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8)(2/2)
英格博格说:“星光都死啦。那都是几万亿年以前发射出来的光芒。是过去的事了,明白吗?星光发出来以后,咱们就都不存在了,没有生命,连地球也不存在。星光老早老早就发射出来了。还不明白吗?是往事啦。咱们周围都是往事啊。是不存在的东西,或者仅仅是记忆,或者是猜想,在咱们上方照耀着群山和雪原,咱们无能为力,是躲不开的。”
阿琴波尔迪说:“旧书也是往事啊。1789年出版的书也是往事。它的作者、印刷者、第一批读者、写书的时代统统是往事了。可是那第一版的书如今还在这里嘛,就像阿兹特克人建造的金字塔神庙。”
英格博格说:“我厌恶初版书籍和金字塔,也讨厌那些嗜血成性的阿兹特克人。但是,星光让我感到头晕目眩,让我想哭一场。”她疯狂的眼睛里有泪水。
后来,她摆摆手,让阿琴波尔迪松手,迈步向边防哨所走去。那是一座两层的木屋,烟囱里冒出细细的黑烟,随即消散在夜空。一根旗杆上挂着木牌,上面标明“国境线”。
木屋旁边有座四壁透风的大棚子,里面停放着一辆小货车。木屋里没有灯光,只是从二楼一扇窗户里泄露出来一缕微弱的烛光。
“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热乎的东西给咱俩吃点。”阿琴波尔迪说着敲敲门。
没人回应。他再敲,力量大了很多。这哨所里好像没人。英格博格站在门廊外等候,双手抱胸,脸色早已经苍白得像雪原。阿琴波尔迪绕着木屋转了一圈。在后面的柴堆旁边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狗窝,但是没狗。返回前面时,英格博格还站在门廊外望着星空。
阿琴波尔迪说:“估计边防警察已经走了。”
“有光啊。”英格博格说道,但是目光没有停在他身上。阿琴波尔迪不知道她指的是星光,还是二楼的烛光。
他说:“我去砸玻璃!”
他想在地面上寻一块硬实的东西,没有找到。于是,推开小木门,用胳膊肘猛击一扇窗玻璃;接着,用手小心翼翼地拿掉玻璃碎片,打开了窗户。
一股恶臭迎面扑来。他滑动着脚步前进。木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壁炉里残存着一点点余火。壁炉旁边有把扶手椅,上面躺着一个边防警察,身穿纽扣敞开的夹克,眼睛紧闭,好像在睡觉,其实已经死了。一楼卧室的行军床上,还躺着另外一个警察,白头发,身穿白衬衫和长长的白裤子。
二楼,卧室里燃烧着一支蜡烛,他俩在外面看见的烛光就是它发出的,但是没有人。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放着几本书,大部分是西部冒险故事。阿琴波尔迪快速但仔细地迈出脚步,找了一个扫把和一张报纸,清扫了刚才打碎的玻璃,用报纸包好,从那扇窗户扔了出去,好像两个警察中的一个从屋里而不是外面打碎的玻璃。随后,他没碰任何物件,出了木屋,搂住英格博格。就这样二人双双回到了村内,与此同时,宇宙的全部往事都笼罩他俩头上。
第二天,英格博格无法起床了。她高烧四十度,下午开始说起胡话。中午就在她睡觉的时候,阿琴波尔迪看见窗外过去一辆救护车朝着边防哨所开去。片刻后,又驶过去一辆警车。三小时后,救护车下山开回肯普滕的方向,拉着两具尸体。但是,直到六点钟天黑的时候,警车才回来,进村后停了下来,警察找了几个村民谈话。
可能由于洛伊贝的拦阻,警察没来打搅阿琴波尔迪和英格博格。下午,英格博格就开始说胡话了。当天夜里,她被送进了肯普滕医院。洛伊贝没有陪同前往。但是,第二天一清早,阿琴波尔迪站在医院门口抽烟的时候,看见洛伊贝来了。老农身穿一身非常老旧的毛料外套,但不乏气派,打了领带,脚踏着似乎是手工制作的皮靴。
二人说了几分钟话。洛伊贝告诉阿琴波尔迪:村里没人知道英格博格夜间出走的事,如果有人问起,最好什么也别说。接着,他问女患者(他就是这么说的:女患者)接受的治疗和待遇好不好,但从问话的口气看,他也只能如此,问问医院的饮食、开出来的药物怎么样。接着,突然就走了。走前,二话没说,给阿琴波尔迪手里放下一个纸包,里面有一块奶酪、面包、两条腌肉——跟他们在家里晚上吃的一模一样。
