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2/2)
原先,遇事时他爱撮弄手边的小对象,没有对象,便撮弄自家手指。自从田被夺了以后,他渐渐喜好上撮弄虫蚁。每天种地累了,在田坎上歇息时,总要从草间捉只虫子,不停揉撮,将那虫蚁撮烂,又撮净,心里才会痛快。
平日为人处世,他则越发小心。只是有一两年,脸上再笑不出。
每年夏秋之际,青黄不接,尤其困窘。朝廷虽有青苗法,可以贷些青苗钱救急,只收二分利。他却哪里敢去借,只能向姨父娄善求助。娄善虽被括去一百多亩地,却仍是一等富户。不过,娄善为人极苛俭,看顾亲戚之面,也收他一倍利。几年下来,本利累加,欠了三十多贯钱。
他家里虽养了些猪鸡,却连着三年一口肉都不敢吃,全都拿到草市上卖钱还债。每到年底,还得特意留一两只鸡,孝敬给姨父。即便如此,姨父见了他,面色也越来越黑。
去年十月,地已经开始结霜,他正在田里忙着收冬瓜。姨父竟寻到田头,他以为姨父是来讨债,忙撂下锄头,赔起笑。姨父却望着村东北那座大丘,连声感叹:“那大丘虽被括走,王豪却又佃了回去。这些年朝廷兴了多少大营大造?听说连陕西、山东的松树都被砍尽了。各样木料越来越金贵,那丘上大半是杉树,大杉树现今一棵至少值五贯钱,便是剩余的那些杂树,砍作柴,一棵也能卖八九百文。王豪一年租钱却不过三十贯。如今他过世了,这大丘落到了他那个瘦猴一般的毛孩儿手里。可惜可惜……”
贾撮子不知姨父要说什么,只能赔着笑,小心点头。
娄善却忽然转头盯住他,略略压低了声音:“我去问那毛孩儿转佃,他却说要在那土丘上射鸟,不转。可恶!我又托人在县里查了文簿,那佃契上头定的是十年。你为人最活络,若是能把这佃权设法转到我手头,你欠的那些债,便给你抹去。”
贾撮子一听这等天大好事,忙连口答应。姨父走后,他才忧烦起来。若是别人,倒也可以尽力去说。但王小槐,年纪虽小,却是个神童,一天背诵的经书,别人一年未必记得住,又顽劣至极,将三槐王家闹得人人又恨又怕。王小瑰既然回绝了姨父,他再去说,恐怕只能招来那银弹弓一顿爆栗子。不过,为那三十贯的债,便是挨十顿,也是值当。
于是贾撮子忐忐忑忑去见王小槐。三槐王家聚住在村东,和贾撮子他们这些村人中间隔了一条小水沟,用一座短木桥相连。虽说已经迁居到此近四十年,三槐王家似乎仍有些清高自傲,除了春秋社日,平常难得和他们往来。贾撮子若是无事,也极少跨过那短桥。
他穿过巷子,还未走到王小槐家院子,便先听到一阵嘈乱。随后,便瞅见一只狗在那院门前哀叫狂跳,那狗尾上燃了一团火。而王小槐则站在台阶上,手里舞着银弹弓,又笑又跳,嘴里不住地喊:“火狗儿跳,火狗儿跑,烧熟尾巴自家咬!”旁边围看的几个孩童都面露惊怕。贾撮子见那狗痛得疯急转圈,叫声更是割心,忙避开眼,不敢再看。那狗在地上团团乱蹭了一阵,才蹭熄了火苗,呜咽着逃走了。
贾撮子这才转过脸,走到台阶近前,赔起笑,作了个揖:“王小相公。”
“你是那个最爱撮鼻屎的贾撮子?”
“嗯……”贾撮子尴尬之极,只能继续赔着笑,“我是来跟王小相公请问一桩事。”
“想跟我讨些鼻屎去撮?”
