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之屋的噩梦(1/2)
究竟是噩梦造成了高烧还是高烧带来了噩梦,沃尔特·吉尔曼并不知道。阴沉、郁结的恐惧潜伏在一切背后,恐惧的对象既是这座古老的城市,也是屋顶山墙下散发着霉味、亵渎神圣的这个阁楼房间。房间里,他不是在单薄的铸铁小床上辗转反侧,就是写作和研究、与数字和公式较劲。他的耳朵变得越来越敏感,达到了异乎寻常和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早就不给壁炉架上的廉价摆钟上发条了,滴答声在他听来就像炮兵部队的齐射轰鸣。入夜之后,外面那黑暗城市的微弱响动、虫蛀墙板里老鼠发出的声音和百年老屋里不见天日的梁木的吱嘎声就足以让他觉得像是坠入了喧嚣的万魔殿。黑暗似乎永远伴随着无法解释的怪声——然而某些时候他更害怕噪声会忽然平息,他因此听见某些他怀疑潜伏在它们背后的更诡秘的其他声音。
他住在一成不变、充满传说故事的阿卡姆市,簇生的复斜屋顶在阁楼之上晃动、沉降,在古老黑暗的日子里,女巫藏匿在教区阁楼躲避国王的鹰犬。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其他地点比他这个山墙下的阁楼房间拥有更加阴森恐怖的记忆,因为这幢房屋和这个房间曾经是长者凯夏·梅森的栖身之处,她最后逃离塞勒姆监狱的经过始终无人能够解释。那是1692年的事情,狱卒发疯了,胡言乱语说有个满嘴白色尖牙的毛皮小动物飞快地蹿出凯夏的牢房,连科顿·马瑟也说不清楚用某种红色黏稠液体涂画在灰色石墙上的曲线和折角到底是什么。
也许吉尔曼不该学习得这么勤奋。非欧几何、微积分和量子物理已经足以耗尽任何人的脑力,而假如一个人把它们与民间故事混在一起,企图追寻潜藏在哥特神话和壁炉边流传的疯狂传闻背后的多维世界怪异知识,那么他就不太可能完全免于精神压力的折磨了。吉尔曼来自黑弗里耳,但在进入阿卡姆的大学后才开始将数学知识和古老而怪诞的魔法传说联系在一起。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教授劝他放慢步伐,主动减少了他在某几个方面的课程。他们甚至禁止他查阅记载了禁忌秘密的古籍,这些古籍存放在大学图书馆一个上锁的保险库里。然而所有的预防措施都来得太迟,吉尔曼已经从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伊波恩之书》的残卷和冯·容茨被查禁的《无名祭祀书》里得到了某些可怖的线索,他将这些线索与他研究的有关空间属性和已知与未知维度之间联系的抽象方程式联系在了一起。
他知道他的住处是古老的女巫之屋,事实上,这正是他租下这里的原因。埃塞克斯县的档案里有大量的文件记录了凯夏·梅森的审判经过和她在压力下向刑事裁判庭吐露的情况,这些内容对吉尔曼的吸引力超越了一切理性。她向霍桑法官承认,直线和曲线可以用来确定方向,从而穿过空间之墙去往其他空间,她暗示说这种直线和曲线经常用于女巫的午夜集会,牧场山另一头白色石壁中的黑暗山谷和河中间无人居住的荒岛都是集会的举行地点。她还提到了黑暗之人、她发誓效忠的誓言和她新得到的秘密名字“纳哈布”。后来她在牢房墙上画出那些图案,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吉尔曼相信和凯夏有关的那些怪事,得知她的居所在二百三十五年之后仍旧屹立,他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兴奋。他还听说了阿卡姆市一些悄然流传的风言风语,例如凯夏直到今天依然偶尔出没于老屋和狭窄街道上,例如睡在这幢那幢屋子里的人身上会出现不规则的人类牙印,例如五朔节和万圣节前后人们会听见孩童的哭叫声,例如这些可怖时节过后弥漫在老屋阁楼上的臭味,例如有一只满嘴尖牙的毛皮小动物纠缠着那幢破败的屋子和这座城市,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拱醒人们。他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地住进这个地方。他很容易就搞到了一个房间,因为这幢房屋不受人欢迎,很难租出去,业主用它经营最廉价的寄宿生意。吉尔曼说不清他觉得能在那儿发现什么,但他知道他想待在这么一幢建筑物里,此处的环境天晓得怎么忽然让十七世纪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拥有了极其深邃的数学洞见,很可能超过了普朗克、海森堡、爱因斯坦和德西特等大师钻研出的最新成果。
