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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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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为了证明这个事实,”马文说,接着一圈一圈地转。

“就当你已经证明了,我亲爱的朋友,”床垫呋啵道,“就当你已经证明了。”

“再过一百万年,”马文说,“再过短短的一百万年就行。到时候我也许会尝试倒着转。只是为了有点儿变化,你明白的。”

床垫打最里面的口袋弹簧深深地感觉到机器人强烈希望被问及他已经这么徒劳无功地跋涉了多少时间,于是就静静地呋啵出了这个问题。

“哦,刚过整一百五十万年,刚过而已,”马文轻描淡写地说。“问我有没有觉得无聊过,来吧,问我。”

床垫问他有没有觉得无聊过。

马文没有搭理这个问题,只是踏着更卖力的步点继续艰难绕圈。

“有次我发表过演说,”他忽然说,和前面的话题完全脱了节。“你也许无法立刻看出我为何要提起这个话题,但这是因为我的思维速度快得宛如奇迹,粗略估算一下,我比你聪明三百亿倍。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吧。随便想个数字。”

“呃,五,”床垫说。

“错,”马文说。“懂了?”

床垫大受触动,意识到他面前的这家伙绝对头脑非凡。床垫从头到尾哇咪了一下,在覆满水藻的水塘里掀起了阵阵微澜。

床垫嘎噗了起来。

“跟我讲讲,”床垫追问道,“你发表过的那次演说吧,我非常想听。”

“反响很差,”马文答道,“原因林林总总。发表演说的地点,”他停下来,用他那条不算全好的胳膊打个笨拙而粗俗的手势,不过这条胳膊已经比令人沮丧地焊在左半边的那一条强多了,“就在那里,大约半英里之外。”

他尽其所能指点方向,同时很明白地想让对方知道,他已经在尽其所能指点方向了,这个方向穿过雾气,越过芦苇,落在和这片沼泽的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块地方上。

“那里,”他重复道。“当时我多多少少还是个名人。”

床垫顿时激动起来。它从未听说过斯库恩谢勒斯星系的截塔星上有谁发表过演讲,更别说还是名人的演讲了。床垫的背脊一阵呱咯,水花四溅。

床垫做了一件绝少有床垫愿意去做的事情。它聚集起每一分力量,抬起自己长方形的身躯,猛地立在半空中,颤抖着坚持了几秒钟,视线穿过雾气、越过芦苇,落向沼泽里马文所指的那块地方,观察片刻,很难说它没有感觉到失望,因为那块地方和这片沼泽的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这个动作实在太费力了,床垫扑吱回水塘里,溅了马文一身臭泥、苔藓和水草。

“我曾是个名人,”机器人哀伤地嗡嗡说着,“尽管为期短暂,那是由于我在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核心那里奇迹般地逃脱了必死的命运,却因此饱受憎恨。你可以从我的境况猜得到,”他补充道,“我的逃脱有多么惊险。收废金属的贩子救了我,想象一下吧。请看看我,大脑的尺寸比得上……唉,算了。”

他凶狠地又走了几秒钟。

“给我安上这条腿的正是那个家伙。可恨,对吧?他把我卖给一家‘思想动物园’。我是明星展品。我必须坐在一个盒子上讲故事,而人们不停叫我快活些,积极些。‘咧嘴笑笑,小机器人,’他们对我这么嚷嚷,‘来,给爷咯咯笑一个。’我解释说想让我这张脸咧嘴笑,需要在车间里拿扳手折腾好几个钟头才行,这话让他们好生受用。”

“你的演讲,”床垫催促道。“我想听你在沼泽里发表的演讲。”

“沼泽地上建了一座桥。一座赛博结构的超桥,长几百英里,让离子马车和运货卡车驶过沼泽。”

“一座桥?”床垫喟噜道。“就在这片沼泽地?”

“一座桥,”马文证实道,“就在这片沼泽地。将让斯库恩谢勒斯星系的经济焕发新生。他们把整个斯库恩谢勒斯星系的经济资源都搭了进去,却请我前去剪彩。一群可怜的傻瓜。”

天上开始下毛毛雨,细密的雨点洒过雾气。

“我站上讲台。面前几百英里,背后几百英里,大桥绵延伸展。”

“大桥闪闪发光了吗?”床垫狂热地问。

“大桥闪闪发光了。”

“大桥庄严地跨越了许多英里吗?”

“大桥庄严地跨越了许多英里。”

“大桥像条银线似的伸进了朦胧雾气吗?”

“是的,”马文说。“你还想不想听我说?”

“我想听你的演讲,”床垫说。

“我是这样说的。我说,‘我想说,请我为大桥剪彩令我倍感欣喜、荣幸和抬举,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的撒谎回路全都不在工作状态。我憎恨并蔑视你们所有人。我现在宣布,这座倒霉的赛博结构正式开通,即将承受所有放肆经过者难以启齿的虐待。’然后,我把自己插进了通车电路。”

马文停了下来,回忆那个时刻。

床垫又是呋啰又是咯啰,又是扑噗又是咕噗又是哇咪,在哇咪的时候格外扑噗。

“呜嗯,”末了,床垫喔呋道。“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吧?”

“相当了不起。上千英里长的大桥自己折叠起它闪闪发光的桥面,哭着沉进泥淖,把桥上的所有人都带了下去。”

谈话陷入哀伤而又可怖的停顿,就在这段时间内,随着十万人出乎意料地齐声大喊“呜噗”的巨响,一组白色机器人以紧凑的军事队形从天空宛如蒲公英种子一般随风降下。这个突兀而凶暴的瞬间过后,这些机器人都站在了沼泽地里,扯掉马文的假腿,然后重新回到它们的飞船里,飞船发出“呜噗”一声。

“看见我都得忍受什么事情了吧?”马文对正在咕啵的床垫说。

一瞬间过后,机器人突然再次现身,重演刚才的凶暴一幕,这次它们离开时,只剩下床垫独自孤零零地待在沼泽里。他惊讶而警觉地扑噗了一阵,几乎因为恐惧而咯咕了。他抬起身子,把视线透过芦苇,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更多的芦苇。他侧耳倾听,但风中只有已经听惯了的半疯词源学家在远处隔着阴沉泥淖互相呼唤的叫声。

[1] 口袋弹簧(pocket-sprung),指每根弹簧都有独立外袋容纳的床垫结构。——译者

[2] 此处的“沮丧”(dejection)亦有“粪便”之意。——译者

[3] 原文为“a box of worears”,戏仿英语成语“a can of wors”(复杂而充满麻烦的局势)。——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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