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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隐微(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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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人去了哪里?

自幼及今,梁红玉从未这般惊怕过。灯影下,看这暗室,越发森诡,后背一阵阵发寒。她强忍怕惧,又细寻了一遍,哪怕一只虫子也无处遁逃,却仍未发觉那紫衣人藏匿踪迹。

她心中寒惧更甚,不愿久留,忙锁好铁门,回到自己卧房。半晌,心都仍惴惴难宁。那摩尼教向来神魔鬼道,难道紫衣人也和他们一般,并非常人,能穿土遁形?

第二天,她始终放不下,便又偷偷去瞧,却心有余悸,不敢开那铁门,只轻轻拔开了小窗的活页闩,刚要举灯朝里窥望,却猛然听到里头传来一个低沉声音:“饿……”

随即,小窗中露出一张脸,是那紫衣人。

四、谈价

李老瓮跳下车,天色已暗,脚下没留神,绊倒在地上。

前面驾车的哑子忙过来扶他,他心里羞恨,一把甩开哑子的手,自己费力爬了起来。腿却扭了筋,才一抬脚,险些又跌倒。他忙扶住车板,喘着气歇息。今天已经连摔三次,这腿脚已老得不中用了。

他正在暗自伤叹,张用忽在车中发声:“这里是金水河芦苇湾?”

李老瓮听了大惊。正是怕被人察觉,他让哑子一路上来回绕了几多路,张用一直在麻袋里,竟能辨出此时处所。

张用又笑着说:“你们先在蔡河边左绕了三圈,又右绕了两圈,每回却偏要经过那座官茶磨坊。便是听不到水磨转,那茶香也掩不住,哈哈!而后,你们进戴楼门、过宜男桥,那桥边赵婆婆家的鲊片酱腥气,香里伴臭,便是隔几丈远也闻得到。为掩行迹,你们又偏寻那些热闹去处,龙津桥、州桥、延庆观、太平兴国寺,听那些人叫卖,便是几岁大孩童,也能听得出各是哪里。看来你们不是汴京人,绕了许久,仍在西南厢。出了新郑门后,那地界你们怕是不熟,再没敢绕,沿着护龙河一路向北,直到西北水门外,车子朝左倾,颠了几颠,自然是金水河边那株大古槐,树根半伸到路面上,占了大半边土路。这之后,河水声一直不断,行了三里多路。这会儿,车外唰、唰、唰,这声响自然是风吹芦苇荡。汴京城外,只有芦苇湾才有这么多芦苇——”

李老瓮惊得微张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张用却继续在麻袋里自言自笑:“你在这里等着交人?那买主许了你多少钱?我猜一猜……十两银子?”

李老瓮心一沉,又被猜中。

“十两银不够你们这些人在汴京一个月花用。这是欺你们外乡人,照汴京行价,绑劫我,至少也该百两银。你可听过奇货可居?我便是那奇货。我得装哑,不好替你论价。等会儿买主来了,你莫轻易交人,百两银虽讨不到,三十两应该不难。你们也莫想在这汴京城厮混,到处游耍游耍,便离开此地吧,汴京三团八厢,个个惯会敲骨吸髓,你这小身量,河虾一般,不够他们嘬两口——”

李老瓮心中退意顿时被勾起。

“你身量虽小,性子却硬,连摔三跤都不出一声。乍看是条好汉,其实不过一个逞强人。以你这年岁,已逞够了,该舒缓舒缓了。你莫怕,哪怕人会笑你这形貌,却没人敢轻忽你这气性。等会儿,讨到三十两银,不若去外路州置买些田土,笑辱关门外,衣食自家足,岂不好?你若有儿女,便更不该再教他们逞强。天生万物,哪有均齐?短有短之长,长有长之短,凡事贵在自适。倚天、倚人、倚物,莫若依技。身量小,手指细,正好做些精细手艺。一技在身,万里可行。艺到精绝,世人皆羡,何愁不被人敬重?”

