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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纷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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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会是何等模样?昂头舒气、不受人驱使?那能维持几日?当时若真离了那监军的门,何以为生?即便寻到生路,这世间,哪里不是层层相压?除了天子,谁人能全凭己意、任性而活?到头来,还不是得低头?皆是低头,向谁低头,又有何分别?

铁志虽想明,心中却仍有些烦乱,便摒除了这念头,继续盯着梁兴。看梁兴走远,这才唤过酒店大伯结账。他一个人,只点了杯茶,吃了两样点心,却也得二百一十文钱。连同前几回赊的账,总共四贯七百文。他从袋里摸出一块碎银,至少二两五钱,随手丢到桌上,懒得等称量还找,随即起身下楼,骑了马,慢慢跟上梁兴。

这些年,他跟随那监军,领了许多差事,得了许多犒赏。那些差事,有些明,有些暗,他却早已不去分辨其中是非。只知万事如同日影,明与暗从来相伴相生,便是最明的日头,其间也常现出黑翳。何况世道人心?与其为之无谓烦恼,不若专一做事,换得酬报。这世上万般皆空,唯有银钱是真。钱袋有多重,头才能昂多高。

这一回这桩差事,监军极为看重,反复叮嘱了许多回。领命时,铁志便觉着梁兴极难左右,因而向监军建议,由自己另差他人。监军却说,一来梁兴必须死,二来此事不能留下丝毫牵扯,必须借助梁兴这等无干之人。

铁志不敢再多言,只能自家格外当心。谁知其间仍出了差错。原本是要梁兴去那船上杀掉那个叫蒋敬的人,自己再去趁乱杀死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不料那个叫雷炮的厢军意外冲上了那船,搅了布局。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均消失不见,梁兴也安然脱罪。

那监军一向信重铁志,这回却青黑了脸,拍着扶手,连声斥骂。铁志不知那紫衣人究竟有何重大干系,也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硬承,而后急忙出来追查紫衣人下落。

然而,查寻了这许多天,始终未能寻到紫衣人踪迹。昨天,梁兴召集那三百多孩童的父母去东郊双杨仓,铁志闻讯,也混入其间。梁兴站在木台之上,一气揭开摩尼教偷盗军粮真相,并寻回那三百多孩童。他见梁兴那般志得意满,心头一阵阵酸妒。这些年,自己始终躲在暗处,何曾如梁兴这般,立在众人之上,威武风发过一回?

傍晚,梁兴坐到河湾边,独自吃酒,醉倒在草坡上。他命手下继续暗中监看,自己回家安歇。他虽已有了房宅银钱,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娶妻生子。只在行院里买了个歌伎,在身边伺候。进了门,那歌伎忙上前服侍,他却一个字都不愿说,摆手叫她下去,自己忍不住寻出监军赏的家酿好酒,闷闷吃得大醉。

清早醒来,胸中烦恶,头疼欲裂。他只能强忍着,骑马出城,继续去跟踪梁兴。梁兴既然能勘破摩尼教阴谋,恐怕也已知晓紫衣人下落。跟着梁兴,或许能找见那紫衣人。且让他再多活几日。

四、旧袜

鲁仁见天色越发昏茫,路上前后都没有人,便拽紧牛绳,停住了车。

将才交接张用时,他怕那老侏儒反悔,更怕路边藏了帮手,只想赶紧离开,没敢查验。他凑近车上那只麻袋,听了听,没有声息。伸手戳了一下,也没动静。难道死了?他忙又加力戳了戳,麻袋忽然翻了个滚儿,惊了他一跳。随即里头传来咕哝声:“是我。莫搅我睡觉。”麻袋缩了缩,一串咂嘴声后,便唯余轻缓鼻息。

鲁仁惊愣在那里。他瞧见过几回张用,大致记得说话声气。这古怪行事也非寻常人做得出。他想,应该没错,忙又驱牛赶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鲁仁都惊怕不已。没想到,为一只旧袜子,自己竟一路走到这地步。

他原籍四川,十来岁便跟着一个药商往来汴京贩运药材。七八年后,通熟了路径,便借了些本钱,自家独自营运。他生来谨慎,又见行商最重一个“诚”字,便谨守本分,诚朴做人,生意倒也一路平顺。他载药到汴京,常和蔡市桥一家药铺交易。那店主看他信得过,便将独女嫁给了他。岳父亡故后,他便接管了那间药铺。他知道自家难与京城那些大药铺相抗,便只专一收售川药,照旧守住诚字,夫妻两个又心意投合,将这小药铺经营得比岳父更加得计。