他踏遍了人力能达到的每一个角落,在墙纸剥落的地方研究木料和石膏壁板,寻找神秘图案的蛛丝马迹。他在一周内想方设法租下了东头的阁楼房间,据说凯夏就是在那里练习巫术的。这个房间本来就是空置的,因为没人愿意在那里长久地停留,但波兰房东非常谨慎,不怎么愿意把它租出去。然而在发烧之前,吉尔曼没有碰到任何怪事。没有鬼魂般的凯夏穿行于暗沉沉的走廊与房间之中,没有毛皮小动物钻进他阴森的居所拱他,他坚持不懈的搜索也没有找到女巫魔咒的任何记录。有时候他会漫步于未铺石板、散发霉味、错综复杂的阴暗小巷之中,建造年代未知的怪异的棕色房屋斜立着、摇摇欲坠,小窗格仿佛讥讽地看着一切。他知道怪异的事情曾在此处发生,在表象下,他觉察到恐怖的过去未必已经彻底消亡,至少在最黑暗、最狭窄、最曲折的小巷里还存在着。他两次划船登上河中央被视为不祥的小岛,绘制了苔藓覆盖、起源隐晦而古老的成排灰色立石构成的奇特夹角的草图。
吉尔曼的房间很宽敞,但形状怪异、不规则。北墙从外向内肉眼可见地倾斜,低矮的天花板向着同一个方向朝下和缓地倾斜。倾斜的墙壁和房屋北侧笔直的外墙之间肯定存在一定的空间,不过除了一个明显的老鼠洞和另外几个已经被堵住的老鼠洞,他在室内找不到通往这个空间的出入口,然而从室外看能见到一扇很久以前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天花板以上的空间同样无法进入,不过那片空间的地板肯定是倾斜的。吉尔曼从阁楼的其他部分顺着竖梯爬上遍布蛛网的顶层空间,发现了多年前曾经存在的洞口的残存痕迹,但这个洞口被古老沉重的木板封得死死的,而且用殖民时代常见的结实木钉再次加固。无论吉尔曼如何劝诱,固执的房东都不允许他调查这两个已被封死的空间。
慢慢地,他对房间里不规则的墙面和天花板的兴趣越来越强烈,因为他开始从怪异的角度中领悟到了某种数学意义,这种意义似乎能够为其存在目的提供一些隐晦的线索。他想到,老凯夏选择这个有着怪异角度的房间肯定有她无懈可击的理由,她不是声称过她通过某些特定的夹角穿越出了我们所知的世界空间的边界吗?他的兴趣逐渐从倾斜表面背后难以探测的虚空转开,因为现在他觉得这些表面的用途与他所在的这部分空间关系更大。
大脑发热的感觉和怪梦是从2月初开始的。一段时间以来,房间的怪异角度似乎对吉尔曼造成了近乎催眠的奇特效果。随着凄冷的冬天向前推进,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专注地盯着向下倾斜的天花板与向内倾斜的外墙之间的夹角。在这段时间里,他开始难以集中精神完成日常的学业,他对此非常烦恼,期中考试给他带来的担忧变得极为强烈。然而听觉超常造成的痛苦也不小。生活成了持续不断、几乎不堪忍受的噪声折磨,他还一直有某种令他胆战心惊的印象:另外存在一些声音在听力范围的边缘颤动,它们很可能来自生命之外的疆域。就清晰可辨的噪声而言,目前最讨厌的莫过于耗子在老旧墙板里弄出来的响动。它们的抓挠声有时候显得不只鬼祟,而且心怀不轨。声音从北面倾斜的墙壁里传来时,往往夹杂着某种单调的叽嘎声;声音从倾斜的天花板上封死了一个世纪的屋顶空间传来时,吉尔曼总是会绷紧神经,像是准备迎接某些正在等待时机的恐怖之物跳下来彻底吞噬他。
怪梦完全超出了健全神志的意识范围,吉尔曼觉得它们肯定是他研究数学和民间传说的共同结果。他花了太多时间思考方程式告诉他的、在我们所知的三维空间之外必然存在的晦暗地带,思考老凯夏·梅森有没有可能在某种超乎一切想象的力量引导下发现了通往这些地带的大门。泛黄的县法院档案里有她和指控者双方的证词,可憎地暗示着存在某些超出人类经验的事物——至于那个四处乱窜的毛皮小动物,也就是她的魔宠,档案里对它的描述尽管有着各种难以置信的细节,却也不可思议地写实。
那东西比老鼠小,市民奇异地称之为“布朗·詹金”——似乎是一起不平常的群体共感妄想症的产物,因为1692年有不少于十一个人作证见过它的身影。时间较近的传言同样为数不少,相似之处多得令人困惑和惶恐。证人称它浑身长毛,形如老鼠,但满嘴尖牙和胡须丛生的面孔却邪恶地酷似人类,爪子也像极小的人手。它在老凯夏和魔鬼之间传递消息,食粮是女巫的鲜血——它像吸血鬼似的吸血为生。它会发出可憎的嗤嗤窃笑声,会说各种各样的语言。在吉尔曼那些光怪陆离的怪梦里,最让他感到惊恐和恶心的莫过于这个亵渎神圣的混血小怪物了,它的形象在他的幻觉中飞掠,比清醒的意识从古老档案和近期传闻中推测出的模样还要丑恶一千倍。
吉尔曼在梦中坠入了颜色不明的深渊和令人困惑的杂乱声响中。深渊的物质和重力特性以及与他存在的关系,他甚至都无从猜测。梦中他从不走路或攀爬、飞行或游泳、爬行或蠕动,但总感觉他自觉不自觉地行动着。他完全不能准确地判断自身的情况,因为每次望向手臂、腿部和躯干,视线似乎总会被某些怪异的透视关系所扰乱。但他能感觉到他的肉体器官和生理机能发生了一些奇特的转变和扭曲的投射——然而与正常的比例与性质之间依然不无某种怪诞的联系。