李老瓮听着张用这些话,似寒又暖,一句一句割心又动肠。尤其说到儿女,正戳中他心中之忧。那孩儿已经十四岁,至今却一无所能,只会游手坐食……他望着风吹芦苇,惊怔在暮色中。

“来了!”张用忽又笑说,“莫忘了,开口讨五十两,落价最少三十两。”

他侧耳一听,西边果然传来车轮轧轧声。他忙硬挣着腿,走到车前张望。一辆车子缓缓驶了过来,到近前时,才看清是辆载货的牛车。牵牛拉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矮瘦男子,正是那雇主。

那人拽停了牛车,虽然四周无人,仍压低声音:“人带来了?”

李老瓮想着张用的话,不由得挺了挺身子,点头应了一声。

“真是那人?”“从清明那天你指给我看后,我便一直跟着他,不会错。”

“好。这是十两银。”盛年男子从袋中取出一锭银铤,递了过来,手微有些抖。

李老瓮见状,没有接,放硬了语气:“十两太少。这人至少值五十两。”

“嗯?说定的便是这价。”

“另有人也要这人,出价八十两。我不愿毁约,却得偿补手下兄弟,好教他们顺服。折价五十两给你。”

“我没带这么多银两。”

“那明日此时,再来交付。”

“说定今日,便是今日!我还有三十五两,尽都给你。若还反悔,莫怨我……莫怨我不顾颜面……”那人从袋中又取出一大一小两锭银铤,手抖得越发厉害。

李老瓮听到“颜面”二字,顿时一阵恼愤,但旋即想起张用所言,忍住了气,伸手接过那两锭银铤。转头朝哑子点头示意,哑子去车厢里将麻袋扛了下来,放到了那牛车上。

那人凑近麻袋仔细瞅了瞅,李老瓮一直盯着,怕张用叫嚷,张用却一声未发,也未扭动。那人有些疑惑,却没再言语,转身拽牛,匆忙驱车离开了。看那身手,极笨拙生疏。

李老瓮捧着三锭银铤,一直望着牛车走远。念起张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滋味。自幼及今,他从未遇见过这等人,丝毫不介意他这形貌,更能这般平心相待、坦然直言……

五、船主

陆青来到袜子巷。

左边第二家院门半开着,露出里头齐整院落,一个仆妇正在院里扫地。陆青走到门边:“请问金船主可在?”

那妇人停住扫帚,扭头望了过来,先上下扫过陆青身穿的淡青旧绢衫、旧丝鞋,便低头继续扫地,口里淡淡应了句:“出去了。”

“我家主人差我来雇船。”陆青补了句。

“哦?”妇人又停住扫帚,“金员外抱着小哥儿才出去,这会儿怕是刚走到巷口,你只认那小哥儿便是,四岁大,一身黄缎子,颈子上戴了个金项圈。”

陆青谢了一声,回身走到巷口,左右望了望,见斜对街有个挑担货架,上头堆挂满了小儿玩物吃食,一个中年瘦男子身穿半旧蓝绸衫,抱着个黄缎衣的幼童,站在架子前挑选,应该便是。陆青便停住脚细看,见那孩童选了一只鹁鸽铃、一面番鼓儿,又抓过一个木傀儡儿,全堆在父亲臂弯。金船主侧过脸笑问了一句“够了吗”,孩童点了点头,金船主便问了价,腾出一只手解开腰间黑绸钱袋口,从里头摸出一把铜钱。旁边那货郎忙捧着双手凑近去接,金船主一枚一枚数着,丢到货郎手掌里。不够,又抓了几枚出来,仍一枚一枚数着付清。才要转身,那孩童又伸手从架子上摘下一颗糖狮儿,金船主望着儿子笑了笑,转头问价钱,货郎说两文钱。金船主回了句:“买了你这些,该饶一文钱——”说着又摸了一文钱丢给那货郎,抱着儿子转身走过街来。

陆青看他家境殷实,却身子瘦健,并无赘肉。身上穿的蓝绸衫已经发旧,数钱又那般仔细,是个勤谨精干、务实守俭之人;四岁孩童足以自家行走,他却紧抱不放,钱财上更不吝惜,看来极重亲护家;虽抱着儿子,脚步却灵便有力,善相机,有决断,能通变;怀里不但抱着孩儿,臂弯还掖了三件玩具,却能稳稳抱持住,极擅自保,处世周全;一文钱要与货郎争,精于计较、惯欺贫弱。

等他走近些时,陆青看清他脸面,瘦长脸、尖鼻头、鼻孔外张、目光精亮、牙齿微凸,机敏、锐利、贪欲重、手段精强。一个老者走过,他高声拜问,寒暄了两句,语声高亮,声气带热,擅与人交接,能团拢人心,有时却难免过当。

此人重利精明,除非逼不得已,绝不会轻易透露隐情。陆青略一思忖,才迎了上去:“请问,你可是金船主?”

