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安生(2/2)
“我依然没有确凿证据,不过三年前那场凶杀,七个人都刺过一刀后,乌扁担将刀子递给了郑鼠儿,郑鼠儿胆子最小,便强拉着马哑子,和他一起动手。郑鼠儿心中生出一只怯鬼,而马哑子则生出一只怨鬼。他的怨又和田牛不同。田牛是怨世,马哑子则是怨单个人——郑鼠儿。
“马哑子寡语少言,原本只是个贫寒农人,守着妻子和女儿安分度日。洪水冲走妻儿,又被强拉着杀了人,他心中自然极难安宁,却只能隐忍克制。江四的死,让他心中那只怨鬼再难压住,郑鼠儿又是这鬼的初因。因此,他是杀死郑鼠儿的最大嫌疑,他的死可以做一条证据。我推测,他也是自杀。”
“自杀?”程门板没能掩住吃惊。
“理由有三。其一,他赁住在农舍中,房主人却没听到任何动静,今早才发觉他死了;其二,凶手就算会亮着灯杀人,杀死后要离开那屋子,一般会吹灭灯,才好趁黑脱身;其三,马哑子手里攥的那包乌李。那是三年前发洪水那天,马哑子买给自己小女儿的。女儿死后,他一直揣在身上舍不得丢掉。他若是被人杀害,也应该是猝然遇袭,即便手里先已攥着那包乌李,也会掉落在地。他却至死都攥在手里。
“马哑子并不是凶恶之人,他杀郑鼠儿,是被心中那怨鬼操弄。杀死郑鼠儿后,即便那怨鬼随之消失,更大的愧意会生出另一只鬼来。他再无可怨可逃,那只新鬼化成一只堕鬼,死拽住他拖向地狱。相比于生,死于他而言,恐怕才是安宁解脱。他或许盼着能去阴间与妻女相会,所以临死取出那包乌李,攥在手里,想着能去阴间,将乌李给女儿。
“他之所以会口含萝卜,造出被杀假象,并不是为了欺瞒别人,而是信了江四的死,是被黄三奇的冤魂讨走了命债。他信因果,这样自杀,是想以同样死状,拿性命向黄三奇谢罪,偿还这一世命债。”
“你为何猜测凶器会藏在桌板底下?”程门板又问。
“沉默寡言之人,往往最看重自己名声,因此才尽量少说话、少露怯。”张用见程门板目光一颤,知道也说中了他的痛处,便装作没见,继续讲道,“马哑子以死谢罪,还清命债,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凶手、是畏罪自杀,死后还被人唾骂。自刎后,他必定会将凶器藏匿起来。而那时,已无力将凶器丢到别处,最近便的地方,无疑是插进身前桌板下面。我的推断对不对,等你那位大板牙下属回来便知。”
程门板低头寻思了半晌,又问:“头一个死的江四又是被谁所杀?”
“不知。”
“不知?”
“江四是这一连串萝卜案的初因,你们并未查出什么线头,我也并不知道其中详情,因此一无所知。包括马哑子杀郑鼠儿、田牛杀乌扁担,证据都得你们自己去寻。好了,多谢各位看官,今日书会到此歇场。大伙儿各鸟投各林,有虫再相聚!”
张用从地上爬起来,向众人躬身一揖,而后转身便朝外走去,经过柳七时,他笑着问:“杨老弟,你是留在这里吃茶,还是跟我去喝汤?”
柳七仍在震惊中,愣了一下,低声说:“我跟你去。”
张用摇着扇大步出门,跨上驴子,迎着春风煦日,朝东边轻快行去。耳听着三头驴子紧跟在后面,他却没有回头。一直穿出汴河北街,跨过小木桥,行到东边那片寂静疏林前,他才掉转驴头,停下来笑望向后面跟来的三人。
“张姑爷,你来这里做什么?”阿念一脸纳闷勒住了驴子。
张用笑而不答,瞅着柳七。柳七停住驴,也有些纳闷,而且目光犹疑,隐隐有些不安。刚才在力夫店时,他便是如此。
张用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便笑道:“这里没旁人,也没旁鬼,说吧,江四是谁杀的?”
“嗯?”柳七目光一颤。
“江四死时嘴里并没有插萝卜,那根萝卜是你插的,对不对?”