那些深渊并不是真空的,其中挤满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棱角物体,构成它们的是颜色异乎寻常的物质,一部分似乎是有机物,其他的似乎是无机物。一些有机物组成的物体往往会唤醒他意识深处的模糊记忆,然而他无法在意识里形成概念,以准确理解它们究竟在嘲讽地模仿或暗示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逐渐能够区别那些有机体的不同种类,每个种类似乎都有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运动方式。在这些种类中,他觉得有一类的行动比其他的成员稍微缺乏逻辑和意义。
所有物体,无论是有机物的还是无机物的,都完全超越了语言能够描述的范围,甚至不可能被他理解。吉尔曼有时候将无机物组成的物体比作棱柱、迷宫、簇生的立方体与平面和硕大无朋的建筑物,而有机物组成的物体让他想到成堆的气泡、章鱼、蜈蚣、有生命的印度神像和活过来像毒蛇一般蠕动的错综复杂的阿拉伯蔓藤花纹。他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无比险恶和恐怖。每次当有某个有机物个体似乎注意到他,因而改变了动作方式,他就会感觉到巨大的恐惧,通常会因此惊醒过来。至于那些有机物个体是如何运动的,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他难以说清他自己是如何运动的一样。他逐渐注意到了另一个谜团——某些个体时常会陡然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冒出来,或者以同等突兀的方式彻底消失。呼啸、咆哮的混乱噪声充斥深渊,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析清楚它们的音调、音质和节奏。但噪声似乎与所有难以定义的物体——无论是有机物的还是无机物的——在视觉中出现的隐约变化有着同步关系,吉尔曼一直害怕噪声的强度会在某一次无法解释但又不可避免的起伏中提高到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步。
但吉尔曼并不是在这些极度陌生的幻梦旋涡中见到布朗·詹金的。那个骇人的恐怖小怪物总是出现在清浅、清晰的梦境之中,这种怪梦会在他即将落入梦乡最深处时对他发动袭击。他躺在黑暗中努力保持清醒,百年老屋的房间里悄然亮起微弱的摇曳辉光,阴险地占据了他大脑的倾斜平面的汇聚点冒出紫色迷雾。那个恐怖怪物似乎从墙角的老鼠洞里钻出来,踩着沉陷的宽幅木板地面,啪嗒啪嗒地跑向他,毛发丛生的人类小脸上写满了邪恶的期待——还好上帝仁慈,这个噩梦总在怪物碰到他之前就会消散。它长着恶魔般的尖利犬牙。吉尔曼每天都企图堵死老鼠洞,但无论他用什么东西堵洞,隔板背后的真正房客每到夜里都能啃开障碍。有一次请房东用铁皮钉死了那个窟窿,但第二天夜里,老鼠又啃出了一个新的洞口,并且不知怎样把一小块古怪的骨头从这个洞口拖拽了出来。
吉尔曼没有向医生透露他发烧的情况,因为他知道若是医生命令他去大学医务室看病,他就绝对不可能通过考试了,现在的每分每秒都需要用来突击复习。即便如此,微积分d和高等普通心理学这两门课程他依然没能过关,幸好在学期结束前还有一丝弥补失误的希望。3月,新要素进入了他比较浅的前期梦境,布朗·詹金那噩梦般的形象往往伴随着一个犹如星云的模糊身影出现,而这个身影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如此变化给他造成的不安超过了他能解释的范畴,不过最后他认为这个身影很像他在废弃码头附近彼此纠缠的黑暗小巷里遇到过两次的一个丑陋老太婆。每一次相遇,老太婆邪恶、挖苦和似乎无缘无故的注视都让他几乎战栗——尤其是第一次,恰好有一只大得畸形的老鼠跑过旁边一条小巷被阴影笼罩的入口,导致他荒谬地想到了布朗·詹金。此刻他心想,那些神经质的恐惧肯定反映在了自己错乱的梦境之中。
不可否认,老屋有些不健康的影响,然而先前病态的兴趣使得他不肯离去。他认为夜复一夜的怪梦仅仅是发烧的结果,等他退烧就可以免于那些恐怖幻象的折磨了。然而,那些幻象太过于恐怖逼真。每次醒来,他都隐隐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要比记得的多得多。他十分确定在一些他不再记得的噩梦中,他和布朗·詹金以及老妇人都交谈过,两者怂恿他一起去某个地方见能力更为强大的第三个生物。