阿琴波尔迪不饿。他一看见奶酪和腌肉就恶心得要命。但是,他不愿意扔掉,最后放到英格博格床头柜的抽屉里了。夜里,英格博格又说胡话了,认不出阿琴波尔迪了。天亮时分,她吐血了。送她去放射科的路上,她喊着: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让我死在这个破医院里啊!阿琴波尔迪边走边安慰她说:我不会丢下你的。说话时,女护士们推着担架越走越远,英格博格在担架上来回扭动挣扎。三天后,她退烧了,但是脾气越来越大。
她几乎不跟阿琴波尔迪说话。如果开口,也是要求出院。病房里还有两个女患者也是肺病。这二人很快就成了英格博格不共戴天的仇人。英格博格说,那两人因为她是柏林人而嫉妒她。四天后,护士们开始厌烦这个英格博格了。有个医生看着她那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披散垂直到肩膀上的样子,觉得她像复仇女神的化身。在她出院前的一天,洛伊贝又来医院了。
进病房后,他给英格博格提了两个问题,交给她一个纸包,跟几天前给阿琴波尔迪的一模一样。剩下的时间,他一声不吭,端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另外那两个女病人和探视她们的人身上。临走时,他对阿琴波尔迪说,想跟他单独说话。可是,阿琴波尔迪不愿意,因此,二人没去医院餐厅,而是就在走廊里站住了。洛伊贝摆出一副不安的样子,意思是希望能有个比较私密的地方谈话。
老农说:“我只想告诉你,你太太是对的。我杀了自己的老婆,把她扔进山谷里了。就是圣母谷。实际上,我记不清楚了。也许是花谷吧。一句话,扔进山谷了。我看见她摔了下去,被大大小小的岩石撞得破碎。后来,我睁开眼睛,寻找她。发现她在谷底。乱石堆里一个深色斑点。然后,我下去到谷底,把她扛上肩膀,不重,像扛上一捆干柴。我从后门进了室内。没人看见我。我小心地给她洗了一遍,穿上新衣裳,放到床上。他们怎么就没发现她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呢?我说她死了。大家问怎么死的呢。我说,伤心死的。人要是伤心死的,骨头是碎的,浑身青肿,脑袋破碎。这就是伤心啊。我亲自做棺材,用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就把她给埋葬了。后来,我在肯普滕办了手续。我不是说那些官员认为一切正常。他们也觉得奇怪。我看出他们那诧异的表情了。可他们什么也没说,就做了死亡登记。后来,我回到村里,继续生活。仅仅为活下去呀。”他叹息道。过了好大一会儿,又说:“应该如此吧。”
阿琴波尔迪问:“你给我讲这个干吗?”
“请你告诉英格博格太太,让她知道这件事吧。我是冲她才说给你听的,让她知道原委。行吗?”
阿琴波尔迪说;“行。我会告诉她的。”
出院后,二人坐火车回到了科隆。但是,在那里仅仅逗留了三天。阿琴波尔迪问英格博格,愿意不愿意去看看她母亲和妹妹们。英格博格回答说,在她的计划里从来没打算再见到母亲和妹妹们。她说:我想旅行。第二天,英格博格办理了护照。阿琴波尔迪通过朋友们凑够了费用。二人先到了奥地利,接着是瑞士,从瑞士进入意大利。像流浪汉一样参观了威尼斯和米兰。在这两座城市之间,还在维罗纳停了一下,在莎士比亚住过的旅馆睡了一夜,在莎士比亚吃过饭的餐厅吃了一顿,如今它叫意大利—莎士比亚餐厅,还去了莎士比亚常去的教堂(莎翁去那里是跟神父玩象棋或者去思考);他俩跟莎翁一样不讲意大利语,也不讲英语、德语和俄语,因为玩棋时用不着说话。
由于在维罗纳地区该看的东西多一点,他俩还游历了布雷西亚、帕多瓦、维琴察以及从米兰到威尼斯的沿线城市;后来,他俩到了曼图亚和博洛尼亚,又在比萨住了三天,拼命做爱;在面对爱琴海岛的切齐纳和皮翁比诺洗海澡;后来,参观了佛罗伦萨,然后去了罗马。
他俩靠什么活着?可能是阿琴波尔迪在酒吧看门时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小偷小摸。偷美国游客比较容易。偷意大利游客稍微难一点。也许,阿琴波尔迪又跟出版社要了一笔预付稿酬;出版社给他寄来了,或者是女男爵冯·聪佩亲手给他的,因为女男爵很想见见过去她家用人的妻子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见面的地点是在公共场所。到场的只有阿琴波尔迪一人,他喝了一杯啤酒,接过钱来,道声谢,走了。或许就是这样,女男爵从意大利塞尼加利亚的一座城堡写了一封长信给丈夫;她在那里待了十五天,晒太阳,洗海水澡。英格博格和阿琴波尔迪没洗海水澡或者推迟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因为英格博格的健康状况,随着夏天的过去,体质越来越弱,回山里或者住院的可能性,没讨论就排除在外。9月初,二人到了罗马,他俩身穿黄沙颜色的短裤,好像非洲军团迷失在早期基督徒的墓穴里——里面只听见隔壁下水道的滴答声和英格博格的咳嗽声。