“不是,不是。我是想问那大土丘——”
“娄老吝叫你来的?”王小槐顿时打断他,“我爹娘都埋在那上头,一百年、一千年,我也不会转给他。你回去跟他讲,他已老得那样了,不如赶紧去死,好到阴间去求我爹!我爹若答应了,我便转给他——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这两颗栗子你交给他,就当信物——”
贾撮子见王小槐话语似真似顽,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原不必像三槐王家的亲族,碍于辈分,都怕这孩童。但王小槐毕竟家财巨富,仅这泼天财势,便已将他压软,再加之有求于王小槐,更不敢得罪,只得伸手接过两颗栗子,赔笑说了声“好”,转身失失落落回去。
过了那短桥,他正在思忖该如何诱劝王小槐,却见一个三十来岁汉子,牵着两头牛从田间过来,是同村的郑五七。郑五七是个五等下户,只有十来亩地,远不够养活一家老小,佃了三槐王家的几十亩地来种,才勉强过活。他家中原先并没有牛,去年年初,不知是偷是抢,竟有了两头牛。他自家说是买的,村里却没人肯信。
郑五七性子有些粗夯,时常跟人殴斗。自从有了这两头牛,越发气粗起来,鼻孔昂得能把树上叶子全都吹落。原先,贾撮子比郑五七强许多,郑五七见了他,从来都是笑着先问候。自从贾撮子田地被括后,对面再见到,郑五七总是高昂鼻孔,等着贾撮子先问好。
郑五七刚才其实已瞧见贾撮子,走近时,却又扭过头装作没见,昂起鼻孔,特意放高声量,催唤身后那两头牛。那两头牛牛角上都涂成红色,各扎了一根旧红绸。贾撮子心里有事,也装作未见,放快脚步,朝家里走去。到了家门前,听见七岁的二儿在院里唤鸡,他忽然一惊,二儿的声音和王小槐竟有些像。随即,他心头急跳,猛然有了个主意……
第二天下午,他忙完活儿,带着二儿来到田间,仔细交代过后,便朝郑五七家的田地寻去,远远看见郑五七驱着一头牛在犁地,恐怕是打算种麻。他又左右望看,这边河岸边有棵大柳树,树叶已经落了大半,只剩一些稀落黄叶。树边一座小草棚子。那树荫下歇卧着一头牛,牛角上涂了红,拴了根红绸,正是郑五七的另一头牛。附近无人,正好下手。
隔着那大柳树十几步远,河岸边有一丛茂密黄草。他便引着二儿躲到那草丛后,又细细叮嘱了一回。这才掏出一块白麻布,裹扎在二儿身上,而后将一块旧布、一个竹筒和王小槐给他的两颗栗子,一起交给二儿。二儿满眼闪亮,极欢喜做这事,点点头,便转身跑了。
贾撮子躲在茂草丛后,惴惴瞧着。见二儿偷偷跑到那棵大柳树下,小心凑近那头牛屁股,将那块旧布用麻线缠绑在牛尾上。那旧布浸了豆油,那竹筒里则藏着火种。贾撮子见二儿点燃了布角,将两颗栗子丢到那树下,随后飞快离开了那里,边跑边叫:“火牛儿跳,火牛儿跑,烧熟尾巴自家咬!”转眼间,便溜下河岸,跑走了。
贾撮子则仍躲在草丛后瞅望,那头牛的尾巴很快被烧到,猛地哞吼一声,腾地起身狂奔起来……
郑五七爱惜牛胜过己命,牛若受了伤,他那粗夯性情发作起来,眼里连皇上都不认。贾撮子想借他之手,痛惩一回王小槐,自己才好再去诱劝那转佃之事。不过,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头牛竟引出连串事端,更害了两条性命。
后来,王小槐还魂作祟,贾撮子慌得失了魂。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瞅着他,像是在瞅一只被踩伤的虫子一般,半晌才说:“你之卦属临。临于福则狂,临于难则伤,临于事则狡,临于利则狂……”他越听越怕,唯有不住点头。最后,陆青教他清明去汴京东水门附近,对一顶轿子念一句话。他不敢不信,而那句话,更是让他心魂难安:
“恶意火中烬,私心血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