临近3月末,他在数学方面越来越得心应手,但其他科目一天比一天让他烦恼。他能够以几近本能的技法解黎曼几何的难题,对四维空间和拦住了班上其他同学的各种艰深知识的理解震惊了厄普汉姆教授。一天下午,他们讨论空间中可能存在的怪异曲面,以及宇宙中我们所在区域与其他区域是否理论上可以接触,即便是最遥远的恒星和星系之间的无垠深渊,甚至是爱因斯坦时空连续体之外、只在假说中能够勉强设想的宇宙天体。虽然吉尔曼的某些假设加剧了人们对他神经质和孤僻性情的看法,但他对这个课题的理解赢得了所有人的钦佩。让学生们对他产生质疑的是他严肃地声称一个人若是拥有了超越全人类认识的数学知识,就有可能自由地从地球走向宇宙无限的点中任意一个具体的点。
如他所说,这种跨越只需要两个阶段:首先,经过一条通道离开我们所知的三维领域;其次,经过一条通道在另一个点位返回三维领域,这个点位有可能极度遥远。完成这种跨越不需要像在许多其他情况下那样丧失生命。来自三维空间任何一处的任何生命体应该都能在四维空间继续存活,是否能在第二阶段继续存活取决于它选择在何处返回三维空间。有些星球的居民也许能在另外一些星球上生存,即便后者属于其他的星系或其他时空连续体内类似维度的相空间,但肯定也有为数众多的星球不适合前者的居民生存,虽说从数学上说两者是毗邻的天体或来自邻接的空域。
某一个维度内的居民同样有可能活着进入其他一个或多个未知、无法解释的维度,无论后者位于特定的时空连续体以内还是以外,反之亦然。可以基本肯定的猜测是,从低维度向高维度迁移而产生的变异不是毁灭性的。吉尔曼无法明确解释最后这个假设的理由,不过他在其他复杂问题上的明确足以弥补他在此处的不明确。他还论证了高等数学与魔法学知识某些特定方面的联系,这些知识从不可言喻的远古——人类时代和人类出现前的时代——传承至今,先人对宇宙及其法则的了解要远远超过我们,厄普汉姆教授尤其喜欢这部分的观点。
4月初,吉尔曼非常苦恼,因为他的慢性热症毫无消退之意。同样让他烦恼的还有梦游,这幢屋子里的另外几位租客都说他有这个问题。他似乎经常不在床上睡觉,楼下的租客屡次在深更半夜听见吉尔曼房间的地板吱嘎作响。那位先生还声称在夜里听见鞋跟踩出的脚步声,但吉尔曼认为他肯定听错了,因为鞋和其他物品到早晨总是还在原处。住在这么一幢病态的古老屋子里,一个人有可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幻听——比方说吉尔曼本人,哪怕是大白天,也很确定倾斜墙壁之外和倾斜天花板之上的黑暗虚空中时常传来抓挠怪声的并不是老鼠。他异常敏感的耳朵开始在早已封死多年的屋顶空间里寻找微弱的脚步声,有时候这种响动的幻觉真实得令人痛苦。
然而,他知道他确实成了梦游症患者。别人曾两次在半夜发现他的房间空无一人,但衣物都摆在原处。向他证实这件事的是弗兰克·艾尔伍德,他的这位同学家境贫寒,不得不住进这幢不受人欢迎的肮脏房屋。艾尔伍德经常在深夜学习,曾经上楼找吉尔曼请教微分方程的问题,却发现吉尔曼不在房间里。艾尔伍德的敲门没能得到回应,他直接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这么做确实有些冒昧,然而他非常需要帮助,觉得房间的主人不会介意被他轻轻推醒——但两次他都发现吉尔曼不在房间里。得知此事之后,吉尔曼思考过他光着脚、只穿睡衣有可能去什么地方游荡。他决定,若是别人再发现他梦游,他就必须查明真相,他考虑要在走廊的地面上洒些面粉,看一看脚印会通向何方。房门是唯一可能的出口,因为窄窗外不存在落脚之处。
随着4月逐渐过去,吉尔曼被发烧折磨的耳朵捕捉到了乔·马泽尔维奇哀怨的祈祷声,这位迷信的织布机修理工在底层有个房间。马泽尔维奇曾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述过老凯夏的鬼魂和喜欢拱人的尖牙毛皮小动物的漫长故事,声称有些时候它们闹腾得过于厉害,只有他的银十字架能够赐他安宁,十字架是圣斯坦尼斯拉斯教堂的伊万尼奇神父为此特地给他的。此刻他祈祷是因为巫妖狂欢日越来越近了。五朔节前夕,也就是瓦尔普吉斯之夜,地狱里最黑心的恶魔在人间漫游,撒旦的所有奴仆聚集起来举行无可名状的仪式和祭典。这段时间对阿卡姆来说总是很难熬,尽管米斯卡托尼克大道、高路和萨尔顿斯托尔街的好市民会假装一无所知。坏事总会发生——往往会有一两个孩子失踪。乔了解这些事情,因为他的祖母在旧大陆听她祖母讲过这方面的往事。在这个季节,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祈祷和数念珠。凯夏和布朗·詹金有三个月不曾靠近乔、保罗·考延斯基或任何人的房间了,它们这么安静可绝对不是好事。它们肯定在策划什么阴谋。
4月16日,吉尔曼拜访了一位医生的诊所,惊讶地发现体温不像他担心的那么高。医生仔细询问他的情况,建议他去看神经科的专家。回想起来,他很高兴他没有去找更爱刨根问底的大学校医。老瓦尔德隆先前就限制过他的活动,这次肯定会强迫他休息——但现在他不可能休息,因为他那些方程式离推导出了不起的结果只有一步之遥了。他非常确定他已经接近了已知宇宙和第四维度之间的边界,谁敢说他不能走得更远呢?