但是,二人很快就向佛罗伦萨迁移了;从那里或者走路或者拦车向亚得里亚海进发。那个时候,女男爵冯·聪佩正在米兰应邀做客,东道主是米兰的几位出版商。她在一家很像罗马式大教堂的咖啡馆里给丈夫写信,转达了东道主对他的问候,希望他来米兰做客;还介绍了她刚刚结识的都灵几位出版商的情况:一位上了年纪、性格开朗,一说起布比斯先生就称他为兄弟;另外一位年轻,是左派人士,很帅,他说出版界也应该对改造世界作出贡献,为什么不行呢!也还是在那段日子里,在一个又一个聚会上,女男爵认识了一些意大利作家,其中有几位的作品可能有翻译价值。当然了,女男爵是可以阅读意大利文的,但她每日的活动安排在一定程度上不允许她读书。
天天有聚会需要出席。没有晚会,东道主可以编造出理由来聚会。有时,他们驾驶四五辆车,浩浩荡荡前往一座名叫巴多里诺的村庄,它位于加尔达湖畔,那里有座花园别墅;有时,曙光会照到他们一个个快快活活、筋疲力尽的样子,在代森扎诺地方随便一家餐厅里跳舞,过夜生活(或者刚起床)的村民们被他们喧哗声吸引来,好奇地围观。
但是,一天上午,女男爵收到布比斯一封电报,写着阿琴波尔迪的女人死于亚得里亚海海边的某座村庄里。女男爵不明白为什么就哭了,好像自己失去了一位妹妹。当天,她就通知东道主自己要去米兰寻找那座村庄,尽管她还不大清楚是应该乘火车还是坐公共汽车或者叫出租车,因为那座村庄没有出现在意大利旅游指南上。那位年轻的都灵左派出版人士自告奋勇地提出愿意开车送她前往。女男爵——此前跟这位帅哥有风流韵事——激动万分地表示感谢,这让那位都灵小伙子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根据路过的风景变化,此行是一首用意大利和越来越蹩脚的拉丁文混合吟唱出来的悲歌或者挽歌,但是有感染力。终于,二人到达了那个神秘的村庄,查完了长长的死者和失踪者家属名单后,已经疲惫不堪;但是,二人还有力气打听一个德国人——老婆刚刚去世。村民们不大友好,正忙于修补渔网和嵌填船缝,说道,不错,几天前来过一对德国男女,后来德国人自己走了,因为他女人淹死了。
那男人去哪儿了?不知道。女男爵和青年出版家问教堂神父,他也不知道此事。二人还问了墓地管理员。此人重复了村民们说的那些话:那德国男人几天前就走了;女的没有埋葬在这里,因为淹死后,还没有找到尸体。
下午,离开那村庄前,女男爵非要登山鸟瞰全区的风景。她看见了山下弯弯曲曲、黑黄色的条条小路消失在一片铅色的小树林里,它们好像灌满了雨水的皮球;看见了一些布满橄榄树和黑点的丘陵,那些黑点缓慢和奇怪地移动着,虽说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她觉得缓慢得不能忍受。
有好长时间,大家都没有阿琴波尔迪的消息。《欧洲的河流》出乎人们预料,持续有销售,进行了第二次印刷。不久,《皮面具》的情况也是如此。这两个书名出现在两篇论述德国新小说的文章里,虽然作者行文的立场谨慎,好像不敢完全相信自己不是什么玩笑的牺牲品。有些年轻人看了作品,说是边缘读物,是大学生异想天开的产物。
阿琴波尔迪失踪后四年,布比斯在汉堡收到了阿琴波尔迪厚厚一部书稿,题目是《遗产》,是五百多页的长篇小说,稿子上布满删除、补充、修改之处,常常还有难以卒读的页下注。
邮件来自威尼斯,阿琴波尔迪在附信里说,他在那里当花匠;这让布比斯觉得像是开玩笑,因为他认为花匠这一行,除了威尼斯,在意大利哪座城市都能找到工作。但不管怎么说,这位出版家迅速复信。他在信中问阿琴波尔迪准备要多少预付稿酬,还要求阿琴波尔迪提供详细地址,以便寄上汇款——属于该给他的钱,在那四年里已经逐渐积累为一个相当的数目。阿琴波尔迪的回信更为简单,提供了他在卡纳雷吉欧区的住址,最后用惯常的套话预祝布比斯先生和夫人新年快乐,因为年底近了。
