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9)(2/2)
他俩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穿过北京,逃到郊外。那里有两匹马和一些粮草。那中国人不会骑马。俄国青年教他骑马的方法。旅途中,他俩穿过森林,接着登上高山。天上星星的闪光给人以超自然的感觉。中国人发问,星星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宇宙的终点在哪里?又在何方?青年听见了他的发问,想起了自己肋骨上的伤疤,至今还隐隐作痛,想到了黑暗,想到了一次旅行。还想起了那个会施催眠术的女子,尽管女子的面部特征隐藏着,变化着,难以捉摸。青年想,假如我闭上眼睛,那就可以重新见到她了。但是,他没闭眼睛。他俩踏入了一片广漠无垠的雪原。那两匹马深陷在雪地里。中国人唱起歌来了。星星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呢?在深奥难测的宇宙里,我们是什么?我们有什么样的记忆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呢?
突然间,那中国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俄国青年为他作了检查。中国人像个冒火的玩偶。俄国青年摸摸中国人的前额,再摸摸自己的前额,发现高烧在吞噬他俩的躯体。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中国人捆到马背上,继续前进。那雪原上是绝对的万籁俱寂。夜幕加上星星在苍穹上的漫步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寂寥。远方,一个巨大的黑影似乎要压倒夜幕。那是一条长长的山脉。在俄国青年心里,一个想法正在形成:在雪原上或者翻山越岭的时候,说不定哪一刻会死掉。心里有个声音哀求他:闭上眼睛吧!闭上了眼睛,你就能看见那会催眠术女子的眼睛和可爱的面孔。那声音说,如果闭上眼睛,就能回到纽约的大街上去,就能去那会催眠术女子的家——她正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你呢。可俄国青年没有闭上眼睛,继续骑马前进。
不仅是高尔基阅读了长篇小说《日落》。别的一些名人也读过了,但这些人没有给他写信表达仰慕,而是记住了作者的名字。不仅是名人记住了他的名字,记忆力好的人们都记住了伊万诺夫这个名字。
鲍里斯·安斯基在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上,引证了四个人的话。斯坦尼斯拉夫·斯特鲁米林教授阅读了《日落》。教授觉得内容混乱。作家阿·托尔斯泰阅读了《日落》。作家觉得章节混乱。安德烈·丹诺夫阅读了《日落》的一半,就丢下了。斯大林也阅读了《日落》,认为疑点太多。当然,这些事丝毫没有传到善良的伊万诺夫耳中。他把高尔基的信装进镜框里,悬挂在墙壁上,家中最显眼的地方,让越来越多的来访者看见。
此外,伊万诺夫的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政府给了他一处莫斯科郊外的夏季别墅。有时,走在地铁里,有人请他签名。作协餐厅里每天晚上为他预留座位。他跟同样出名的作家一道在雅尔塔休假。哎呀!雅尔塔红十月饭店(过去的老英法饭店)的那些晚会啊!他们在黑海旁边巨大的花坛里,倾听着蓝色伏尔加乐队乐声,温暖的夏夜,星光闪烁,与此同时,那位走红的戏剧家抛出一句充满才智的话,那位冶金系统的小说家则回敬一句不可反驳的警句;雅尔塔的夜晚还有一些善饮不醉、可以喝到清晨六点而不倒下的杰出女性;还有下午四点钟就跑来请教文学创作秘方的克里米亚半岛无产阶级作家协会满头冒汗的小伙子。
有时候,伊万诺夫一人独处,还有更多是自己面对镜子的时候,可怜的他掐掐自己的大腿,看看是不是在梦里,看看一切是否真实。的确,一切是真的,至少表面上如此。实际上,乌云正在包围过来。可他感觉到的只是长期渴望的轻风,香风吹拂着他那充满不幸和恐惧的面孔。
伊万诺夫担心什么?鲍里斯·安斯基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问题。不是肉体上的危险,因为作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他多次险些被捕,坐牢,流放;虽然不能说他是个勇士,但也用不着撒谎就可以断言,他不是胆小鬼,不是没胆量的人。伊万诺夫的担心是文学创作方面的。就是说,如同许多把习作,尤其是虚构小说变成生活组成部分的公民一样,他们害怕自己会成为坏作家。也害怕得不到承认。但是,最害怕变成坏作家。害怕自己的刻苦努力被遗忘。害怕身后没有留下足迹。害怕偶然和自然因素抹去那浅浅的脚印。害怕独自吃晚饭。害怕没有人注意他的在场。害怕不受青睐。害怕失败和做了荒唐事。但是,最最害怕的就是变成了坏作家。害怕被打入坏作家的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鲍里斯·安斯基想,这些担心、害怕和恐惧都是非理性的,尤其是如果这些害怕的人们用装模作样来抵消心里的恐惧。这就是等于说,根据坏作家的说法,好作家的天堂也是装模作样的。就是说,好作品(或者优秀作品)也都是围绕表面文章而作。当然,表面文章也是根据时代和国情而变化的;但是,总要装模作样,像是那个东西但又不是那个东西,说表面,不说就里,纯粹做做样子;甚至就是样子也装成托尔斯泰的架势、头发、眼睛和嘴唇,也要让托尔斯泰骑马奔驰几千里,让托尔斯泰在看似着火的地毯上使一些女子失去童贞。
不管怎么说吧,乌云逐渐笼罩在伊万诺夫头上了,尽管他做梦也没想到,因为伊万诺夫活到这个份儿上,只想到伊万诺夫自己,结果闹出大笑话来了,那是在《俄罗斯联邦共青团文学报》两位年轻人来采访他的时候发生的。这二人给伊万诺夫提了许多问题,其中有这样一些:
共青团报:为什么您的第一部大作,赢得工农群众好评的作品,写它的时候已经快六十岁了呢?您构思《日落》的故事情节用了几年的时间?它是您成熟时期的作品吗?