然而即便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他却对这种怪异信心的来源有所怀疑。危险临近的迫切感觉难道仅仅来自他日复一日写满纸张的方程式吗?封死的屋顶空间里那些轻柔、鬼祟、想象出来的脚步声让他提心吊胆。最近他还多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有人在坚持不懈地劝说他去做某些他不该做的可怕事情。梦游症又怎么解释?深更半夜他去了哪儿?哪怕在大白天和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偶尔也会在喧闹得令人发疯的熟悉声音之中悄然渗入他耳朵的声音又是怎么一回事?除了魔鬼的吟唱之外,这个世界里找不到相应的旋律,有时他害怕那是陌生的梦境深渊中模糊的尖叫和咆哮。
另一方面,梦境本身也越来越残暴了。在较浅的前期梦境中,邪恶的老妇人已经异常清晰,吉尔曼知道在贫民窟惊吓他的正是她。他不可能认错她佝偻的脊背、畸长的鼻子和皱缩的下巴,她破烂的棕色衣物与他记忆中的毫无区别。她脸上的表情恶毒而喜悦,他醒来时还记得有个沙哑的声音曾劝诱和威胁他。他必须拜见黑暗之人,并和他们一起去终极混乱中心的阿撒托斯王座。这就是她的原话。他必须用自己的鲜血在阿撒托斯之书上签字,他一个人已经在探究之路上走了那么远,现在他必须领取一个新的秘密名字了。他之所以不跟她、布朗·詹金和第三者前往毫无意义的尖细笛声永远鸣响的混沌王座,是因为他在《死灵之书》里见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知道它代表着一个恐怖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远古恶魔。
老妇人总是在下斜面与内斜面的交叉点突然出现。她显形的位置更靠近天花板而不是地面,每天夜里在梦境变迁之前,她都会比前一晚更靠近他、更加清晰。布朗·詹金也一样,每晚都比前一晚更靠近一点,泛黄的长牙在不自然的紫色磷光中闪烁骇人的寒光。它尖细的窃笑越来越深地烙印在吉尔曼的脑海里,早晨醒来他依然记得它念出“阿撒托斯”和“奈亚拉托提普”时的发音。
更深沉的梦境中的事物同样变得更加清晰,吉尔曼觉得包围他的微光深渊就处于第四维度。那些动作显得极为缺乏意义和规律的有机物个体很可能只是我们这颗星球上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体的投影。其他个体在各自的维度空间内是什么样子?他不敢思考这个问题。两个行动较为规律的事物—— 一个是彩虹色椭球形泡泡堆,另一个是小得多的多面体,颜色难以辨认,表面的角度总在快速变幻——似乎注意到了他。他在庞大的棱柱、迷宫、簇生的立方体与平面和类似建筑物的物体之间改变位置时,这两个物体会跟着他飘浮游动。另一方面,模糊的呼啸和咆哮声在持续变响,就好像即将到达某种恐怖的或他绝对不可能承受的强度。
4月19日至20日夜间,怪梦有了新的发展。吉尔曼不由自主地在微光深渊中移动,泡泡聚集体和小多面体跟着他飘浮,他注意到附近一些巨型棱柱集簇的边缘构成了非常特别的规则夹角。下一个瞬间,他离开了深渊,颤抖着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无所不在的强烈绿光笼罩着山坡。他光着脚,身穿睡袍,他企图行走,却发现双脚几乎抬不起来。水汽的漩涡遮盖了所有东西,他只能看见身旁的山坡地面,想到什么样的声音有可能从水汽中喷涌而出,他不禁畏缩。
这时他看见两个身影费力地爬向他——老妇人和毛皮小怪物。老太婆跪着勉强挺直身体,以奇异的方式抱起双臂;布朗·詹金明显非常艰难地抬起可怖地酷似人类的前爪,指着某个方向。冲动不知从何而来,吉尔曼在它的驱策下拖着身体前进,老妇人双臂的夹角和畸形小怪物的爪子所指的方向决定了他所走的路线,他才挪动三步就回到了微光深渊之中。几何形状在他周围翻腾,他感觉眩晕和时间无比漫长。最后他终于在可怖老屋有着疯狂夹角的顶层房间里自己的床上醒来。
那天上午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去上任何一门课。某种未知的吸引力将他的视线拉向一个似乎毫无意义的方向,他忍不住要盯着脚下一块空荡荡的地方看。白昼向前推进,他茫然双眼的焦点随之改变,中午前后,他克服了盯着虚无看个不停的冲动。下午两点左右,他出门去吃午饭,他穿行于城市的狭窄街巷之间,却发现他一次又一次地转向东南方。在经过教堂街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走进了一家小餐馆,吃过饭,他感觉那种无名的吸引力变得更加强烈。
看来他终究还是要去看神经科的专家了——这次的事情或许和他的梦游症有关联——但另一方面,他至少可以尝试一下自行打破这病态的魔咒。毫无疑问,他依然能够从吸引力要他去的方向转开,因此他以极大的意志力背对吸引力而行,拖着身躯沿加里森街走向北方。走到米斯卡托尼克河上的大桥时,他浑身冷汗,抓住铸铁栏杆,望着河流上游那个声名狼藉的小岛,午后阳光阴郁地勾勒出岛上那些古老立石的规则轮廓。
