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祭典(2/2)
我置身于默不作声的人群之中,跟随着我一言不发的向导。他们推挤着我的手肘似乎柔弱得异乎寻常,压迫着我的胸膛和腹部软涨得悖反自然。我没有见到任何一张面孔,听见他们说出哪怕一个单词。怪诞的队伍沿着山坡向上蠕行,我注意到所有人正在朝同一个地方会聚,疯狂巷弄的焦点是镇中央那座高丘的顶端,那里屹立着一座庞大的白色教堂。先前在路上爬到坡顶俯瞰黄昏中的金斯波特时我见过这座教堂,当时我不禁心生寒意,因为毕宿五有一瞬间仿佛悬在了阴森尖塔的最顶端。
教堂周围有一片开阔地,部分是教堂墓地,反射出一束束诡异的光线,部分是半铺石板的广场,风几乎扫掉了所有的积雪,旁边林立着一些可憎的古老房屋,都有尖屋顶和突出的山墙。鬼火在坟墓上跳舞,照亮了可怖的景象,却怪异地没有投下阴影。墓地的另一侧没有房屋,我的视线越过山顶,能看见海港上空的闪烁群星,然而小镇却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偶尔有一盏提灯恐怖地起伏穿过长蛇般的小巷,前来追赶此刻正在无声无息走进教堂的人群。我等在旁边,看着人群流淌进黑洞洞的大门,等到最后几个掉队者也进去为止。老人屡次拉我的袖子,但我下定决心要走在队伍的末尾。然后我走进了教堂,令我惧怕的老人和纺线的老妇人走在我前方。跨过门槛进入在未知黑暗中挤满了人的教堂之前,我最后扭头看了一眼外部世界,见到墓地的磷光将病态光芒照在山顶的铺路石上。这时我不禁战栗,因为尽管寒风吹走了绝大部分积雪,但靠近门口的小径上还留着几小块。回望的一瞬间,我仓皇的双眼似乎看见经过的人群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足迹,连我也不例外。
先前进入教堂的那些人的提灯是仅有的照明,但光线昏暗,因为大部分人已经消失了。队伍顺着高背白色长凳之间的过道走向在讲坛前张开可憎大嘴的翻板活门,悄无声息地蠕动着进入地下室。我呆呆地跟着他们走下已经被鞋底磨平的台阶,来到阴冷潮湿、令人窒息的地下室。夜晚游行者队伍的蜿蜒末尾显得异常恐怖,我看着他们扭动着钻进一个古老的墓穴,眼前的景象变得更加恐怖。然后我注意到墓穴的地面上有个洞口,队伍像泥浆似的灌进洞口。没过多久,我们就沿着不祥的台阶向下走了。这条狭窄的螺旋楼梯湿漉漉的,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它无穷无尽地盘旋着伸向山丘的深处,滴水的石块和剥落的灰泥构成了单调的墙壁。这是一场寂静而令人胆寒的下降,走了长得可怕的一段时间,我注意到墙壁和台阶的材质逐渐改变,现在像是直接从岩石中凿刻出来的了。更让我不安的是,如此之多的脚步落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和激起任何回声。经过了漫长如万古的下降后,我发现有一些旁道或隧洞从不知名的黑暗深处连通了这条充满了暗夜神秘的巷道。越来越多的通道出现了,仿佛是不洁的地下墓窟,渗透出无可名状的凶险。腐败刺鼻的恶臭渐渐浓烈得难以忍受。我知道我们肯定走出了那座山的范围,已经来到了金斯波特的地下,想到一个如此古老的小镇的地下竟被邪恶之物蛀得千疮百孔,我就忍不住要颤抖。
这时,我看见了苍白的光辉在骇人地闪耀,听见不见天日的暗河在阴森地流淌。我再次颤抖,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夜晚带来的这些事物,痛苦地希望父辈没有召唤我参加这个原始的仪式。台阶和通道变得宽阔,这时我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长笛无力地吹奏出的尖细而嘲讽的呜咽乐声。 忽然间,地下世界广阔无边的景象在我面前展开——喷涌而出的病态绿色焰柱照亮长满真菌的岸边,油腻的河水从从恐怖深渊流淌而出拍打着河岸,汇入古老汪洋最黑暗的缝隙。
我头晕目眩,沉重地喘息着望向这亵渎神圣的阴阳交界:泰坦般的伞菌、丑恶如麻风病的火焰和黏稠的河水,我看见披着斗篷的人们在焰柱旁围成半圆形。这是圣诞节的仪式,比人类更古老,注定要比人类更长久。这个原始的仪式献给冬至和白雪过后春季必将到来的约定。这个仪式属于烈火和永生、光明与音乐。我在冥界般的洞窟里看着他们举行仪式,他们跪拜病态的焰柱,挖出黏糊糊的植物扔进河水,植物在萎黄色的火光中闪烁绿光。我望着这一切,看见一个无可名状的生物远离光源蹲伏于地上,用力地吹奏令人厌恶的嘈杂音乐。它吹笛的时候,我觉得我还听见了某种足以毒害心灵的发闷的振翅声,这种声音从我看不清的恶臭的黑暗深处传来。然而最让我害怕的还是那道焰柱,它像火山似的从深得难以想象的地底喷射而出,不像正常的火焰那样投出阴影,给上方的硝石涂上一层恶心、有毒的铜绿色。尽管火焰在剧烈地沸腾,但没有带来任何暖意,有的只是湿冷黏腻的死亡和腐败。
