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1/2)
以一人之身,临乎天下之广,若区区自任,岂能周于万事?
故自任其知者,适足为不知。
——程颐《伊川易传》
贾撮子守在东水门的城门洞外,不住撮弄着衣角。
他照相绝陆青所言,一早便赶到这里,等候那顶轿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每临大事,他手里总得撮弄一样物事,心里才过得去。他身上那件青绢衫已经穿了多年,虽然极节省,只有年节时才舍得穿出来,却也已经有些起朽,候了一上午,那衣角已经被他撮成了烂绒。
贾撮子三代都是襄邑皇阁村人,家中原先有五十多亩地,是四等人户。每年除去田税,一家五口人倒也大体过得。他生性又小心和气,面上总是挂着笑,从不和人斗气,反倒常爱替人解劝纷争。农闲时,又常撮合人买卖田舍、贩赁牛具,从中揽趁些小利,因而人都唤他“贾撮子”。
四年前,他正在撮合一桩田产典买,村里一个姓吴的富家子,为还赌债,将家中一片田产典卖给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双方才在契书上画了押,正在点算钱数,他儿子忽然急慌慌赶来,说家里来了县里的公人,在催唤他。他忙告辞出来,到家里一瞧,是县里一位典史,带着几个书手和弓手。那典史铁沉着脸,将一纸公文递给他:“你那片田产契书首尾有阙,已没为公田。你把庄账、户帖寻出来,一起到田头丈量交割。快些,天已不早了,我得赶回县里交差!”
贾撮子惊在那里,半晌动不得,只有手指不住撮拧。他手里拿着王豪将才给他的一串酬谢钱,那穿钱的麻线竟被他撮断,铜钱滚了一地。
他知道自己被“括田令”括到了。
十年前,朝廷财用不足,有个叫杜公才的吏人向宦官杨戬献计,说汝州可种水稻,没有官田,可括检当地民间田契,只要田契上亩数多于实有田产,便可没为公田,征收公田钱。杨戬当时执掌宫中入内内侍省,便设置“稻田务”,于汝州施行此法,果然大获其利,深得天子褒赞。杨戬便将“稻田务”更名为“公田务”,又设立“营缮所”,继而并入“西城所”,将这括检之法扩延至山东、河朔,凡天荒逃田、河堤退滩,尽都括为公田。更开始搜检民间田产,一层层查看田契多年转卖来由,一旦发觉哪片田最早并无田主,便收没为公田。
贾撮子家中那片田在睢水河湾边,大约七十年前,睢水涨溢,淹没了农田,原先田主只能弃地逃荒。大水退去后,许多田主并未回来,这些田地便成了无主之地。朝廷为奖劝流民开垦,免税借牛,满五年田主若不回归自陈,则此田归新垦者,并设为永业。贾撮子家的那片田产,便是他祖父从流民开垦者手中买来。
这几年,杨戬“括田令”愈推愈广,渐渐遍及京东、两淮、浙江。贾撮子早已听到许多远近传闻,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不过,杨戬家本是这襄邑皇阁村人氏,几十年前才迁离。村中人都说,杨戬至少会顾念乡里,不会括到襄邑来。
贾撮子也是这般想,哪知道这“括田令”还是括了过来,并括到自己头顶。
回过神后,他觉得脊梁骨猛然被人抽去,顿时哭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那典史脚边,连声哀求起来。成年之后,他从未这般哭过,哭声极怪异,像是破门扇被寒风吹摇,门轴吱吱轧轧发出的刺耳怪响。口中那些言语更是全无伦次,连他自己都听不明白。
那典史显然见多了这等哭嚷,猛然提高声量:“你求我做何用?我也不过奉命行事。快些起来,又不是你一家被括。你这里才是第三家,还有十来家要去检核。日头已经偏西,今天怕是得赶夜路才回得去。我听你哭嚷,回去被县爷责骂,谁听我哭?快些起来,莫叫我捆了你去!”
