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理(1/2)
太祖皇帝常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
——《梦溪笔谈》
张用租了两头驴子,带着犄角儿,来到南城外蔡河湾。
胡小喜说宣主簿的尸首被丢在那个地洞中,他父亲也承认了自己传送那些数字,让他做这事的人生了一对肥厚耳垂。张用听了之后,整桩事件的脉络顿时清楚分明了许多。他立即想起李度监造的那座飞走的楼,诸多头绪恐怕都收束在那里。
还未走近那院子,便已见院外围了许多人,挤满了河岸,都在朝里张望议论,连对岸都站了不少人。张用高声叫着,挤出一条路,挨近了院门边。院门关着,张用伸手用力拍门,门打开了一道缝,伸出个头来探看,是个中年衙吏,嘴生得又宽又扁。他一见张用,忙将门拉开了半扇,咧嘴赞叹起来:“张作头?程介史才打发了一个小厮去请您,您这么快就到了?金牌急脚递都没这么神速,我有个表弟就是递夫,他娶的是广备桥蚊烟张家的女儿,我这弟媳诸般都好,就是那一口牙生得有些像狼牙……”
张用见这衙吏扁嘴一开,竟如河溃,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和犄角儿驱驴走了进去。那个扁嘴忙关起了门,隔着门大声给外头围拥的人讲他婶娘的鞋子如何掉进隔壁家的锅里。张用无比好奇,正要回头去听,却见阿念快步奔了过来。
“张姑爷,今天早上刘嫂跑到我家,说有个人去报信,清明那天傍晚,他在蔡河湾见到小娘子进了韩车子家的院子。娘赶忙叫刘嫂去唤我,让我赶忙去寻你,一起赶忙去寻小娘子!我赶忙去了你那里,你却不在。我只得一个人赶忙来了这里。可是这里原有座楼,他们都说小娘子进了那楼,那楼又飞走了。张姑爷,小娘子上天上去了!”
“哈哈,去天上做仙姑,岂不更好?”
“那有啥好?小娘子早就说过,凄凉莫过织女,寂寞唯有嫦娥。神仙不吃不喝,不走不动,整日坐在那里,石头枯木一般,有什么好?小娘子才不愿过那等日子。她还说过,假僧藏山中,真佛走红尘。既然同是梦,何必择凉温?”
“哦?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把她从天上唤回来。”
“那些人是‘天工十六巧’的家人,他们也都接了信,说十六巧那晚全都进了那座楼,一起飞走了。”
“哦?这样最好,一齐说完,省得跑腿。”张用刚才一进院门就已瞧见,院中间一大片水池,池子北边水上搭了个大木台,台子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争嚷。他笑着驱驴来到池边,那些人有一大半他都认得,果然是十六巧的家人,全都面色忧急,围挤在一起,争着向中间一个人问话。那人身材高挺,是程门板,他被众人问得有些发昏,不过,竟然没有恼,脸上反倒尽力带着些僵笑。
“张相公?”人群里一个人忽然瞧见张用,忙走过来,是李度的家仆,“张相公,他们说我家小相公飞走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我也才听说。我这就去瞧瞧。”张用跳下驴子,笑着走到木台上。
那些人也大半认得他,转而向他围过来,纷纷争问:张作头,你没进那楼?你为何没飞走?这是不是真的?丢在台子上的这件绿锦褙子是我父亲的!这本《瓷器谱》是我哥哥的,上头有他写的批注!这只黑丝鞋是我弟弟的!这张帕子是我丈夫的……张用被吵得头皮直跳,他将拇指食指撮个圈,含在嘴里,用力吹了一声尖锐响哨,那些人才一起住了嘴,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张用笑着高声说:“大家莫慌莫吵,一人叫,惊飞鸟;两人吵,吓跑猫;三人以上,鬼神遁逃。不管这楼是鬼搬走,还是神召去,你们这般吵闹,哪里还寻得见?程介史,请你说一说这楼的原委。”
程门板眼露感激,清了清嗓,才沉声开口:“这院子的主人是车巧韩车子,他请了楼巧李度,在这平台上盖起一座高楼,名叫百艺楼。这楼打算用来收藏百工技艺和精奇器具,原定是四月鲁班祭日开楼。楼才修好,彩画都未及绘,清明那晚便凌空飞走,周围许多人都亲眼目睹,楼飞上半空时,还能瞧见楼里有人影飞舞。此两人是修造这楼的工匠团头,这楼一共招了五个团头,两个凿锯木构件,三个造楼。”程门板指了指身边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
张用问那两人:“你们真的在这木台上盖起了一座楼?”
“嗯。我们两个匠团轮班修造的。那房主原本是要在北岸这里起一座楼,南岸那边造几间房舍。到二月底时,楼还没造完,根本没有余力修南边的房舍。房主便另寻了一个匠团,去修对岸那几间屋舍。”
“你们各自轮到最后一班时,那楼修造到哪一步了?”
