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便面(1/2)
虚者,妙万物之地也。
——沈括
清明一早,张用骑了马,带着僮仆犄角儿出城,去祭扫祖坟。
张用今年二十八岁。这几年,他装疯扮傻、佯狂处世,常日里懒于梳洗、任从邋遢。今天要上坟,犄角儿怕老主人在地下怪罪,再三哀缠,才逼着张用梳头洗脸,换了干净衫裤鞋袜,戴了顶细纱黑幞头,罩了件白苎直裰。张用原本生得眉修目俊,换了这一身素洁,顿时显得风神飘逸、洒然脱尘。
犄角儿看了,眼睛一亮,随即摇头叨叹:“好好一只云上白鹤,偏生要混进泥淖里做乌鳅。”
张用听了哈哈一笑,随手抓起桌边一把团扇,青绢扇面上是他用乱笔随手涂抹的一根拗虬黑枝,枝头单腿立着只大眼缩脖怪鸟。他一边摇扇,一边抬腿出门,随口应道:“云怕风,鹤怕雨,泥怕日晒鳅怕旱。拣东拣西,嫌高嫌低,何如风起为蓬,水来化萍。凉热随寒暑,无形亦无拘。”
他家坟茔在东郊,主仆两个寻到那里。祖父母和父母各合葬了一座墓,两座坟头都生了许多荒草。犄角儿忙取出带来的镰刀去割整。张用则从马鞍上摘下一只鸟笼,里头是昨天让犄角儿去鱼鸟市买的一对绿鹦哥。他祖父爱鸟,张用提着鸟笼走到祖父坟前,躬身一拜,笑着说:“祖父大人,又有两个小友来拜望您啦。您老人家如今仙游何方?”他侧耳听了听,而后道,“南边?好。”他将鸟笼子门打开,伸手进去,先后捉住两只鹦哥,朝南边望空抛去,两只鹦哥扑腾了片刻,随即相引着飞鸣远去。
“我怎么听不到老老相公说话?”犄角儿张着小眯缝眼问。
“魂魄如鸟儿一般,你张着网待等,它会往你怀里钻?”张用又望坟头拜了一拜,笑着说,“祖母,院子里那棵杏花开了几天了。每天清早,孙儿都替你绕着树赏三圈。花开得极好,比去年多了十三枝,您就放心吧。”
说罢,他转向父母坟墓,见犄角儿正挥着镰刀割草,草间开了两朵黄蒲公英花,他忙叫道:“住手!”
犄角儿吓得一颤。
张用笑望着那两朵蒲公英:“那是我爹我娘。”
“啥?”
“祖父母在旁边,我爹自然不敢远游,常困在墓里又憋闷,必定是我娘撺掇我爹,一起钻出坟头,厮并着开成花,来应这春景。”
“这花又不会说话。小相公怎么认得是老相公和老夫人?”
“你没见左边那朵昂着头,喜滋滋的,恨不得要飞的样儿,不是我娘是谁?右边那朵半垂着头,不情不愿,却又不好违拗,勉勉强强、应应付付的样儿,自然是我爹。但凡上庙、看灯、踏春,他们两个哪回不是这样?众人都说我娘贤德,其实她那性情最受不得拘管。别的花她不变,偏要变朵蒲公英。自然是想,生时服侍公婆,贤德了半辈子,死了便该随性任意,四处畅快游走。等春末花谢,结了绒朵,那时不管我爹愿不愿意,都得随她一起飞了,哈哈。”
“这么一说,还真的像。老相公、老夫人,犄角儿给你们磕头了。”犄角儿说着跪了下来,朝那两朵花连磕了三个头,“老相公,老夫人,你们也瞧见了,小相公虽没胖,却也没瘦,每天都穿得这样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从来都早睡早起,也不出去耍闹生事,二老就请放心。朱家那边一直在等,到五月初三,孝期满了,犄角儿会催着小相公把朱家小娘子迎娶过来,到那时,小相公饭食起居就有人上心照管了,二老就越加不用忧心了。”
张用也拜了三拜,这时一阵清风吹来,那两朵花一起摇了摇。“娘又不耐烦了,孩儿就不搅扰二老赏春景了。”张用笑着又拜了一拜,退回到树边,翻身上了马。
主仆二人赏着四野新绿,慢慢往回行去。等回城时,已近正午了。今天出城扫坟游春的人多,汴河两岸、城里城外,到处人拥声喧,张用许久没有上街,兴致大涨,四处乱瞧着,随口说说这个,笑笑那个,高声大语,毫不避忌,不时引得路人惊怪。
一路来去,他都摇着那把团扇。时人有个礼俗,出门时带一把团扇,若是见到熟人,自己正巧内急,或有要紧事,来不及招呼,便用扇遮住脸,以示致歉,叫作“便面”。张用觉着这礼俗极好笑,一路上留意着熟人。行过力夫店时,他见店主单十六站在门前张望,便用扇子遮住一半脸,露出半只眼瞅着单十六,看他作何应对。单十六是个诚朴人,抬头认出是他,虽一愣,但随即叉手一揖,笑着拜问:“张作头,进来歇歇脚?”张用觉着不好耍,笑着眨了眨眼,便驱马而过。犄角儿快步跟着,连声劝道:“小相公又胡乱逗人,逗到肚皮宽大的,笑笑也就罢了,若是遇见窄心窄肠的,平白惹闲气。上回工部那位宣主簿大小也是个领钱俸的官儿,当时恼得脸发青、手直抖,若不是李度相公在一旁开劝,他早就发作了……”