旁边几个弓手将杆杖在地上杵了一下,发出重笃声。贾撮子听了一颤,知道求不过,只得哭着爬起来,两腿发虚,险些又栽倒。他只能用袖子抹掉泪,让浑家去取庄账、户帖。浑家却也已经哭得瘫倒在卧房门边,拼力摇头,用手撑住门框,不让他进去取。他眼泪又滚了下来,只得费力走到卧房门边,抬腿跨过浑家胳膊,从柜子里找出那两张命符:一张是庄账,田产官验凭据;一张是户帖,官定的田赋数目。
这两张麻纸他一直小心用油纸卷起,外头又裹了层布,藏在柜子最上一层。这时抖着手展开一瞧,忍不住又哭起来。一个书吏跟了进来,一把从他手中夺了过去,转身就朝外头走去。他忙哭着追了上去,如同幼儿逐母一般。外头那典史见两张官符都已取到,转身便走,他只能快步跟着。
一行人出了村北,穿过田埂,走到他家那片田地。刚才那书吏展开庄账,一边读着上头所记,一边引着那典史去勘查田亩四至:“戊字第二百七十八号赤土田,五十七亩三角六步。东止至娄善地,西止顾希和地,南止柳祥地,北止睢水……”
那时已是六月底,满田的麦子都已结穗,青郁郁,绿蓬蓬,极喜人。贾撮子瞧着那麦芒在日光下丛丛闪耀,犹如亿万金针,乱纷纷刺眼扎心。棵棵青穗更似包满了泪,在风里一波又一波摇着头,要一齐哭起来一般。他强忍着泪,抖着双唇问:“这些麦……还算我的吧?”
“田既已归了公,麦自然也入了公。不过,朝廷有恩命,原田主若想承佃,今年只须纳三成田租。另外,你已没了田产,不再是主户,成了客户,往后便不须纳税了。”
那典史说罢,便带着手下走了。贾撮子孤零零站在麦田中间,再哭不出来,只觉着天顿时黑了,满眼的飞虻,雪片一般。
唯一让他略略安慰的是,这片乡里的确并非只有他一家田被括去,他还算被括得少的。紧挨着他家田东头的,是他远房姨父娄善。这姨父是村里一等富户,家里原有四百多亩田地,其中睢水边有一百多亩,也是从当年垦地流民手里买得,都被括走。还有三槐王家,有五六家田地都被括。尤其宗子王豪,他家院子背后那座大土丘,原是他家坟山,整片林地都被括走。
娄善、王豪召集了他们这些人,一起去县衙申告。到了那里,竟已有上百户被括田的人聚集哭闹,知县却闭门不见。闹了几天,众人都喊不动时,知县才在县尉及数百弓手围护下,出来解释:“此乃朝廷严令,本县只能奉旨施行。尔等尽速退去,否则以聚盗群匪论处!”
众人只得含愤作罢。眼瞧着这些,贾撮子也只能哀叹年景不好、时运背晦。
那年入秋,他成了官田的佃户,将自家辛苦种的麦子收了,三成上缴给了县里。第二年,田租涨了一成。说是四成,缴租时,仓吏从来都是以大斗满合称量,又加各般折耗,累加起来何止五成!
他家顿时落入穷困。乡里再有田舍买卖,因他没了田产,怕不稳靠,也再不寻他做中人,连这些散补钱也没了着落。
原先地是自家的,再辛苦,也都乐意。如今田归了公,一小半收成要平白上缴出去,每一锄下去,都让他心里酸恨无比。可为免饥寒,又不得不比往昔更加卖力。
他一直信那句“小心行得万年船”,以为只要处处小心,便能得安。这时才发觉,自己这命数不但由天,更由人。二百里外的汴京皇城内宫里那个断了男根的宦官,随意一个念头,便能撮弄你一家福祸生死。而你,只能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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