那段日子整个欧洲都非常寒冷。布比斯读完了《遗产》的书稿,虽然文本有些混乱,但最后的印象却是极为满意,因为阿琴波尔迪回应了他对他的全部期待。这些期待是什么呢?布比斯说不清楚,也用不着知道。并非对他文学创作如何出色的期待,写作这东西任何一个匠人都能学会,也不是关于他的想像力,自从《无尽的玫瑰》问世后,布比斯就不怀疑阿琴波尔迪这一点了,也不是关于为德语注入新鲜血液的问题,布比斯认为,两三个诗人和三四个小说家(其中包括阿琴波尔迪)正在从事这一工作。不是这个,那是什么呢?布比斯不知道,但有预感。事情很多,这事不知道没什么问题,因为或许知道问题正是解决问题的开端;他是出版家,上帝指示的条条道路的确难以理解啊。
鉴于女男爵那段日子正在意大利(她那里有情人),布比斯就打电话要求她去看看阿琴波尔迪。
布比斯真想亲自去看望阿琴波尔迪,可是年龄不饶人啊,他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做长途旅行了。这样,一天上午,女男爵便出现在了威尼斯。陪伴她的是一位罗马工程师,年龄比她小,美男子,消瘦挺拔,古铜色皮肤,人们有时称他“工程师”,有时叫他“博士”,虽说他就是工程师,一个道路工程师,喜欢阅读莫拉维亚 [58] 的作品。他跟着女男爵一道去过莫拉维亚的家,为的是让女男爵有机会在莫拉维亚举行的家庭晚会上结识这位大作家。莫拉维亚有一套大单元房,可以在夜幕降临后,在聚光灯照耀下,欣赏一处古罗马竞技场遗址,或许是一座神庙、坟头和被同样的灯光照亮的石头,莫拉维亚的客人们站在他家宽敞的阳台上开心地或者热泪盈眶地望着夜景。莫拉维亚并没有给女男爵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或者不像她那位情人希望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工程师觉得,莫拉维亚落笔如金。而女男爵是在随后的日子里不断地想起莫拉维亚的,尤其是收到丈夫的信和在工程师陪同下到达威尼斯之后。她和工程师下榻在达尼埃里饭店。她洗了澡,换了衣服,没吃早饭,独自一人,披散着漂亮的头发,迈着说不清急匆匆的步伐去找阿琴波尔迪了。
阿琴波尔迪的住址位于卡纳雷吉欧区的图罗纳大街。女男爵好心地推测,这条大街不可能距离火车站很远,如果不是这样,就是距离莱园圣母院太远,丁托列托 [59] 在这座圣母院里工作一生。这样,她在圣萨卡利亚上了水上巴士汽艇,行驶在大运河上,一路上沉思默想。随后,在火车站下船,开始步行,打听街道,一面想着莫拉维亚的眼睛——很有魅力,还想着阿琴波尔迪的眼睛,忽然发现不记得阿琴波尔迪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了;还想到了莫拉维亚和阿琴波尔迪的生活是多么得不同!莫拉维亚过的是资产阶级生活,按照自己的时间表过日子,但并不排除给自己的听众提供巧妙和不受时间限制的笑话;而阿琴波尔迪,如果与莫拉维亚相比,基本上是个无产者、一个“日耳曼老粗”、一个永远处于“炽热状态下”的艺术家(布比斯的说法);阿琴波尔迪永远看不到聚光灯下的遗址(像莫拉维亚那些客人一样站在阳台上去观赏),永远听不到莫拉维亚家里那些唱片音乐,永远不可能像莫拉维亚那样跟着朋友们、诗人们、电影导演们、翻译家们、大学生们、贵族和马克思主义者们一道夜间徜徉在罗马的街道上,永远不可能像莫拉维亚那样和蔼可亲地跟朋友们一道高谈阔论;阿琴波尔迪只能自言自语。女男爵一路走在从里斯塔·迪斯巴纳到圣荷莱米亚广场的路上,接着走过古戈里耶桥,下台阶到贝斯卡利亚大街,女男爵想着那些侍童难以理解的独白和俄罗斯土地上赤脚流浪的士兵,真是布满梦交的地狱啊;于是,她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自己在柏林的童年时期那些搞鸡奸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从农村来的女佣们,说那些人是“女恶魔”,那些农村来的姑娘睁大了眼睛,假装害怕;她们离乡背井就是为了进富人区的大宅;她们常常自言自语,确保平安地又多活了一天。
女男爵想,可是阿琴波尔迪真的过着自言自语的生活吗?女男爵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走进凯特大街;她还想:莫非是在别人面前独白?果真如此的话,那这个别人又是谁呢?是个死人?是德国魔鬼?是他在普鲁士她家别墅干活时发现的魔鬼?是小阿琴波尔迪在妈妈陪伴下去她家地下室时发现的魔鬼吗?是隐藏在聪佩男爵家族森林里的魔鬼吗?是黑土地里的鬼魂?是连接渔民村庄那条崎岖不平的公路旁边山岩的幽灵吗?