张用却浑未入耳,笑着驱马上了虹桥。这座虹桥本是他祖父当年所造,无梁无柱、无钉无榫,全由短木拴扎拱接而成,至简至牢,历经六十多年,依然稳固如初。直到两三年前,因“花石纲”运送太湖石,虹桥才被拆建数次。不过,每回都照原样装回,只抽换了几块遭虫蛀的木料。如今骑马过桥,仍然稳如平地。
张用想起幼年时常听祖父叨念:“人死功不废,身没智不亡。”至今恐怕没有几个人还记得祖父的名字,不过,这不正遂了祖父心愿?他不由得高声念道:“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桥上过往的人尽都望向他,他却如独行于荒郊一般,自顾自笑诵着驱马下了桥。
刚下桥便瞧见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盛年男子骑马缓缓行了过来,是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黄岐,身后跟着大徒弟陈宽。黄岐与张用父亲相熟,他在京城宫室营造行名位极尊,为人又倨傲,眼常上翻,寻常人物从不低眉瞧一眼。张用见了大喜,扇遮半脸,迎了上去,拿单眼瞅看着黄岐。黄岐似乎有心事,扫了一眼,并未认出张用,拽缰要避开。张用侧身探头过去,用独眼继续瞅着黄岐笑。黄岐有些着恼,狠盯了一眼,这才认出张用,随即叱道:“张用!你做什么?”张用却立即移扇遮住全脸,装作不见。黄岐怒哼了一声,驱马要走。张用又移开半扇,高声叫:“黄老伯!”黄岐扭过脸望过来,张用迅即又全遮住脸。黄岐越发恼了,骂了句:“疯儿!”便驱马走了。张用移开扇子,见黄岐马后那徒弟陈宽一边快步赶,一边回头愕然望过来。张用朝他挤眼逗笑,陈宽既惊又窘,忙回过头追赶师傅。
张用最爱看世人这神情,常日里个个板着面目装老成,一旦失措,便立即现出孩童般羞腆来。他哈哈大笑着,驱马慢慢跟了上去。那徒弟中途又回过脸,见张用跟在身后,越发慌了,紧跟着师傅,再不敢回头。到了护龙桥前,黄岐师徒拐向烂柯寺那边。张用已经乐够,便没有再跟,向前进了东水门。
刚拐过香染街口,见一群人围在街角查老儿杂燠店门首,张用在马上探头一看,是说书的彭嘴儿在讲黄巾军。他知道彭嘴儿向来一张嘴就乱滚球,便停住马,彭嘴儿每讲一句,他便大声应一个“对”,连应了三声,不但彭嘴儿满脸惊愕停住了嘴,连围听的人都齐齐望向他。里头有认得张用的,不由得叫出来:“作绝?”
“否!吾乃对绝是也。”
张用哈哈大笑着拨转了马头,刚一转脸,见斜对面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年过五十,身材粗壮,穿了件黑绢袍,是京城彩画行的黎百彩,身后跟着个蠢丑小徒弟。黎百彩手艺高明,但好说大话,张用曾当众戳破过他几回。黎百彩手里也拿着把团扇,一眼瞅见张用,慌忙用团扇遮住了脸。张用见了,被逗起兴致。纵身跳下马,几步绕到黎百彩身前,站住脚,盯着黎百彩笑。黎百彩移开扇子见是他,忙又遮住了脸,想要绕开。张用却笑着高声道:“彩画五装,杂间为王!”引得路旁的人全都望过来。
黎百彩满脸慌窘,忙低声求告:“张兄弟莫要乱说……”说着便低头急步走开,慌慌拐过街角,向城外急步走去。
张用这才笑着重又上马,慢慢往家里行去。
一乘轿子在龙柳茶坊前停了下来,轿帘掀开,走出一个女子。
女子体格微丰,脸盘略圆。里头穿着蔷薇隐纹花罗衫、染金丝绢绿裙,外头罩了件孔雀妆窄缎镶边的淡黄绫褙子。样貌虽然生得甜秀,眉眼间却透着不耐烦。
她见轿子停在龙柳茶坊前,离河岸还有二十来步,依她常日的性子,定要坐回轿子,让轿夫再往前抬满这一小截。但今天心里有事,懒得计较,便从腰间摘下绿地蔷薇纹孔雀妆彩缎钱夹,取出一陌钱,又数了二十五文散钱,一起给了轿夫。一转头,见跟来的那辆草篷车也停了下来,那车夫站在车边蠢蠢望着她,她越发有些不耐烦,吩咐道:“你到那岸边柳树下等着,莫要乱跑!”说着便快步往河边走去。
女子姓宁,乳名绣薇,今年二十五岁。她生于织锦之家。父亲是宫中绫锦院织匠,只生了她姐妹二人。她姐姐善织妆花缎,在锦上以纬线挖花盘织,又用彩绒绞边,极费时力,一天最多织寸许,有“一寸妆花一寸金”之称。她姐姐心细手巧,所织花朵精细如真,京城人便叫她“宁妆花”。宁绣薇一心要胜过姐姐,见有人用孔雀毛织罗,便将这手艺搬来织缎,又用金线绞边。花朵织出来,明艳华贵,斑斓耀眼。让她如愿胜过姐姐,更得了“宁孔雀”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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