他们夫妻只生了个独子,却从不娇惯,自小便教他守诚识礼。一家人原本过得殷实安宁,儿子十岁那年,妻子却病故了。许多人劝他续弦,他却怕再娶的苛虐儿子,便独自一人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长大后,鲁仁四处寻问亲事,可京城的女孩儿,家室稍好一些的,不但聘礼极重,性情也大多骄横自傲、贪逸恶劳。他想,还是蜀中的女儿好,勤巧快性,便托亲戚在家乡说定了一门亲。他将药铺交托给长雇的老账房,和儿子水陆两千多里,赶回四川娶了亲。

新妇初见,自然怕羞。回京路途两个多月,一路上,鲁仁都难得听到这儿媳出声。可到了京城,才进门,儿媳见房里凌乱积灰,立即脱去绫衫罗裙,换了身旧布衣,打水洒扫,擦拭铺叠。到傍晚时,里里外外,净净整整,脏乱了许多年的家顿时亮洁一新。连家里养的那只老猫,毛发都洗得滑顺发亮。儿媳却顾不得累,又进到厨房忙碌,不多时,几样鲜香川菜便摆到了桌上。他们父子两个互相瞧瞧,尽都无比欣喜。

相处了一些时日后,鲁仁发觉这儿媳诸般都好,唯独好争强,受不得气。儿子却又过于谨厚,即便心里存了不快,也不愿轻易吐露。两般性子凑到一处,一个好急好问,一个却闷不作声,因此时常生些小恼小恨。不过,倒也并无大碍,直至去年初秋。

那天,蜀中一位相熟的药商又运来一批药材,其中有一盒麝香。麝香贵重,鲁仁怕放在铺子里不稳便,自己房里又堆了药,账房和伙计时常进出,便一向锁在后头儿子卧房柜子里。那天儿子出外收账未回,鲁仁便自家抱着那盒去到后头,走到儿子卧房门外唤儿媳,儿媳虽应了一声,半晌却都未出来。那药商又在外头等着结账,鲁仁等不得,便走了进去,见儿媳正在窗边往一个小瓶里灌头油,脱不得手,便将盒子放到桌子上,说了一声,随即回身离开。却不想,迎面见儿子走了进来。鲁仁忽而有些不自在,略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来放麝香。”不知为何,声气有些发虚。儿子迅即觉察,目光一暗,低哦了一声。鲁仁越发不自在,没再言语,快步走到前头。

再和那药商说笑攀谈时,鲁仁心头始终有些不畅。好不容易应付过去,送走了药商后,儿子走了出来,目光却避着他,脸色瞧着也有些暗郁。鲁仁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而且原本也无须解释,只能装作不见。

他原以为过两日自然便消了,谁知儿子脸色越来越暗,儿媳也时时青着脸。他们三人之间,彼此竟都没了言语,一直冷到了中秋。店里那老账房和两个伙计都回家去过节,鲁仁想,该借这节日,把话说开。

他见儿子和儿媳都僵着脸,没有丝毫过节的兴头,便自家上街,去买了一坛酒、一腿羊肉、三对螃蟹,又拣了一篮石榴、榅桲、梨、枣,左提右抱,吃力搬回家,放到了厨房里。才回身,却见儿子从后头走了出来,脚步僵滞,面色铁青,两眼呆郁无神。他忙要问,儿子却忽然说:“我掐死了她,我掐死了她……她到死都不肯认这脏证……”

他惊得几乎栽倒,儿子却朝他伸出手,手里拈着一只旧布袜,露出些惨笑:“这脏证,你的袜子,在我床脚下……”

他越发震惊,望着那旧袜,惊惶半晌才明白过来:“怪道我寻不见这只袜子了……这……这……难道是那只瘟猫叼过去的?儿啊!爹敢对天起誓,对着你娘的灵牌发毒誓!爹没有对不住你,更没对儿媳动过一丝一毫邪念,爹做不出那等没人伦的畜生之举!那天,爹只是去放麝香,放下就出来了,一刻都没耽搁!”

