体逞凶的时候,一艘外星飞船从天而降,把少年和别的伤员都带走了。后来,飞船进入平流层,围绕地球轨道飞行。全体伤员迅速康复。接着,一位很瘦、很高的更像是海藻不像人类的生物,给他们提了一些问题,诸如:星星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宇宙的终点在哪里?在何方?自然没人能回答出来。有个人说,上帝创造了星星,宇宙的和终点听从上帝的安排。大家把这个人抛进太空里去了。其余的人睡觉。那个十四岁的少年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间破房子里,有张破床,有个破柜橱,里面挂着破衣裳。他向窗外张望,出神地看见了纽约的城市风光。但是,这个少年在纽约的冒险经历是很不幸的。他认识了一个爵士乐手,跟他说起了什么会说话、可能还会思想的童子鸡。
乐手说:“最糟糕的是各国政府知道这件事,所以有很多养童子鸡的人。”
少年反驳说,养童子鸡是给人吃的。乐手回答说,童子鸡正希望如此啊。最后说道:
“受虐狂的童子鸡式的嫖客抓住了咱们国家领导人的蛋蛋啊。”
少年还认识了一个女子,她在一出讽刺剧里充当催眠师的角色。少年爱上了她。她比少年大十岁,就是说,二十四岁了。她并不想跟什么人恋爱,但是有几个情夫,其中包括这个少年;因为她以为爱情会破坏催眠的本事。一天,女子突然失踪了。少年四处寻找,没有结果,于是决定雇用一名私人侦探帮忙。这个侦探是墨西哥人,曾经在农民起义军领袖潘乔·比利亚 [34] 手下当兵。他有个奇怪的理论:相信在平行的宇宙中间有大量的地球。人们凭借催眠可以进入这些地球。少年认为这侦探在骗钱,决定跟着他四处寻找那女子。一天夜里,他俩在一条胡同里遇到一个大喊大叫的俄国乞丐。他喊的是俄语。少年能明白他的话。乞丐说:我在弗兰格尔手下当过兵。劳驾,给点尊重吧。我在克里米亚半岛打过仗。在塞瓦斯托波尔港口,一艘英国船把我们给撤离出来了。于是,少年问他是否参加过某次战役——这少年在那次战役里受了重伤。乞丐瞅瞅少年,回答说:参加了。少年说:我也参加了。乞丐回答说:这不可能啊!那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哪。
后来,少年和那墨西哥侦探向西走,去找那个会催眠术的女子。他俩在堪萨斯城找到了她。少年求她施催眠术,让他返回原来的战场(他应该死在那里),要不然请她接受他的求爱,别再逃跑了。女子说,这两件事她都办不到。墨西哥侦探这时对催眠术有了兴趣。他开始给女子讲故事,与此同时,少年哭着离开了那公路旁边的酒吧,走进了夜幕下的道路。片刻后,方才停止哭泣。
少年走了几个小时后,已经远离了人烟,看见公路一侧有个人影。那是个海藻形状的外星人。二人互相打招呼。谈话。内容有时听不懂。话题是各式各样的:几种外语、国家纪念碑、卡尔·马克思的晚年、工人阶级的团结友爱、地球年和恒星年测量的变化时间、搬上戏剧舞台的美洲被发现、很像戴了面罩一样的深海黑洞——好像是多雷 [35] 画的。随后,少年跟着外星人离开了公路,他俩穿过一片麦田,经过一条小溪,登上一座小山,又走过了一片庄稼地,最后来到一处冒热气的牧场。
下一章介绍那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了,而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在莫斯科一家报社工作,已经成为大牌记者了。他接受了一项任务,去中国某地采访中国共产党的一位领导人。大家提醒他:这趟差事非常艰苦,到北京后,可能条件很危险,因为有很多人不愿意共产党领袖的声明传到国外去。虽说有人提醒,这位大牌记者还是接受了任务。他历经了许多艰难困苦之后,终于迈进了那位中国人藏身的地窖。他决定不仅要采访他,而且要帮助这位中国人出国。在烛光的照射下,那中国人的面部很像那个墨西哥侦探——潘乔·比利亚从前的战士。但是,地窖的恶臭很快让这个中国人和这个俄国青年染上了疾病。他俩发烧,出虚汗,说胡话。中国人说他看见群龙在北京街道上空飞行。俄国青年说看见自己参加了一场战斗,也许就是前哨遭遇战,他喊着“乌拉”,号召战友们不要停止追击。后来,他俩像死人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一直忍耐到逃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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