“是。您是?”金船主那双橄榄形大眼迅即上下扫视。

“我姓陆,张侍郎托我替他雇一只客船,护送他家眷去楚州。”

“张侍郎?”金船主转眼速思。

“这个月初八是吉日,不知你的船可得闲?只要保得平安,船资宁可贵一些。十两定银我已带来。”

金船主眼睛一亮:“鄙人行船二十几年,从未出过一桩差错。只是,昨天才定好了一班客人,明早启程去泗州,等回京城,至少得半个月后。不知张侍郎等不等得及?”

“只晚几天,应当无碍。不过,我得回去问过才知。张侍郎年过五旬方得一子,极爱惜,生怕于途中有丝毫闪失,知金船主行事稳靠,才托我来寻金船主。”

“哦?”金船主不由得将怀中孩儿向上兜了兜,“不知张侍郎是从何处得知鄙人?”

陆青从未用相术设谎钓过人,他虽已想好应对,见自己引动这人父爱之情,心里不禁升起一阵自厌,不愿再欺,便说了声“抱歉”,转身便走。

金船主兴头却已被钓起,抱着孩儿赶了上来:“这位兄弟,话头才热,咋就忽地断了火?”

陆青站住脚,盯着那人:“抱歉,我不是来雇船。”

“不是来雇船?那你说那一大套?”

“我是来寻人。”

“寻什么人?”

“清明那天,你的船泊在力夫店门前,有个穿紫锦衫的男子上了你的船,他去了哪里?”

“紫锦衫?我不晓得。”

陆青虽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慌意,却不愿戳破,说了声“好”,转身又走。

金船主在后头略一迟疑,竟又追了上来:“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打问那人?”声气中透出慌疑。

“我不再问你,你也莫问我。”陆青并未回头。

金船主紧跟身侧:“那桩事从头到尾与我无干,我只是收钱载客。”

“好。”

“你莫不又是李供奉差来的?该说的,昨天我已搜脑刮肠罄底都说了。”陆青停住脚:“李供奉?李彦?”

“你不是李供奉差来的?那你是——”金船主越发慌起来。

“我只问你,那紫衫男子去了哪里?你不说也可。”

“他不见了。”

“嗯?”

“我只是照吩咐在力夫店前等他,他上来后,钻进备好的一个木柜里,上死了锁。接着另一个人也跑上船来,进了前头那船舱。我忙命艄公们划船,才行了一会儿,那河上忽而闹起神仙,我们都忙着去瞧——”

“神仙?爹,我也要去瞧!”那孩童一直在舔糖狮儿,这时忽然嚷起来。

“囡儿乖!”金船主忙拍了拍儿子,又继续言道,“等那神仙漂走,回头打开木柜,那紫衫客却已不见了。”

“他还有何异常?”

“其他便没有了——噢,对了,这两人双耳耳垂上都穿了洞。”

“嗯……此事是何人吩咐?”

“杨太傅。”

“杨戬?”

“嗯,原本许好一百两银子,我只得了五十两,他一死,剩余的一半没处讨去了。”

“后来跟上船那人是谁?”

“我不认得。”

“他去了哪里?”

“他和船上两个客人会到一处,船由水道进了城。天黑后,他们三个一起在上土桥下了船。”

“那两人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上下船时,女的戴了顶帷帽,身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侍女。男的兜头罩了件披风,看不全脸面。两人从泗州上了船,始终关在舱房里,端茶端饭、倾倒净桶,都是那个小侍女。我们丝毫不敢搅扰,连那门边都不敢挨近,通没见过两人面目。”

“这也是杨戬吩咐?”

“嗯。兄弟,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你不知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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