儿子却仍惨然笑望着他,一个字都没听进,也不信。

他知道此时再说无益,忙丢下儿子,疾步跑到后头去瞧,见儿媳倒在卧房地上,一动不动。他想过去查探脉息,却又想起父子男女之防,更不敢唤邻居帮忙,慌立在门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空张着双手,竟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才发觉儿子竟站在身后,惊望着屋里的妻子,似乎已经醒转过来:“爹,我杀了她?她真是清白的?那袜子真是猫叼过来的?”

他忙抹掉老泪,连连点头。儿子忽然跪倒在地,放声哭了起来。他怕邻舍听到,忙过去伸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儿子顿时趴到他怀里,呜呜哭起来。他也忍不住又滚下泪来。

天黑后,他才渐渐缓转,见儿子跪靠在门边,痴怔怔的,心里一阵疼。心想,事已至此,只能设法遮掩住这杀人之罪。于是,他横下心,强拽起儿子,将儿媳的尸首用铺盖包起,搬到院里那辆独轮车上。叫儿子在前面拉车,自己在后面推,趁着街上无人,悄悄推到河边。捡了些石块,塞进铺盖里,用麻绳捆好,将儿媳尸首沉进了河底。

第二天天不亮,他叫儿子带了些盘缠,趁黑起程,去洛阳躲避。对人则说儿子陪儿媳回乡省亲去了。

暗自胆战了三个多月,他才渐渐平复。儿子也才从洛阳回来。邻人问起他儿媳,他谎称亲家染了重病,儿媳在家乡照料。

他原以为此事就这般遮掩过了,却没想到,寒食那天,有个中年汉子忽然寻见他,叫他去绑架作绝张用,若不从,便去告发他谋害儿媳之事。

五、机心

陆青又去寻一个人。

他向那姓金的船主钓话,说到一半便厌了。他本无求于这人世,更不屑于动用机心。机心一动,必定事外生事,缠陷不止。

令他意外的是,他转身离开,那金船主反倒追上来和盘倒出。那金船主是个务实谨慎之人,求利兼求安,事事都想稳妥。无机心在他眼里,反倒成了大机心。加之此事由杨戬布置,杨戬虽死,其威犹在。李彦接替其任,又差人来询问过此事。对他这样一个小小船主而言,威便是危,转身离开便是大不妥。不论愿与不愿,他都已身陷其中,不知何时能安。

何况这桩事处处藏满机心:杨戬缘何安排这样一只船?船上那对男女又有何等来由?王伦为何要上那只船,甘愿被锁在柜子里?他又是如何从柜中消失不见?如今人在何处?王小槐为何会跟随那道士?听闻那道士是林灵素。林灵素去年已亡故,为何会现身汴京,又为何要装演这场神仙降世的异事?杨戬和林灵素是否有牵连?

其中任何一条,陆青都无从思想。只知其间暗藏了如许多机心,层层叠叠,互纠互斗。迁延出去,不知要孽生出多少事端,让多少人身陷烦恼,甚而临危遭难。首当其冲,杨戬已经为之送命。

念及此,陆青又心生退意。自己染指其间,必会生出新事端。这桩事因果纠缠无限,少一人,少一事,便少一分烦难……然而,他又想起了因禅师临终所托,自己虽说能转身避开,却终不忍见王伦、王小槐等人陷溺其中。还是尽力去解一解,能解几分,便是几分。只是得当心,不能再另造事端。

他随即想到两个人,都是王伦的密友。王伦若是要藏匿,恐怕首先会去寻这两人。其中一个叫方亢,另一个叫温德。方亢住处离这里不远,在内城保康门外太学附近。他便向南走去。

出了保康门,天色已暗,四处亮起了灯烛。路上行人渐少,无数机心利欲随之歇止,整座城忽而静了许多。陆青过了保康桥,不由得往左边街口望去。三年前,他便是和王伦、方亢等人在那街口的小茶肆相会吃茶。茶肆仍在那里,棚子两角各挂了只白纸灯笼,里头只坐了个人。棚子左角,有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正凑着那灯笼光在读书。陆青一眼认出,是方亢。

方亢三十出头,是来京城应考的举子。落榜后并没有回家乡,仍留在京城。王伦设法托人,帮他入了京籍。他便靠教几个童子读书糊口,继续应考。他身量瘦高、骨骼长大,脊背原本便有些弓,这时坐在那灯下,越发显得弯崛奇突,如一株倒伏的枯柏。陆青那回见他,先就想到一个“硬”字。骨硬,性子更硬,丝毫不知转圜。

陆青缓步走了过去,见方亢仍穿着那身襕衫,只是那白布早已发黄,肩上、腋下、衣角缝补了许多处,针脚粗斜,自然是他自家缝的。他比三年前更加瘦削,衫子架在骨骼上,到处尖突空荡。陆青轻声唤道:“方兄。”

方亢抬起眼,高耸眉骨下,眼窝越加深凹,幽黑目光里藏着一股暗火。他盯望了一阵,才认出,忙站起身,唤出陆青的号:“忘川兄?”