“我最后那回出工是檐顶,那檐顶是歇山式,正脊和垂脊已经造好,我们那天将戗脊、出檐、套兽做完了。”高个子说。
“我是铺瓦,三月初九傍晚铺完了最后一片瓦,整座楼便全部完工了。”
“好。”张用听后,低下头默想,见自己站在台子正中间,两只脚刚好在中缝两边。他环视四周,又望了望水池和对岸那几间临水房舍,而后踩着那中线走到木台边沿,见这木台周边有两级台阶,中缝下面有两根木桩并排支撑,并用一块横木钉住两根木桩加固。横木上拴着一只小舟,他跳到舟中,见舱里搁着几把锤斧凿锯和几捆麻绳,船身边斜靠着一只长篙。他解开缆绳,抓住长篙,用力一撑,池水七八尺深,小船行起来极轻快,几篙便到了池子中央。
他停住船,见水波倒映南边那一带房舍,景致甚佳。他又回身望向那个大平台,台子搭在池子正中间,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若是真有一座高楼,从此处望去,自然更是峻阔。
他想象那飞楼景象,在心中演练了几十种方法,皆不可行。远远望见刚才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心中一动,顿时解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飞楼的法子一定是李度所设。
他忙又执篙,撑船回到大木台边,那些人全都聚到台子边望着他。他大声问那两个工匠团头:“这平台是你们搭造的?”
“不是。我们来时,这池子已经挖好,台子也搭造好了。”
“原先有几阶?”
“原先是三阶,楼便是建在第三阶上。”
“好!”张用将船里的麻绳抱了两捆,扔到木台上,“劳烦两位老兄各拿一捆,到木台左右两边,把麻绳拴到最中间的木桩上,拴牢一些,而后牵着绳头走到池子两边去。”
两人都有些纳闷,却没有多问,各自抱起一捆麻绳,分头走到木台一侧,趴下来,把麻绳一头拴到下面的木桩上。张用见他们都拴好后,便从船里抓起一把铁锤,用力将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砸落,而后高声喊道:“大家都离开木台,到岸上去。劳烦年轻力壮的各分几个,到两边岸上,和两个团头一起用力拉拽麻绳!”
那些人尽都茫然惊愕,程门板忙在一旁高声说:“请各位照张作头所言,回到岸上去!”那些人这才随着他一起离开木台,站到了岸上。一些青壮男分了两拨,走到两头池岸边。
张用高喊了一声:“拽!”两拨人各自用力拽起来,木台竟从中间裂开,移向两边,岸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那两拨人越加用力,片时之间,两半木台各自移到了两岸。
张用将船撑到空出来的水面,笑道:“那楼不是上了天,而是下了水。”
“楼沉在这下面?”程门板和众人忙向水里望去。这水是引自蔡河,有泥沙,看不清水下。
“非也。这池子水深最多八尺。”张用扭头向池东岸大声问,“团头,那楼高几尺?”
“一丈七尺!”那个高个团头跳到木台上,凑近了张用。
程门板越发纳闷:“你说下了水,却又不是沉在水底,那能去哪里?”
“大家往池子南边看,那排房舍便是那座飞走的楼!”
“啊?!”众人一起惊望惊呼。
“一楼沉在水底,二楼则立在水面。”
“这?!”众人惊惑之极。
张用见矮个团头也凑近,便问:“你们初九最后完工那天,南岸的房舍建得如何了?”
“才将梁柱运来,正在立柱子。”
“哈哈,这便是了。初九才立柱子,十一是清明,才两天便盖好几间房?”
“张作头这么一说,南岸那房舍,间架、檐顶的确和这边二楼极像。我们两个去瞧瞧。”两个团头分别回到岸边,一起快步向池南走去。
程门板问道:“张作头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哈哈,这世上哪里有能飞的楼?这便是最大破绽。”
“可是有上百人看到那楼飞走了。”
“万事万物,外有迹,内有理,迹可骗人,理却骗不得人。在此处,理便是世上无能飞之楼,只有能烧、能沉的楼。若是在水上,则还有能漂的楼,那座楼并没有烧,也没有沉,那便只剩漂。漂又有散漂与整漂,散漂是拆散它,任它顺流漂走。可这么大一座楼,大大小小有数万块木件,若是漂进蔡河,自然会被人察觉。整漂则是让整座楼漂到某处,那座楼自然无法漂到外头,那便只能漂到这院子某处。”
“这只是理,若没有迹,依然无法查寻。”
“自然有迹可循。第一个迹象是那块横木。刚才我见大平台中缝下面两根木桩离得极近,便觉得奇怪。通常立桩,都是平均相隔,哪里会挨得这么近?都这么近了,仍怕不牢,还要钉一块横木加固。一般匠人都不会如此蠢,李度哪里会蠢到这地步?其间自有不得不蠢的缘由。这块横木其实在蠢叫:‘千万莫坏了我!一旦坏了我,这台子便要裂开!’那我便反其蠢而行之,坏了它试试,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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