伊万诺夫:我今年只有五十九岁。还有些日子才能满六十岁呢。我愿意提醒您,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写《堂吉诃德》的时候年龄和我差不多。
共青团报:您认为您这部作品就相当于苏联科幻小说版的《堂吉诃德》吗?
伊万诺夫:有这个意思。肯定有这个意思。
这样一来,伊万诺夫就自认为是幻想文学的塞万提斯了。眼瞅着断头台式的乌云逼近,眼瞅着乌云像枪对准了后脑勺一样,可他只看见了自己骑马走在文学荣耀的大草原上,身边跟着那位神秘、有用的桑丘。
农民说:危险啊,危险!富农喊道:危险呀,危险!四十六人声明的签名者说:危险呀,危险!死去的东正教的神父们喊道:危险呀,危险!伊内萨·阿曼德 [36] 喊道:危险啊,危险!但是,伊万诺夫一向耳背,一向不会提前预测乌云的逼近和暴风雨的威胁;经过一番写专栏文章和到处作报告之后,大面上的事情做得还出色,因为实际上人家要他走走过场而已,他又闭门谢客,在自己那套莫斯科的住宅里,积累素材,换了新打字带,然后去找鲍里斯·安斯基,因为打算最迟用四个月的时间再交给出版社一部新小说。
那个时候,鲍里斯·安斯基正忙于一项要覆盖整个欧洲的广播计划,还要把中央的声音传送到西伯利亚的各个角落去。安斯基的笔记本上这样写道:1930年,托洛茨基被驱逐出苏联(实际上是1929年,这个时间错误的产生要归咎于俄国消息的来源不透明);鲍里斯·安斯基的情绪开始低落。1930年马雅可夫斯基自杀。1930年,无论你多么天真幼稚,都应该明白十月革命已经失败了。
但是,伊万诺夫还想再写一部长篇小说,他去找鲍里斯·安斯基。
1932年伊万诺夫出版了他的新作,书名是《正午》。1934年又有新书问世,题为《拂晓》。在这两部作品里,大量充斥着外星人、星际飞行、被肢解的时间、两个或者更多发达文明的存在和定期对地球的造访、这些文明之间的斗争,有时是尔虞我诈、暴力搏斗,还有一些漂泊不定的人物。
1935年伊万诺夫的作品在书店里下架了。几天后,一份正式文件下达,伊万诺夫被开除出党。据鲍里斯·安斯基说,伊万诺夫三天没有起床。床上摆着他的三部长篇小说,他没完没了地翻阅,打算找出自己被开除出党的缘由。他哭泣,长吁短叹,极力躲进童年的回忆里去,没有效果。抚摸着自己作品的书脊,难过得令人心碎。有时,起床看看窗户外面的街景,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1936年,随着第一次政治大清洗的开始,伊万诺夫被捕了。在牢房里蹲了四个月,在所有放在眼前的口供上签字。出狱后,面对文学界过去老朋友的冷眼相待,他打算给高尔基写信,请导师干预。但是,高尔基重病在身,没有回信。后来,高尔基去世了。伊万诺夫想参加葬礼。可他刚一露面,一个诗人和一个小说家——高尔基圈子里的青年作家,朝他走来,质问他,害臊不害臊?疯了没有?明白不明白他这么一露面就是对纪念导师的辱骂。
伊万诺夫回敬说:“高尔基给我写过信。他喜欢我的小说。我起码应该参加他的葬礼。”
诗人说:“同志,你能为他做的事也就剩下自杀了。”
小说家说:“对,这主意不错。从你家的窗户跳下去吧!事情就解决了。”
伊万诺夫哭哭啼啼地说:“同志们啊,你们说什么哪?”