柳七越发吃惊,嘴不由得张开,抓着驴缰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犄角儿和阿念来回惊望着张用和柳七。
“我如何知道的?是你自家说出来的。”
柳七瞪直了眼,虽然慌怕,却全身僵挺、极力自抑。
“你话说得虽圆满,却留下两个漏子——其一,清明那天你们聚会,郑鼠儿赶来报知江四的死讯。大家猜疑半天,谁都没有想到这事和三年前黄娇娇的死有关,更没想到那萝卜的寓意。头一个开口提示那萝卜的是你;其二,一天之内同伴一个接一个死去,若你真是清白,先想到的自然该是保命。你却非但不躲不避,反倒要查明其中真相,更来寻我相助。乍瞧起来,像是个有胆色、重情义的人。可实情呢?你是壁上看雪客,一个傲冷人,寻常人很难入你的眼。虽然你们九人结拜兄弟,你说起他们时,语调里听不出有多少关切。那么,你为何连死都不怕,如此想查明白这一连串萝卜案的真相?
“这让我想起幼年时一件事。有家院里种了棵枣树,枝子伸出墙来。我和巷子里几个孩子一起偷过那树上的枣子。过了几天,我们几个又经过那里,我逗他们耍,大叫了一声,主人家来了!刚喊完,那院门就开了,一个老婆子拿了根竹杖奔出来打我们,其他几个全都拔腿逃开,我却吃了一惊,心里大乐,以为自己有了驱魂唤鬼的神力,眼瞧着老婆子挥起杖子来打我,我仍站在那里,大声叫,打不到!结果头上挨了一杖子,这才醒了。你做的事,便和我幼年一般。
“鄙弃凡尘,孤峰赏雪,原本清高超逸得紧。只可惜呢,这世上太多眼高心高命不高的人。眼逐天上云,脚陷泥淖中。若生在富贵之家,你定能成个翩翩公子、清雅词客,但你偏偏不是。不甘有几多,怨愤便有几多。尤其是三年前杀了那黄娇娇后,如你自己所言,你连你自己都瞧不上了。不自怜自惜的人倒也罢了,你却是衣服上沾不得一点草芥的人,平白染了一摊血污,自然让你日夜难安。你心里便生出一只堕鬼,让你日益消沉厌世,再见不到一线天光。”
柳七颓然低头,身形渐渐萎下去,秋草一般。
张用心里升起一丝不忍,但随即想,这人心里积了许多愤郁,索性扎破,替他放出来。于是继续言道:“你自命不凡,却只能背个旧袋子,成日走街串巷,到富户门前低声下气求点衣食钱。而其他八个人呢,个个都寻到了营生,渐渐站稳了脚,看着越活越顺当。他们对当年那件事只字不提,都像是忘了一般。人心最怕不均,大家一起做的事,为何只剩我日日受它熬煎?这自然让你极恼恨。
“当然,除了你,还有一个人——江四。江四也时刻记着这事。不过,江四心中藏的是只耻鬼,你们九人中,只有他敢直视愧疚,每天尽力救人行善,以期赎回罪过。你们两个正相反,一个尽力自新,一个不断自弃。棺材店最恨医药铺,看着江四精神奕奕,你自然嫉恨不已,甚或还对他动过杀念。不过,你敢来寻我追查萝卜案真相,应该是没真的动手。杀他的,另有其人,只是被你发觉了。是不是?”
柳七仍垂着头,嘴紧紧抿起,并不应声。
“你不安生,便希望人人都不安生。看到江四的尸首,你想到一个主意,造出个讨命鬼来,搅乱其他七人,让他们陪你一起不安生。三年前黄娇娇谎称自己袋里银子是萝卜,这件事只有你们九个人知晓。于是,你偷偷插了根萝卜在江四的嘴里。清明聚会那天,郑鼠儿将噩耗告知大家后,谁都没有往当年那桩事想,更没猜出萝卜的用意。你先还不作声,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开口提示那萝卜。众人心中本来都藏着鬼,顿时想到一处,随即惶惶四散。
“然而,让你没想到的是,这个萝卜假戏,竟引来一连串凶案。你心中有鬼,自然惊疑恐惧,疑心是自己招来了黄娇娇的冤魂。不过,你的傲冷,让你宁愿冒险,也想知道其中真相。于是,你便来寻我……”
柳七慢慢抬起头,眼中慌怕散去。他盯望着张用,嘴角忽然咧起,露出一丝古怪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