这时他忽然一惊。因为他在荒芜的小岛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活动的身影,仔细再看,他发现它无疑就是那个怪异的老妇人,她险恶的面貌灾难性地侵入了他的梦境。她身旁的高秆草也在摆动,就好像还有另一个活物在贴近地面的高度爬行。老妇人开始转向他,他逃命似的跑下大桥,冲进河畔仿佛迷宫的街巷以寻求庇护。尽管小岛离他很远,但他感觉有某种他无法匹敌的恐怖邪恶从弯腰驼背、身穿棕色衣袍的年迈身影那仿佛魔鬼的视线中流淌了出来。
东南方向的吸引力依然如故,吉尔曼凭借极大的毅力拖着自己的身体走进老屋,爬上年久失修的楼梯。他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坐了几个小时,眼睛一点一点转向西方。下午六点,他变得异常灵敏的耳朵隔着两层楼捕捉到了乔·马泽尔维奇哀怨的祈祷声,他在绝望中抓起帽子,走上被落日染成金色的街道,让已经毫不掩饰的吸引力带着他朝南走向它要他去的地方。一小时后,黑夜在绞刑溪另一侧的开阔地吞没了他的身影,春季的星尘在前方闪烁明灭。步行的冲动渐渐变成跃入虚空的神秘冲动,忽然间他意识到了吸引力的源头何在。
是天空。是群星中一个特定的点控制了他、召唤着他。这个点似乎位于长蛇座和南船座之间的某个位置,他知道自从黎明时分他醒来后不久,吸引力就在催促他向它靠近。上午它位于脚下,下午它在东南方升起,此刻它大约在正南方,但正在转向西方。这个新发展有什么意义?他发疯了吗?这种事会持续多久?他再次坚定了意志力,转身拖着自己返回险恶的老屋。
马泽尔维奇在门口等他,急于向他报告一些新出现的迷信传言,但似乎又不怎么情愿。事情和女巫魔光有关。昨晚乔在外参加庆祝活动,那天是马萨诸塞州的爱国者日,午夜之后他才回家。他在室外抬头向上看,吉尔曼的窗户刚开始一片漆黑,但随即他见到里面有一丝微弱的紫色亮光。他想提醒先生当心那亮光,因为阿卡姆的居民都知道那是凯夏的女巫魔光,总是伴随着布朗·詹金和老太婆的鬼魂出现。他以前没提过这件事,但现在他必须说清楚了,因为魔光意味着凯夏和她的长牙魔宠缠上了年轻的先生。有时候他、保罗·考延斯基和房东多姆布罗夫斯基会觉得他们见到了那种魔光从年轻先生房间之上封死的屋顶空间的缝隙渗漏出来,但他们一致同意对此绝口不提。然而,先生最好还是换个房间居住,找伊万尼奇神父这样的好修士要个十字架。
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吉尔曼觉得被无可名状的惊恐攥住了喉咙。他知道乔昨夜回家时肯定喝得半醉,但他提到阁楼窗口出现紫光有着令人害怕的重要意义。在他坠入未知深渊前比较浅和清晰的梦境中,老妇人和毛皮小动物身边总是围绕着这种微妙的光雾,清醒的旁观者也能见到他梦中的景象,这个念头完全超出了健全神智的容忍范围。然而那家伙是从哪儿得到这么一个古怪念头的呢?难道他睡着了不但会在屋子里游荡,还会说梦话?不,乔说,你没有——但他必须深究此事。尽管他不愿开口询问,但也许弗兰克·艾尔伍德能给他一些答案。
发烧——狂野的怪梦——梦游——幻听——天空中某个位置的吸引力——现在又多了疑似精神失常的梦呓!他必须停止研究,向神经科专家求助,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他爬到二楼,在艾尔伍德的门口停下脚步,却发现这位年轻同伴不在家。他不情愿地走向自己的阁楼房间,在黑暗中坐下。他的视线依然被拉向西南方,同时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寻找从上面封死的屋顶空间传来的声音,他仿佛看见了邪恶的紫色光雾从低矮而倾斜的天花板上的一条细微缝隙中渗漏而出。
那天夜里,吉尔曼入睡时,笼罩他的紫色魔光变得愈加强烈,老巫婆和毛皮小动物来到了前所未有的近处,用非人类的吱吱叫声和恶魔般的手势嘲笑他。他很高兴自己能坠入隐约咆哮的微光深渊,尽管彩虹色泡泡聚集体和万花筒般的小多面体的追赶让他既感到威胁又觉得恼怒。随后情况陡变,他的上方和下方隐然出现了许多个彼此汇聚的巨大平面,它们由某种看似很光滑的物质构成——这个转变结束于一闪而过的谵妄幻象和一道炫目而陌生的未知强光,黄色、洋红色和靛青色在这道强光中疯狂而不可救药地混合在一起。
他半躺在一块台地上,台地边缘奇妙地筑着栏杆,底下是难以想象的怪异尖峰、平衡表面、圆顶、宣礼塔、横向置于尖塔顶端的圆盘和不计其数、更加巨大的狂野物体构成的无垠森林,它们有些是石质的,有些是金属的,多色的天空投下混杂而近乎酷烈的光芒,照得它们绽放耀眼的强光。向上望去,他看见了三个大得惊人的火焰圆盘,颜色各不相同,以不同高度悬挂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弯曲地平线上的低矮群山之上。他背后是一层又一层更高的台地,堆积着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底下的城市向四面八方铺展到视野的尽头,他希望不要有声音从城市汹涌扑向他。