领我来的老人蠕动着挤到丑恶火焰的旁边,面对围成半圆形的人群,僵硬地做出仪式性的动作。仪式进行到某几个阶段,人群顶礼膜拜,尤其是当老人将他带在身边的可憎的《死灵之书》举过头顶的时候。既然父辈特地用信件召唤我来参加节日祭典,那么我也只好跟着人群膜拜了。老人朝黑暗中半隐半现的吹笛手打个手势,无力的呜咽笛声改变音阶,声音也稍微响亮了一些;随之而来的恐怖既无法想象也出乎意料。我被如此的恐怖所震慑,趴在长满苔藓的地面上几乎不能动弹,恐惧的源头不属于这颗星球或任何一颗星球,只可能来自群星之间的疯狂太空。
从冰冷火焰的腐败光芒以外无法想象的黑暗之中,从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地向前涌动的不可思议的黏稠河流所流经的冥国渊薮之中,一群温顺、经过训练的混种有翼生物有节奏地拍打着翅膀飞向众人,健全的眼睛无法看清它们,健全的大脑无法记住它们。它们绝对不是乌鸦、鼹鼠、秃鹫、巨蚁、吸血蝙蝠或腐烂的人类,而是一种我无法也绝对不能记住的生物。它们无力地扑腾前行,半是用长蹼的脚,半是用肉膜翅膀。它们来到祭祀人群之中,戴兜帽的人抓住它们骑上去,顺着没有光照的大河离开,投入孕育惊恐的深渊和通道,有毒的源泉在那里滋养未知的可怕瀑布。
纺线的老妇人已经随着人群离开,只剩下老人站在那里,因为他示意我抓住一头动物,和其他人一样骑上去,但我拒绝了。我挣扎着站起身,看见无可名状的吹笛手已经不在视线内了,但有两头那种动物耐心地等在一旁。我不肯从命,老人掏出铁笔和蜡板,用文字说他代表我的祖辈,正是他们在这个古老的地方建立了圣诞崇拜,说天意要我返回故乡,而最秘密的仪式还没有举行呢。他用非常古老的手写下这些文字,看见我依然犹豫不决,他从宽松的长袍里取出印章戒指和怀表,两者都有我的家族纹章,以此证明他的身份。然而这是多么恐怖的证据啊,因为我从古老的文件中得知,我的曾曾曾曾祖父在1698年下葬时就戴着这块怀表。
这时,老人掀开兜帽,把脸上的家族特征指给我看,但我除了颤抖再没有其他反应了,因为我确定那张脸只是一个恶魔般的蜡制面具。扑腾而行的动物不耐烦地抓挠苔藓,我注意到老人也同样焦躁不安。一只动物蹒跚着慢慢走开,他连忙转身去拉住它。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蜡制面具脱离了他应该是头部的部位。噩梦般的处境阻挡了我沿着来时的石阶跑回去,于是我投向了那条泛着泡沫流向海底洞穴的油腻的地下大河,我主动跳进了地心恐怖汇集而成的腐烂汁液,以免我疯狂的叫声引得藏在病害滋生的深渊中的魔怪大军扑向我。
我在医院里得知,黎明时分,有人在金斯波特港发现了几乎冻僵的我,我抱着一根命运派来拯救我的漂流圆木。他们说我昨晚在山丘小路上拐错弯,掉下了奥兰治角的沿海峭壁。这是他们根据积雪上的脚印推断出来的。我无话可说,因为所有事情都不对劲。所有细节都是错误的,因为宽阔的窗户外是连绵如海洋的屋顶,其中只有五分之一看上去很古老,而底下的街道传来了电车和汽车的声音。他们坚持说这就是金斯波特,我当然无法否认。得知医院就在中央山丘上的旧坟场旁之后,我陷入了癫狂的谵妄。他们将我转入阿卡姆的圣玛丽医院,我在那里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也更喜欢这家医院,因为医生比较宽容,他们甚至帮助我从米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借来了馆方妥善保管的《死灵之书》抄本。他们说起了“精神错乱”,认为我应该从脑海中扫除所有恼人的强迫念头。
于是我再次阅读那个可憎的章节,我不禁加倍地感到毛骨悚然,因为这些内容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无论脚印显示我去了哪儿,我都亲眼见过那一切。我最好完全忘记我是在哪里见到那些东西的。清醒的时候,没有人能逼我想起那段经历,但我的梦境充满了恐惧,原因是某些我不敢引用的篇章。我只敢引用一个段落,是我从复杂难懂的中古拉丁文勉强译成英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