一个身穿长及膝盖皮夹克的姑娘走过来,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诗人说:“他就是伊万诺夫。”
姑娘说:“啊,那就别说了。让他走吧!”
伊万诺夫泪流满面地说:“走不了了。”
姑娘问:“为什么呀?同志!”
“因为两腿没有反应,一步也迈不出去。”
姑娘用了几秒钟的时间盯着他的眼睛。伊万诺夫的双臂被两个青年作家架着,没表现出特别无依无靠的形象,结果使得姑娘下决心陪着他到公墓外面。但是,走到大街上,伊万诺夫依然无法自己站立,姑娘只好陪着他走到电车站,接着,决定陪着他上电车(因为伊万诺夫哭个不停,给人的感觉是随时随地都会昏厥);这样一来,二人分手的时间一再推后,姑娘帮助他上楼,帮助他开门,帮助他上床;与此同时,伊万诺夫哭得昏天黑地,说些胡话。姑娘开始看他的藏书,实在可怜,到最后房门开了,进来的是鲍里斯·安斯基。
姑娘名叫娜佳·尤莱聂娃。就在当天夜里,她跟鲍里斯·安斯基上床做爱了。此前,伊万诺夫喝了几杯伏特加后睡着了。二人做爱的地点是在鲍里斯·安斯基的房间里。如果有什么人看到二人做爱的劲头,一定会以为这样性交下去,几小时后就得完蛋。实际上,娜佳性交的方式跟1936年大多数莫斯科姑娘一样。而鲍里斯·安斯基则仿佛长期绝望之后忽然间找到了惟一真正的爱情。无论他还是她都没有想到完蛋(也不愿意想);但是,二人拼命地颠簸、纠缠,情话绵绵,仿佛如临深渊似的。
直到黎明时分,二人方才入睡。等安斯基醒来时,已是午后,娜佳已经不在身边了。起初,他的感觉是绝望,接着是恐惧;穿好衣服后,他快速向伊万诺夫家里跑去,想让伊万诺夫提供可以找到娜佳的线索。他看见伊万诺夫正忙着写信。伊万诺夫说:我必须把这事弄明白。我必须解开这团乱麻。这样才能得救。安斯基问他:乱麻是指什么?伊万诺夫使出浑身的力量叫喊道:就是这浑蛋科幻小说呀!呐喊声撕心裂肺,像铁爪伤人,但不是伤害安斯基或者伊万诺夫真正的对手,而更像是一个抛出去的铁爪悬在房间上空,像个氦气球一样,像个有自我意识的铁爪、一个有灵魂的铁爪质问自己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房间里干什么勾当?坐在桌子后面的老人是谁?站在那里、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又是谁?最后气球泄气,再次回归虚无。
伊万诺夫惊叹道:“我的天哪!我在喊什么啊?”
接着,他俩谈起了娜佳、娜达莎、娜杰士卡。伊万诺夫开口前,想先知道安斯基和那姑娘是不是做了爱。然后,想知道做了几个小时。然后是娜佳是不是有了性高潮。然后是都玩了那些姿势。由于安斯基毫无保留地满足了他所有的问题,伊万诺夫逐渐向感情方面转移话题。他说:这些操蛋的年轻人!简直太操蛋了!哎呀,小骚猪。瞧瞧这对臭猪。嘿,什么爱情!而感情方面,是只能看、不能摸的方面,这让他想起他从前裸体过,不是在这写字台后面,恰恰相反,是身穿红色便服,确切地说,翻领上绣有俄罗斯联邦共产党的词首字母;他脖子上还围着一条丝绸手巾——是一个阴阳怪气的法国作家的礼物;二人是在一次国际会议上相识的。他从来没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过什么论文,只是赤条条来去(当然是比喻);在其他方方面面都是赤条条来去,什么政治、文学、经济,当想到的确如此时,他再次难过起来了。
伊万诺夫说:“我想娜佳·尤莱聂娃是个大学生,或者哪个诗人的徒弟。她特别恨我。我是在高尔基的葬礼上认识她的。她跟另外两个打手把我轰出了葬礼。她不是坏人。另外那两个也不是坏人。肯定是好党员,好心眼,优秀的苏联人。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我理解他们。”
接着,伊万诺夫打手势要安斯基靠近些。
他在安斯基耳边低语道:“要是他们有权决定,能把我就地枪毙,把我的尸体扔进乱葬墓里。这些婊子养的!”
伊万诺夫的气息里散发着酒臭和下水道味,是一种浓浓的酸臭、东西腐烂的气味,令人想起沼泽地旁边的空房子,下午四点钟,黄昏开始的时候,从烂草里散发出来蒙上窗户的臭雾气。安斯基想:像恐怖片。里面的一切都是停滞的,这就是腐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