女男爵想,纯粹是胡说八道;她从来不信什么幽灵,不信什么唯心论的玩意儿,只相信自己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这样想着,一面穿过了新凯特广场,过了桥,走进了奥尔梅西尼大街,左拐,进入图罗纳大街,那里只有老房子,是互相支撑的楼层,像患阿兹海默病的老头,是房屋加迷宫式回廊的大杂烩,那里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很有尊严互相问答的关心致意;最后,她走到了阿琴波尔迪住处的门前;她无论站在门外还是走进门里都不知道阿琴波尔迪住在哪一层。三楼?四楼?还是三楼半?
阿琴波尔迪开了门。他的头发又长又乱,胡须盖住了整个颈部。身穿毛衣、长裤,上面有土疙瘩,这在威尼斯少见,城里只有水和石头。他一眼就认出了女男爵。进门时,她发觉从前那位家仆的鼻翅张大了,好像打算闻闻她的气味。室内有两个小房间,由一堵石膏墙分开,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是刚刚修建起来的。在充当餐室和厨房的房间里,有惟一一扇窗户,面对一条通向森萨河的运河。室内用了紫红色,进入第二个房间,里面有床铺和阿琴波尔迪的衣服,紫红色变成了黑色;女男爵想,是乡下的颜色。
当天和次日二人都干了些什么呢?大概就是谈话和性交吧,后者多于前者,总之,女男爵那天夜里没回旅馆,不管那位工程师是否着急;工程师从前看过一些关于在威尼斯神秘失踪的小说,说是一些女游客被性欲征服、被威尼斯拉皮条的性欲冲动所征服、与奴役她们的男人之发妻(说方言的肥婆、只有买菜和买鱼时才出门、她们是克鲁马努人 [60] 的后代嫁给了尼安德特人 [61] 、是在牛津大学受过教育的女佣,或者是在瑞士寄宿学校念过书的丫鬟、如今被捆绑在床腿上等候那幽灵般的丈夫归来)和平共处。
总而言之,那天夜里女男爵没有回旅馆。工程师在旅馆的酒吧里不引人注目地微醺,没去报警,部分原因是怕闹笑话,部分原因是凭直觉知道这位德国情人是那种总要事事得逞的人,绝对不征求别人的意见。而那天夜里没有什么幽灵,只有女男爵提出的问题,但不多,还表示愿意回答阿琴波尔迪的任何问题。
二人说起了花匠的工作;确有此事,或者是在公园(不多,但保存完好)里做,由市政府发工资;或者在私人花园做,由个人(或律师)掏腰包,这些私人花园在院内,有几家在深宅大院的高墙里面。接着,二人再次做爱。随后说到了寒冷的天气。阿琴波尔迪打算蒙上毯子。随后是一个长长的吻。女男爵不想问他有多长时间没跟女人睡觉了。接着,说起了布比斯出版的几位美国作家的作品,他们经常来威尼斯。但阿琴波尔迪既不认识他们,也没阅读过他们的作品。随后,二人说起了女男爵那位失踪的表兄,倒霉的胡戈·哈尔德,以及阿琴波尔迪的亲人,他终于找到了她们的下落。
而当女男爵准备问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方式找到亲人的时候,阿琴波尔迪下了床,说:你听!女男爵认真去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有寂静、万籁俱寂。于是,阿琴波尔迪告诉她:就是这个,是寂静,听见没有?女男爵差点开口道寂静是听不见的,只有声音才能听见,可她觉得这有些卖弄,就什么也没说。阿琴波尔迪裸体走到窗口,推开窗户,上半身探出窗外,好像要投河自尽的样子,可他没这个意思。回身后,他要女男爵来窗户这里看看。女男爵像阿琴波尔迪一样也裸体来到窗边,望着雪花如何飘落在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