他轻而易举地从地上爬起来,地上铺着带脉络的抛光石块,辨认其质地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地砖切割成角度怪异的形状,他感觉它们并非不对称,而是遵从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怪异的对称法则。栏杆齐胸高,精致典雅,锻造的技法堪称绝妙,沿着栏杆每隔一小段距离安放着一个小雕像,雕像的形状光怪陆离,做工极为优美。它们和整个栏杆一样,质地似乎是某种闪闪发亮的金属,原本的颜色在混杂的辉光之中无从猜测,用途就更是彻底超乎想象了。它们刻画的是某种有脊的桶状生物体,细长的肢体像辐条似的从中央圆环向外伸展,桶体的头部和底部各垂直鼓出一个节瘤或鳞茎。每个节瘤都是五条平坦、细长、锥形收束的肢体的汇聚点,肢体围绕节瘤排列,就像海星的触手——近乎水平,但弯曲得稍微偏离中央桶体。底部节瘤的根部与栏杆融接在一起,接触点非常精细,有几个小雕像已经折断失踪。小雕像高约四英寸半,尖刺般的肢体使得直径约有两英寸半。
吉尔曼站起身,赤足踩在地砖上觉得很烫。他完全独自一人,第一反应是走到栏杆前,头晕目眩地俯视两千英尺之外看不见尽头的庞然巨城。他侧耳细听,觉得他听见某种音域宽广、节奏混乱、仿佛音乐的笛声从底下狭窄的街道飘了上来,他希望他能亲眼见到这座城市的居民。过了一段时间,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头晕,要不是他本能地抓住了有金属光泽的栏杆,只怕会重重地跌倒在地。他的右手落在一个凸出的小雕像上,触感使得他稍微镇定了一点。然而他的体重超出了精致的异域金属工艺品的承受范围,带刺的小雕像被他掰了下来。晕眩还没有过去,他一只手依然抓着雕像,另一只手抓住了一段光滑的栏杆。
然而此刻他过度敏感的耳朵捕捉到了背后的异常响动,他顺着平坦的台地向后望去。五个身影正在轻轻地接近他,但动作并不显得鬼祟,其中两个是险恶的老妇人和长牙的毛皮小动物。另外三个吓得他魂不附体——因为它们是活体,高约八英尺,模样与栏杆上的那些带刺小雕像如出一辙,它们用身体底部仿佛海星触手的肢体像蜘蛛似的蜿蜒爬行。
吉尔曼在床上惊醒,冷汗浸透了整个身体,面部、双手和双脚都有一种刺痛感。他跳到地上,发疯般地匆忙洗漱更衣,就好像他必须以最快速度离开这幢房屋。他不知道想去什么地方,但感觉今天只能再次牺牲他的课业了。来自天空中长蛇座和南船座之间某个位置的怪异吸引力已经消退,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取代了它的位置。此刻他感觉他必须向北走——无限遥远的北方。他不敢走米斯卡托尼克河上能看见荒凉小岛的那座桥,于是改走皮博迪大道过河。他屡次磕绊,因为他的眼睛和耳朵都被拴在了浩渺碧空中一个极高的地方。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他稍微控制住了自己一些,发现他已经远离了城区。他周围全是绵延不断的空旷盐沼,前方狭窄的道路通往印斯茅斯—— 一个半荒弃的古老小镇,阿卡姆人极为古怪地不愿前往那里。尽管向北的吸引力没有减退,但他像抵抗以前那种吸引力一样抵抗它,最终发现他几乎能用这股吸引力平衡先前那股吸引力。他艰难地跋涉回城里,在一家饮料店喝了杯咖啡,拖着脚步走进公共图书馆,漫无目标地翻阅比较轻松的杂志。其间他遇到几个朋友,他们说他脸上有奇异的晒伤,但他没有说出他步行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下午三点,他找了家餐厅吃午饭,注意到吸引力既没有减退也没有自行分化。吃过午饭,他在一家廉价电影院消磨时间,一遍又一遍观看那些乏味的表演,却没有投入任何注意力。
晚上九点,他游荡着踏上回家的路,跌跌撞撞地走进古老的房屋。乔·马泽尔维奇又在哀怨地说着他听不懂的祈祷词,吉尔曼快步上楼,钻进他的阁楼房间,途中没有停下来看艾尔伍德在不在家。他打开微弱的灯光之后吓了一跳。他立刻看见桌上有一件不属于此处的东西,第二眼则打消了怀疑的任何可能性。这件东西侧放在桌上,因为它本身无法立起来,正是他在怪诞梦境中从精致的栏杆上掰下来的那个带刺的奇特小雕像。所有的细节都完全相同。有脊的桶状身躯,细长的辐条状肢体,上下两端的节瘤,节瘤上伸展出的轻微向外弯曲的海星触手状平坦肢体——全都历历在目。电灯的光线下,它的颜色似乎是一种闪耀虹光的灰色,带着绿色的脉络,吉尔曼在惊恐和困惑中看见它一端的节瘤上有个参差不齐的断口,与它在他梦中栏杆上的连接点恰好能够对应起来。