陆青叉手致礼,方亢忙也将书卷搁到桌上,抬起双手回礼,却又想起桌上积了摊茶水,急抓起了那书,书页已被浸湿。他又紧着用袖子去拭,刺啦一声,腋下缝补的那道破口又绷开了。他面上一窘,忙抑住恼闷,咧嘴强笑了笑:“忘川兄请坐!忘川兄可用过饭了?”

陆青装作未见,坐了下来:“方兄读书入迷,怕是也忘了夜饭?”

“我将才吃过了。”

陆青见桌上只有小半碗冷茶,茶碗边撒了些饼渣。方亢恐怕只吃了一张饼,为省灯油,才留下这点茶水,好借故坐在这里,就着这灯笼光读书。这时店家赔着笑走了过来,问陆青点些什么。

陆青原有些饿,却忙说:“我也才吃过饭,坐坐便走。”

“茶也不要?”店家有些不乐。

“不要。”陆青没有瞧他。

上回他们四人在这里吃茶,一人一碗三文钱煎茶。王伦嫌白坐着口淡,又要了一碟橄榄混嘴。聚罢起身时,王伦要付账,却被方亢拦住,两人争起来,方亢不慎一肘将王伦磕出了鼻血。最终只得让方亢付了那茶钱。当时陆青便发觉,方亢是真恼。但他这恼里,三分出于地主之谊,三分为颜面,三分是自惭囊中无多钱。还有一分,则是怨王伦为何要费钱点那碟十二文钱的橄榄。

“忘川兄寻我,是为那王狗?”方亢将那湿书放在裤腿上,不停用手按压。

“王狗?”陆青一愣,见方亢眼中露出愤恨厌鄙,更有些痛楚伤悼。

“王伦那狗豺!”方亢愤愤将湿书撂到长凳另一头。

“方兄何出此言?”

“我知你是清高之人,虽过于孤冷,不恤人间疾苦,却料必不会趋炎附势。因此,我才会礼待于你。但王伦那狗豺,先前是如何慷慨义愤,及至被杨戬老贼捉住,顿时软了骨头,做了杨贼门下一条狗。堂堂男儿,竟远不及棋奴那等娇弱女子,儒门不及娼门,真乃士林大耻!”

陆青知道,方亢将自家种种不合宜、不遂心、不得志,尽都归罪于世道,满心愤郁,因而事事都易过甚其词。但听他如此痛骂王伦,仍有些意外。

“他归顺杨戬了?”

“棋奴被捉去后,当夜便被缢杀。那王狗若没归顺,能保住狗命?”

“他何时被捕的?”

“去年腊月底,只过了几天,他便安安然离开了。”

“你可问过他?”

“问他?我自幼读圣贤书,这心腹之中,字字句句,皆是仁心大义陶冶而成。孔子不饮盗泉之水,我岂能拿洁净言语,去受狗秽玷污?”

“他去了哪里,你也不知?”

“除去溷厕,世间安有狗秽配去之所?”

陆青知道再问无益,见方亢那只嶙峋大手捏得咯吱吱响,他恨的不只是王伦,更是这不容他片刻舒展的世间。陆青想说些开解之语,却知言语无谓,反倒增恨,除非有朝一日,他能遂一回愿。只是,他越恨,便越不容于世,便越难遂愿。

陆青低头略想了想,才抬眼问:“方兄,家乡可还有亲人?”

方亢愣了片刻,随即低下眼,浑身恨气随之萎散:“只有一个老母。”

“世间最渴,无过于慈母盼子,方兄该回去探视探视。这锭银子方兄拿去做盘缠。”陆青从袋中取出一锭十两银铤,轻轻搁到桌上,“朋友与共,肥马轻裘,敝之无憾。方兄无须多言,这是我孝敬给令堂的。”

方亢睁大了眼,陆青却不愿再对视,站起身,拱手一揖,随即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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