若不是他感到茫然无措,吉尔曼恐怕会大声尖叫。梦境与现实的融合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头晕目眩之际,他抓起带刺的小雕像,踉踉跄跄地下楼,走向房东多姆布罗夫斯基的住处。迷信的织布机修理工的呜咽祈祷还在散发霉味的走廊里回荡,但吉尔曼此刻已经无暇顾及。房东在家,愉快地招待了他。不,他从没见过这件东西,对此也一无所知。但他妻子说她中午打扫房间时在一张床铺上发现了一个古怪铁质东西,很可能就是它。多姆布罗夫斯基喊他妻子进来。对,就是这东西。她在年轻先生的床上找到的——靠近墙壁的那一侧。她觉得这东西看上去非常古怪,但年轻先生的房间里本来就有很多古怪东西——书籍、古董、照片和纸上的符号。她对它自然一无所知。
于是吉尔曼回到楼上,脑海里乱成一锅粥,他认为他要么还在做梦,要么梦游症发展到了难以想象的极端境界,使得他劫掠了某些未知的场所。这个异乎寻常的东西究竟来自何方?他不记得他在阿卡姆的任何一个博物馆里见过它。但它肯定有个出处。他在梦游时抓住它导致他梦到了栏杆台地的怪异一幕。明天他必须非常谨慎地打听一下——也许还要向神经科专家寻求帮助。
另一方面,他要搞清楚他的梦游路径。他找房东借了些面粉,对其用途直言不讳,然后上楼把面粉洒在阁楼的走廊上。路上他去了一趟艾尔伍德的门口,发现屋里黑洞洞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带刺的小雕像放在桌上,他的精神和肉体都非常疲惫,连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他觉得从倾斜天花板以上封死的屋顶空间传来了微弱的抓挠声和肉垫行走的脚步声,但他的思维已经混乱得懒得在乎了。北方的神秘吸引力再次变得异常强大,但此刻似乎来自天空中一个较低的地方。
老妇人和长牙的毛皮小动物再次走出梦中炫目的紫色光雾,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这次他们真的碰到了他,他感觉到老太婆的枯瘦手爪抓住了他。他被拖下床,拽进虚空,一瞬间听见了有节奏的咆哮声,看见模糊而无定形的微光深渊在他四周沸腾。但这个瞬间非常短暂,因为一转眼他就待在了一个简陋而没有窗户的狭小空间之中,粗糙的桁条和木板在刚过他头部的高度搭成尖顶,脚下的地板奇异地倾斜着。许多个矮箱子平放在地板上支撑桁条和木板,装满箱子的是年代和解体程度各不相同的书籍。空间中央是桌子和长凳,两者似乎都固定在那儿。箱子上摆着不明形状和用途的各种小东西,吉尔曼觉得他在火焰般的紫色光雾中看见了另一个曾让他困惑得可怕的带刺小雕像。地板在左侧突兀地断开,留下一个三角形的黑色洞口,片刻单调的叽嘎声过后,长着黄色利齿和人类胡须面庞的可憎的毛皮小动物从里面爬了出来。
邪恶狞笑的老太婆依然抓着他,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身影在桌子的另一侧站了起来——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皮肤是毫无生气的那种黑色,但相貌没有黑色人种的任何特征。他没有头发和胡须,只披着一件厚实的黑色织物做成的丑陋长袍。桌子和长凳挡住了视线,所以吉尔曼看不见他的脚,但他肯定穿着鞋,因为每次他改变站姿,就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男人没有说话,棱角分明的瘦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指着桌上一册摊开的巨大书籍,老太婆把一支特大号的灰色鹅毛笔塞进他的右手。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一切,越来越让人崩溃,直到毛皮小怪物攀着做梦者的衣服跑到肩头,然后顺着左臂跑下去,恶狠狠地一口咬在手腕紧靠袖口的地方。鲜血喷涌而出,吉尔曼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是22日,手腕剧痛难当,他看见已经变干的鲜血将袖口染成了棕色。他的记忆非常混乱,未知空间和黑暗之人那一幕却异常鲜明。他睡着后肯定被老鼠咬了,恐怖噩梦因此被推向高潮。他打开门,发现走廊地板上的面粉几乎没有动过,只多了住在阁楼另一头那位粗汉的巨大脚印。因此这次他没有梦游。然而他必须想办法处理那些老鼠。他要找房东谈一谈这个问题。他再次尝试堵住倾斜墙壁底部的窟窿,找了一根差不多尺寸的蜡烛架插进去。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耳鸣极其严重,梦中听见的恐怖怪声似乎还在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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